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4 輦路風雲幾陰晴
雲羅好生疑惑,夜風襲來,身上有些冷,她不禁往皇帝懷裡縮了縮,觀後面再無一人跟上,也不知他是何時出的指令。
皇帝抱了她一段,避開所有人,這才把她放了下來,她認得是西面一堆冷落宮牆,越驚異。天空里有驚起的寒鴉飛過。一堆宮苑如連綿無窮盡的黑影,在暗處蹲著,似吞噬人的怪獸。剛從燈火輝煌的地方,陡然到了清冷冷之處,反差之大引人感想,雲羅不期然記起曾偶然於此見過的廢皇后蔡燁,難道他讓自己來看的就是這個蔡燁嗎?可是有什麼必要呢?
皇帝帶著她往這裡面走,雲羅本能地害怕這種地方,低低地道:「皇上……」皇帝示意她且別作聲,已經走到了一所宮苑門口。
這裡冷宮一帶,彼此之間並不設防,但是這所宮苑,破敗的院門上卻落著一具巨大的銅鎖,閃爍微光。
倒底是什麼人受到如此特別「待遇」?
映證雲羅的猜疑,牆內隱約有個人聲傳出來,是個年輕的女人聲音,又哭又鬧又叫,聽得「皇上」二字,但因宮牆高壘,聲音不易透出,詳細的卻聽不清楚,雲羅疑惑地再望望皇帝,皇帝嘴角掛著高深莫測的笑,卻牽著她到了另外一邊,那牆面上一個小銅鈸子,這座冷宮連門封住,內外相通的只靠這個銅鈸遮掩的孔洞,他將之移開,裡邊的聲音即時清晰起來:「皇上!皇上!我是喬昭容!我是富可敵國的喬家!」但聽得這一句,皇帝立刻掩上了銅鈸,厭惡冷笑:「死到臨頭,還在炫富!」雲羅也立刻記了起來:「喬昭容?」
「她曾與錦瑟一起,以巫蠱害你,還記得嗎?」
雲羅道:「你神秘兮兮的,就是帶我見這個人?」
皇帝道:「當初她共謀害你,朕卻輕輕放過了她,幸而你當時與朕慪氣,又生璿兒,忙得沒有時間過問此人,要不然,當時問起來朕可是有些頭疼。」
雲羅道:「只因她是富可敵國的喬昭容?」
「哼,只這一句就該殺!」皇帝語音里濃濃的厭惡,「喬木雙棲,這兩家仗著有點兒錢,巴著幾個皇親,不過是卑賤的商人,卻也想伸長了手腳甚至到朕的國事里來!他家選出的女兒,又不肯安分守己度日,還敢暗害朕的愛妃!單此一條罪名,不論其家,這喬家朕也是非搬倒不可!任憑其家族畢竟算是有著百年根基,朕不過一年之間,便叫它煙消雲散,從此那喬木雙棲之中的喬家,便是紙書上才有記錄的了,哈哈,哈哈哈!」
他笑得暢快之極,雲羅陣陣寒心不語,等他笑完了,道:「喬昭容關進這裡,我竟沒聽見半點風聲,是多早晚的事啊?」
「就是前日。」皇帝蔑然笑道,「時間一長,朕看她是叫不動的了。雲羅,這個賤人由你處置,你愛將她怎樣就怎樣?」
雲羅默然一會,道:「她不曾懷孕,被錦瑟設計得相信自己懷孕,說來也是可憐的受愚人,既進冷宮,我若多加難為,豈不更顯得氣窄了?」
她黑眸在星光里一閃一閃,她總是鬱郁不歡的時候為多,這樣已經表示著她領了情,於是皇帝笑起來,抓住她手低聲笑道:「頑皮。」
「你帶我看她,只為了交代餘韻?」
皇帝搖了搖頭,「你這樣的聰明人,還非得朕明明白白說出來不成?」
雲羅道:「我不懂。」
「好,那朕便清楚告訴你。」皇帝一字字道,「如今是朕用得上趙家,不打算和他們鬧翻。然而趙皇后這般跋扈,他們趙家的明日,就是喬家今日。」
這說得夠明白了,雲羅不語。皇帝又道:「雲羅,不管怎樣,到最後,只有你和我。」
雲羅勉強壓住脫口而出「你也曾用過我」的衝動,道:「可是喬家那樣大的產業,從有到無,化整為零,總需有個接收的下家,難道皇家能公然接收不成?」
「自然有下家。」
「清樂院?」
皇帝微微笑了笑,道:「你真這麼好奇?好,告訴你也不妨,是方家。」
「方家?」雲羅出其不意,微微驚呼出聲。
「怎麼了?」
雲羅定了定神,搖頭道:「只是意外而已已。」
是意外,非常大的意外,由以往情形來看,皇帝已經非常重方家了,似乎是想藉助還算頗有勢力的方家來和柳歡宴對抗,並把方家向軍部安插,沒想到富可敵國的喬家家敗,也是由方家接管!
她曾經猜到方賢妃是柳歡宴的人,柳歡宴也不否認,但是照這種情形看起來,就非常值得疑惑了。——是皇帝錯信了人,還是方家倒戈向皇帝?那方賢妃,倒底是屬於哪一派的?原本她以為理得相當清楚的脈絡,又不清楚起來。
由此方知此間謎霧重重,便是程太后臨死之前被迫留給自己的那點秘密力量,用和不用,也當再三斟酌。
再一者,倘若方家當真甘為皇帝所用,皇帝透過方家掌握了經濟命脈,透過趙家掌握國中至少一半的兵權,而柳歡宴兩者皆不能,那麼這場皇帝與丞相之間的戰爭,目前看來也許柳歡宴還略微占著一點上風,最終卻是毫無勝機。
雲羅側,打量著夜色下站著的皇帝,風來襟飄,身長玉立,屹立時若有勁松挺拔之姿,他登基三年,皇帝的威嚴與霸氣已漸漸一展無遺,要是讓他再勝了柳丞相,那麼普天之下還有何人能夠是他對手?
他越得意,自己便越失意。目睹韶王死時她心內曾經暗暗誓,因著這個誓言而起的心情幾年來有所改換,但誓言本身卻從未有過褪色。皇帝和柳歡宴,一個是最愛之人的狠酷,一個是知己之屬的背叛,當初受苦之時她不曾想過報復二字,然而從那鬼門關上掙扎回來,夜夜驚夢,刻刻噬魂,那仇恨的烈火便如在磨刀石上反覆磨礪的尖刀,越來越是閃亮、分明、尖利。
兩個都是必須報復,在不能使這兩人兩敗俱傷之前,哪一個弱,便幫哪一方。
先前出山那次,已初步有了與柳相聯手之想,而這時,這個念頭便分外的鮮明熾烈起來。
「雲羅?」皇帝深黑的雙眸沉思地盯住她。
雲羅微凝的眉頭舒展開來,低聲道:「我們走吧,聞著這裡的氣味,有些頭疼了。」
等回了宮,頭痛非但未能緩解,反而嚴重起來,連身體肌膚都微微有些燙,皇帝極不放心,道:「傳太醫來瞧瞧。」雲羅道:「我這身子三天兩頭便如此,皇上不需掛懷,今夜難再侍駕,既是今兒皇后的大日子,皇上不妨去昭陽宮應個卯。」皇帝看她神態懨懨,有些遲疑,雲羅微笑道:「你對我說的那些,我都懂了,又何必急在一時?我只有一個要求。」皇帝見她似乎想通了,很是高興,道:「你放心,無論如何朕的二子,不能是她的。」
到了二天,雲羅鼻塞咳嗽,更比昨日加劇。傳太醫來看,只說是時氣所感,,並不嚴重,吃幾劑葯再加留神保養即可,但她既是傷風,一連數日便不能接駕,趙皇后借著這個機會,極力討好皇帝,皇帝正在籠絡趙家的時候,這幾天便也都是寢在昭陽宮。
皇後生日那天,方夢姬因病未曾出席,等到略可掙紮起來,便趕著向皇后請安、陪罪。
從昭陽宮出來,時已值秋,芙蓉大半凋謝,留得殘荷,因為皇貴妃愛這景象,遲遲未曾摘除,放眼接天曉碧,可是又分明透著些殘敗清冷的氣息,方賢妃未想這一病,病過了春,病過了夏,已經趕到秋邊,她不坐軟轎,扶著玉靈的手,由不得便順著荷塘九曲橋面,緩緩而行。
迎面綠衣宮女挎一個食籃愈走愈近,面貌熟識,多日不見似成熟得多了,方夢姬站在橋邊上看著,心裡一陣沒來由的激動。那宮女忽一抬頭,見到方夢姬,也是為之一呆,猛然跑上幾步,挨著方夢姬跪了下來,哀哀抱她痛哭:「娘娘,娘娘,琴兒終於又見到你了!」
深宮冷寂,旁無親人,重見昔日的貼身丫鬟,仿如見到親人一般,方夢姬熱淚盈眶,哆嗦著雙手將她扶起:「琴兒,你還好嗎?」
琴兒淚流道:「奴婢很好,娘娘,奴婢在蒔慧宮,日夜想著能夠回到娘娘身邊。」
她在蒔慧宮,琴兒留在蒔慧宮,已有一年多了,這個事實讓方夢姬陡如一陣冰水從頭澆到腳底,神態登時便不自然起來,道:「是啊,你一直都在蒔慧宮,皇貴妃待你不錯?」
琴兒搖頭道:「奴婢在蒔慧宮做些底下活兒,很少見著雲娘娘。不過香吟姐姐和秋林總管都不是欺侮人的人。奴婢原以為到了西場死路一條,沒想到居然絕處逢生,可是在蒔慧宮再好,奴婢只想著娘娘,想著回到娘娘身邊。」
她語氣情真意切,方夢姬遂微微一笑:「討你回來,我想我還沒有這個能力。你是皇上親自落的,要是回來讓皇上見到了,恐怕於你不利。你在做什麼?快去辦事吧,別耽擱了。」
琴兒戀戀不捨,道:「奴婢往昭陽宮送了東西回來,已辦完了,不急的。」
方夢姬道:「送昭陽宮?雲娘娘對皇后不錯呀,何時變得如此熱心?」
琴兒笑道:「娘娘,這哪裡是送給皇後娘娘的。這是雲娘娘送給皇上的點心,娘娘不知,皇后自立以來,一天比一天厲害,如今霸著皇上,連雲娘娘都不能輕易見著皇上了,這會兒皇上就在昭陽宮,香吟姐姐叫我送了點心過去,是想讓皇上想起雲娘娘的意思,可那點心奴婢看送不送得上還是個問題呢!」
方夢姬沉默一會,道:「是不是我病了一場,這宮裡又不如當初?」
琴兒道:「這個奴婢也不大明白,不過很多人都在傳,皇后很厲害,生日那天逼著雲娘娘過宮請安,當場給臉子看,雲娘娘已經示弱了,又接連數日不得面君,只怕是恩寵到頭了呢!這位皇後娘娘,比前頭那位,厲害多了!」
方夢姬淡淡道:「皇上和雲娘娘有時吵架,也常常十天半月嘔氣,也只有她敢給皇上臉子瞧,這聖恩,未必就到頭了。」
琴兒睜大眼睛道:「這個奴婢就不懂了,可是奴婢聽說,因為雲娘娘生了個痴兒,她又處處防著皇上不讓和別的妃子親近,皇上也有厭煩了呢!」
方夢姬心中一動,半晌道:「主子們的事,你知道多少,快別再胡言亂語,小心惹禍上身,從前的教訓還不夠么?」
琴兒道:「娘娘,奴婢自己不算得甚麼,可是只想著娘娘,娘娘有過一個孩子,而今不管雲娘娘是不是失寵,總之這段時間是機會,娘娘可不能輕棄。若再一味耽擱下去,娘娘,奴婢聽說,明年又要選秀了,到那時,娘娘就更難了呢!」
方夢姬一驚,問道:「明年選秀,你是哪裡聽來?」
「奴婢聽香吟姐姐說的,她也在愁,雲娘娘對皇上總不肯低聲下氣,如今皇上子息單薄,聽說太后和禮部都催過好幾遍了!娘娘,奴婢想,皇后再得寵,都比不上雲娘娘的,照奴婢看也遠遠比不上娘娘呢,眼下豈不是娘娘最好的機會?」
方夢姬只是出神,眼角掠見別的身影,低低嘆道:「好琴兒,你為我的心,我都明白,只是你不要多言語,快回吧。」
這一天方夢姬始終心事重重,玉靈雖穩重,也對她道:「琴兒所說,不無道理,選秀的風聲,奴婢也聽說多日了,只是娘娘病體未痊,未敢稟告。皇上接連好幾天不宿蒔慧宮,聽說是又鬧僵了,況且皇后想盡辦法在壓雲娘娘,依奴婢看,正是娘娘的機會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