第110 真堪托死生
衣上閃爍微光的白老人面色變幻不定,思忖良久,終於目露凶光,緩緩朝著床上那兩個無法動彈的人再走了一步。
並非不相信柳歡宴所說,只是到了這地步,雙方撕開臉來,縱然今夜饒過柳歡宴,本就自有主見的這個徒兒,又怎麼可能再為他所用?
而象這種驚才絕艷的妖孽,如果不能用,就一定得殺。
楚岫中了毒他毫不擔心,但那個手無縛雞之力、身受重傷的柳歡宴,依舊是孤山老人最為戒備之人,只走了一步便停下,抬起了雙掌。
這點距離,隔空劈過去,無疑可取兩人性命。
柳歡宴忽道:「聽。」
孤山老人一怔,下意識反問:「聽什麼?」
「風聲。」
「風聲?」孤山老人疑惑地重複,只有靜放里一個戰時重鎮正常的些微聲響,巡邊的馬蹄聲,兵器生冷的撞擊隔著夜空輕微傳來,這都是很正常的動靜,而且也沒有哪種聲響是沖著這邊而來。一切如常。
柳歡宴笑得無聲:「師傅,你可聽見那過往的歲月?你點點滴滴的罪惡都掩藏在這深夜之下。」
孤山老人方知上了他的當,怒吼一聲,掌中蓄力,蓬勃而出。
在那一刻,柳歡宴終將最後一枚銀針送入楚岫要穴,楚岫猛然覺得后腰之中阻塞頓開,不假思索將身躍起,雙掌迎了上去。
孤山老人這一掌滿擬取了柳歡宴性命,對方不能動彈,自己又在安全距離之內,放心得很,根本未曾全力出,無論如何想不到不能動不能言已成半個死人的楚岫會在這時撲出,楚岫對的這一掌,是明知險惡異常,竭盡全力。一個未盡全力,一個全力以赴,一個年老,一個年輕,生生相撞,孤山老人被打得身子飛起來,撞到牆上,重重摔在桌子上,嘩啦啦倒了一地。
「點他穴道。」
楚岫一掌既出,才記得眼前老人的身份,畢竟是他授業的師傅,不由得一呆,耳聽得柳歡宴這樣吩咐,隨手便點住孤山老人的要穴,回身再看柳歡宴,微帶乞求:「師弟,他倒底還是咱們師傅。」
柳歡宴剛才引著孤山老人講這麼多話,就是為了爭取時間,給壓著他半條腿的楚岫銀針解毒,一面說話,一面動針,一面忍痛,三重煎熬,直至最後一針刺出,他也如大戰以後筋疲力盡,聽得楚岫如此說法,嘴角勉強扯出一絲慘淡的笑,道:「師兄,你來。」
楚岫依言走過來,看他痛得滿頭大汗的樣子,道:「很痛是么?我幫你接上。」柳歡宴拿手虛虛一擋:「不忙,師兄,你……你餘毒未清,先、先……」他喘息著猶未說完,楚岫也已感到不對,身子搖了兩下,幾乎再次摔倒在柳歡宴身上,與此同時,臉色大變:「有人在過來!」
方才柳歡宴是在誑他的師傅,拖延時間,他一個文弱書生,又如何能率先聽出異常?楚岫聽到了,他是分毫也聽不見,臉色卻也凝重起來:「師兄,到這裡。」
他手拍的所在位置,是里床,言辭間嚴厲不容違抗,儼然又恢復大丞相的威嚴,楚岫也明白現在不是講究拘泥的時刻,當下跨過柳歡宴到了內床,裡面一道很寬的床欄,堆著許多書,下面有床褥,柳歡宴低聲:「拿開。」
拿開上面的障礙物,柳歡宴手指掀動,聽得喀喀低響,露出一道門。楚岫道:「暗道?」
「只可藏身。」柳歡宴道,「進去吧。」
楚岫只覺得身上的麻木一陣過似一陣,也許很快就要再次不能動彈,顧不得猶豫,先一彎腰進去躲著,道:「你呢?」
柳歡宴不理他,閉目念了四句口訣,道:「師兄,你照此訣,行完十二周天,餘毒方解。在此期間,不論來何人,出何事,你都不能出半點聲響,……如果,如果是皇帝,他身邊必有高手,一旦你稍有衝動,我倆都難保。」
楚岫到了那裡面,才現果然只是一個極窄的空間,別說柳歡宴不願躲進來,就是他想躲藏,這點距離也很難塞下兩個人,顯然這是他在臨時居處做的一個臨時避難點,還來不及挖深,他躺在裡面,力氣一分一分流失,聽柳歡宴說得嚴重,又是凜然,又是焦急。
柳歡宴關上暗門,匆匆忙忙把被褥和書又堆了上去,一忙一動,痛得眼前黑,好不容易做完,伏在枕上,只是顫抖。
他也聽見了腳步聲響,不止一人,待門被推開,皇帝身影顯現於目前,他暗自嘆了口氣,也不知是該慶幸還是該難過,若他只是派個人來,自己這一關還真難過,可是皇上親自來了,眼看著死到臨頭,又現生機。
「皇上,」他語氣細微,「臣重傷,不能起床,失禮之處莫罪。」
幾天前皇帝還是死氣沉沉,這時的精神面貌,卻簡直判若兩人。臉上的喜氣是藏也藏不住,之前的不作為雖有演戲成份,可有七分倒是真的,可是秋林帶來那個同心結,雖未能及時找回雲羅,但總算是個明確的平安音訊,他放下一大半心來,如今那喜氣,是由心底里出,看到這房裡的情形,侍衛和內監搶著攔在了他前面,皇帝掃了眼這室內的情形,笑容略斂,隨即把目光投注到柳歡宴:「看來這裡生了不少朕所不知的事情。」
柳歡宴挖苦地回對道:「看來皇上也經過了什麼不為人知的事。」
皇帝哼了一聲:「柳卿不論落到何種地步,這張嘴總是不饒人的。」
柳歡宴輕輕一笑,上半身倒回在枕上,道:「臣只剩下口舌之利,實在不是什麼值得誇耀的。」
皇帝道:「這裡生過什麼?朕倒很感興趣。」
柳歡宴似已累極,闔目不答。皇帝正與之相反,饒有興趣地跨過浣紗的屍體,盯著動彈不得的孤山老人,道:「這是誰?」
柳歡宴如實回答:「是我師傅。」
「柳卿的師傅。」皇帝揚起雙眉,「朕很感興趣,誰能教出如柳卿這樣的人?」
柳歡宴冷冷道:「象臣這樣的人,只怕不是任何人能夠教得出來,他教過我,並不見得有多麼了不起,說不定也還是個愚蠢的無用之輩。」
孤山老人目中噴出怒火來,又氣又恨,皇帝失聲呵呵一笑,道:「很有趣,柳卿你果真是個無君無父無師之人,離經叛道,不可理喻。」
柳歡宴嘆氣道:「皇上,臣傷重力弱,皇上有何吩咐,不必繞彎子了。」
皇帝目光閃爍,微笑道:「你究竟是什麼人,現在可以如實以告了么?」
柳歡宴沉默了一會,道:「皇上說,臣是什麼人,我就是什麼人了。」
皇帝冷笑道:「說得好委屈,那麼你告訴朕,這裡是怎麼回事?」
柳歡宴道:「臣的師傅,他是西昌的人,臣自小被他收養。」
皇帝微笑道:「還有你母親,也是西昌人吧?這就怨不得了。」
柳歡宴道:「但是臣從未踏上過西昌土地一步,臣入仕途,也是只想報復私仇,而於家國無關。師傅恨我不聽安排不識抬舉,才有今天的情形。他殺害了浣紗,我使計謀也令他重傷,這就是皇上所見到的情況。」
皇帝聽侍內稟報了兩句,道:「不對吧,這個老頭的傷,是實打實的掌傷,你從何解釋?穴道又是何人所封?」
柳歡宴咳嗽了兩聲,道:「皇上,請你任意叫一個人,向臣掌。」
皇帝對一名侍衛使了個眼色,那侍衛走上前來,柳歡宴微笑道:「再往前邊來一些。」侍衛踏上幾步,柳歡宴再叫他近一點,侍衛猶豫,皇帝道:「你就走過去。」
柳歡宴讓那侍衛走到他手邊,他一抬手,幾乎就能碰到他,微笑道:「皇上,我要把人騙過來,這點能力只怕還有的?」
皇帝道:「不錯,你做下去。」
「好,現在請你蓄力而。」
那侍衛如言起掌,柳歡宴冷冷道:「你中毒了。」
他說得疾顏厲色,侍衛一怔之際,鼻端聞到一股幽幽香氣,大驚急忙揮掌自護,但不知為何腦子裡微一眩暈,彷彿周圍都生滿敵人,他慌亂之間雙掌胡亂拍向周圍,一不小心拍到自己胸前,這一下勁道不輕,口吐鮮血,趔趄倒退數步。
柳歡宴幽幽道:「皇上你看見了,剛才那個地方,有個桌角,他撞上去,便自己封住了自己的穴道。這是陌生人,我也許算不到這樣精細,但我師傅,他每一步法我都確知無疑,我要叫他出什麼掌,撞到何物,力道幾何,都是輕而易舉。」
其實方才孤山老人畏他,始終不曾走到他面前,使得他縱有無限手段也沒法使得出來,可是侍衛當場受傷,這種情形每人親眼所見,孤山老人所封的穴道因楚岫念著師徒情份,用力不大,侍衛檢查之後現全力撞上外物,只要位置巧妙,確實可以完成,遂無人不信。
只有孤山老人氣得鬍子連翹,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皇帝雖已相信,這樣的大好良機怎肯放過,冷笑道:「原來是你們自己窩裡反,弄得兩敗俱傷,真可謂天理昭昭。柳歡宴!枉朕如此信任、重用於你,你卻是西昌派來的姦細,真是有負朕之重望!來人!」
「且慢。」柳歡宴出口阻止。
皇帝冷然道:「罪證確鑿,任你舌生蓮花,狡辨無用!」
柳歡宴慢慢道:「臣並不是求懇什麼,到了這一步,臣已不存生念。」
「你想交代後事?」
柳歡宴微笑道:「臣又沒甚麼妻子兒女可以牽挂,就是有……也由不得臣了。但請皇上看在臣昔日薄力的份上,答應臣最後一個要求。」
皇帝皺了皺眉:「說吧。」
「皇上,歡宴畢竟是一國丞相,我只有一個要求,衣冠整齊。」
皇帝看著他,面色雪白,形容惟悴,連那昔日烏光油亮的長,也蓬鬆枯脆不堪,無論兩人有多少前怨舊仇,他總算是自己同父異母的親兄弟,更何況,當初確有匡扶之功,心下一軟,什麼話也不說的走了出去。
大約半個時辰之後,柳歡宴裝束停當,白衣束髻,被兩名太監被了抬出來,即時關進了囚車。而孤山老人也早一刻被鎖起來。
柳歡宴端坐於囚車之中,斷腿是他自己包紮的,新斷之際,這麼的折騰,怎麼包紮也不免痛得連心連骨,猶自面持微笑,與皇帝四月相對,忽然輕輕地說了句不知所謂的話。
「他日,若皇上渴於人才,你還可來找我。」
那個「渴字」,說得很重,皇帝卻是抑制不住地冷笑,「朕已富有天下,人才兩字,唾手可得,不勞西昌的姦細費心。」
柳歡宴但笑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