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執念成妄
月箏披著亂糟糟還沒梳理的頭,獃獃看著一大早就風疾火燎趕來向她報信的哥哥,半天也沒說出一句話。
昨天還一起玩耍,一起吃飯的廣陵王,怎麼會一覺睡醒就被改封為梁王,即日趕赴屬地北疆?
「北疆?」月箏極慢地眨了下眼,她對國家大事毫不關心,幾個藩國勉強知道,鳳璘的封地是翥鳳國最富庶的廣陵,離京都也最近。年滿十二的皇子理當就任藩郡,可她從未擔心過會與他分離。爹爹是他的先生,舉家隨他赴任是她認為板上釘釘的事情。就連娘也提過搬家的事,還向她興緻勃勃地說起廣陵的好風景好氣候。
「北疆就是咱們翥鳳最北的一個藩國。」月闕剛細細打聽過關於北疆的事,向妹妹解說起來還帶了點兒賣弄得意。「據說一半是沙漠,一半是荒地,半年是冬天,全年風沙吹。還總要防備勐邑國從荒野入侵,征戰不斷,難民聚集,是個倒霉的地方。」月闕咂了咂嘴,搖頭遺憾。皇上還在聖旨里提到「加封」,搞得像是恩寵一樣,北疆是比廣陵大,大得沒用啊!
月箏垮下肩膀,抱著自己鳥窩一樣的頭,痛苦不已:「我討厭冷的地方!要走好長時間!我的東西那麼多!皮大衣要幾天才能做好啊?」
毫無聯繫的幾句話,與妹妹交流了十年的月闕輕鬆破譯,他更難過了,「妹妹,皇上沒讓咱跟著去啊。」他倒是挺喜歡北疆的,據說那裡民風質樸彪悍,男女都擅長騎射,說話咬文嚼字會被認為是從其他國家來的,僅憑這點他就想去。
月箏又瞪大眼,半天沒說話,月闕等得有點兒不耐煩,要不怎麼說女孩不頂事呢,平常挺聰明伶俐一姑娘,一聽見大事,從耳朵走到腦子怎麼就這麼慢呢!
他一個人去遙遠寒冷的地方?
月闕描述事情向來雲山霧罩說不清楚,可這回她就好像被他說得身臨其境,看見修長瘦削的鳳璘孤身站在一片茫茫雪原上。寒風凜冽大雪飄飛,她怎麼也看不清他俊美的臉龐……
就像把一朵盛開的鮮花扔在冰天雪地里一樣,她擔心他隨時要凋零!
跳下地,她已下定決心,就算皇上不讓他們跟去,她討厭寒冷的地方,要走好遠的路才能到達,她的漂亮皮衣趕不及做,也要和鳳璘一起前往!他雖然話少無趣,脾氣疏冷,但對她——每次吃飯她都想方設法靠近他,能坐在他身邊的時候,她總是故意把他不喜歡吃的菜夾到他碗里。堂堂的廣陵王殿下冷冷瞪她,卻還是乖乖把菜吃完。
她的功課總是因為貪玩趕不及做,對子,文章,都是他替她寫的。教算學的先生是另外一位,她不過是怕爹爹打才勉強應付爹爹教的課業,算學功課向來視而不見,先生要懲戒,也是他攔在前面,不讓她和哥哥皮肉受苦,也不讓先生去向爹爹告狀。
「哎呀,我的小姐!你好歹梳洗了再往外跑吧!」服侍她的嬤嬤簡直是哀號,月箏被聞風而動的丫鬟抓回來,按在鏡台前梳洗打扮。月闕幸災樂禍地抱著臂閃在一旁看熱鬧,缺心少肺的模樣。
廣陵王府離原家不遠,月箏跑得急,喘得好像要斷氣。衝進鳳璘的書房,她抓著他的袖子半天也說不出話。好不容易把氣兒喘勻了,她沒頭沒尾地拋出一句話:「你等我收拾一下東西,多!」
她真怕他「即日」啟程,趕不及告訴他等她。
鳳璘面無表情地看著她,年少的臉龐上籠罩著越年齡的怨艾,「父皇沒叫你們跟著。」他說起「父皇」這兩個字時帶了明白的譏誚。
他的父皇……因為當今皇后的無妄猜忌,幾句哭訴,就把他遣送到荒涼遙遠的北疆!傷他最深的,莫過於聖旨里的「即日啟程」!擺明不給他任何機會,就連舅舅們都因為這句「即日起程」措手不及!
二舅告訴他,皇后昨夜晚宴散后,徹夜在乾安殿哭求,半夜的時候還特意遣人叫去了鳳珣,鳳珣剛睡下,被吵醒還了脾氣。
鳳璘冷笑,如果是他,有個肯為保護他太子之位而徹夜向父皇哀求哭訴的母后,半夜被叫起又算什麼?他會一直陪伴在母親身邊!
他的母後過世了,父皇便變成了鳳珣的父皇,只有鳳珣才是他的兒子!為了鳳珣,就像丟棄一隻家養的狗一樣,把他遠遠拋開,居然還用了「加封」這樣可笑的字眼。親生父親尚且如此——鳳璘冷冷看著大口喘氣,俏臉漲紅的小姑娘,年幼的她又能有多真心?可能她都不知道北疆是個多貧瘠可怕的地方,想同他遠行不過是年少貪玩。
月箏被他的口氣傷到,明顯是熱臉貼了冷屁股,不過她能理解他的壞脾氣,誰被親爹坑了還能喜笑顏開啊?
「等我,等我!」她肯定地點頭,「你車上還有多少空餘的地方?我瞧瞧。」實在不行,夏天的衣服就少帶,估計也沒機會穿了。
鳳璘眯了眯眼,滿帶嘲諷地扯出一個淺笑,「為什麼跟著我?」
月箏眨眼,必須說個他同意帶上她強有力的理由。她嘿嘿一笑,雙手叉腰,仰頭看瘦高的他,「當你的王妃唄。」
鳳璘被她的話逗笑,半帶自嘲地挑起唇角,「沒想到居然還有人這麼想當我『梁王』的王妃。只是——」他冷下眼,「你夠得上『舉世無雙』么?」
他的口氣幾乎惡毒,就因為他這句戲言,竟然導致了這樣的結局!或許這只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皇后對他的忌憚從鳳珣被立為太子就開始日積月累。可是……他仍舊怨恨自己的愚蠢,仍舊怨恨這四個字!
「這……這……」原小姐扯了扯自己為快點兒出門而催促丫鬟梳的麻花辮,咽了幾口吐沫,看起來頗有自知之明。但是她說:「你要對我有信心嘛。」
鳳璘失笑,瞧著她粉嘟嘟小臉上一派認真的表情,心底有一絲柔軟,拍了拍她的頭,他有些哄騙的意味,「那好,你就留下,努力爭當舉世無雙的女子,等我回來。」
「鳳璘!」她還是不死心。
「聽話。」鳳璘瞧見門外的侍衛已經整裝待,無心再與她糾纏,意興闌珊地向她一笑。
他會回來!當鳳璘隨身只帶了十幾名隨從,蕭索策馬出了城門回望泱泱帝都時,他握緊馬韁,眼眸深深儘是寒意。回來,不是他的願望,是他對自己的誓言!
他的笑容,落入月箏的眼中,便成為記憶,像一豆螢火,即使歲月流逝,仍舊微弱而炫麗。
六年後,她仍然清晰無比地記得分別的那天,他向她笑的時候,長長的睫毛尖因為眼睛微眯而翩翩輕動,根根都好像刷在她的心上。
清晨下了雨,一開窗花草香味格外清新,月箏瞧見師父手裡抓了把碧草從院外走進來,潮濕的山路沒讓他淡青的長衫沾染一絲泥污。她笑嘻嘻隔窗招呼,有些諂媚:「師父大人早。」
謝涵白抬眼看了看她,淡然說:「不早了,你哥已經嚷嚷著要吃中午飯了。」
月箏嘿嘿笑,抓起桌上自己最新的得意之作搖頭擺尾地跑進謝涵白的屋子,「師父,你看看這一幅。」
謝涵白放下新採的草藥,一舉一動優雅逸,他細細看月箏攤在案上的畫作,是幅水墨山景,把這座渡白山畫得氣韻然,筆意細緻,用墨典雅,完全不像是眼前這個蹦蹦跳跳的少女能畫得出來的。
見師父良久不語,月箏一縮肩膀,誇張地戒備後退一步,好像生怕他說出什麼不中她意的評語來,墨黑的水眸頑皮眯起,說不出的靈動活潑。「難道——還是有匠氣?」俏美無匹的容貌配上極其生動的表情,讓人見之忘憂。
謝涵白抬起眼,淺淺一笑,似有憾意,「你並非真心喜歡作畫,不過得益於幾分天賦而已。」抱著如此心態作畫,也不過是個技藝高的畫匠而已。
月箏湊近他,她笑的時候眼睛里就像聚積了一汪星空下的清泉,「師父,你就說,除了你,還有沒有行家能看出你說的匠氣?」她的確是不喜歡畫畫彈琴,就因為當初鳳璘那句「精通琴棋書畫」,她才下了大決心刻苦學習。
「京中無人。」謝涵白雲淡風輕地說。
「就連曹淳也不能吧?」月箏笑容滿面,她不求達到師父說的什麼了無所求的至高境界,只求能糊弄住行家,誇她一句舉世無雙。
謝涵白一展眉,「不能。」
月箏哈哈大笑,「那就行了!」
杜絲雨拜入名師曹淳門下,月箏就很不服氣,她要拜師就要拜個比曹淳更厲害的。曹淳號稱一才子,人稱曹謫仙,一手丹青驚才絕艷,琴技更是整個翥鳳無人能及。能與他一較高下的只有內行人才知曉的「渡白山人」,因為隱居避世,所以知者甚少。當年謝涵白曾經畫下「知寒圖」一幅,雪中數枝紅梅,題詩一,送給友人做賀歲之儀。友人見了嘆為絕世之作,自己不敢私藏如此珍品,獻入皇宮。
此畫及題詩被驚為神跡,皇帝珍而藏之,曹淳奉旨一觀,當下驚詫,愧說從此不敢稱「擅畫擅詩」。謝涵白名聲大噪於皇族貴戚,皇帝費盡心思也不曾再得一幅畫作。謝涵白懶於陷入俗務糾纏,十幾年來再無墨寶現世,民間雖然知之甚少,皇族貴戚卻視他為神話逸仙。
當初獻畫於皇帝的友人,恰是原月箏的舅父,謝涵白唯一的朋友。舅舅自豪無比地對她說可以讓她跟著渡白山人習學時,年少無知的她還很不識貨,被「山人」兩個字打敗,說什麼也不肯投入一個山民的門下。
後來當她得知此山民不僅天賦奇才,還修鍊了一身好武功,所以皇帝明裡暗裡找他這麼多年也奈何不了他。而且,音律,棋藝,醫術……她估摸著,天底下就沒這山民不精通不知道的了,這才真心嘆服。她哥哥苦苦哀求,淚涕橫流,才以「買一送一」倒貼白給的形式也拜在座下,正職徒弟兼職雜役。原氏兄妹分工明確,哥哥只肯學功夫,其他就只限於不是文盲。妹妹只肯學琴棋書畫和一些輕身功夫,以期跳舞的時候身形更為飄逸絕美,投師六年,還是手無縛雞之力。
月闕提了兩隻野兔,興高采烈地小跑回來,毫不見喘息。「師父,加菜。」他向謝涵白舉高兔子,昔日的頑皮小子已經長成俊美少年,他笑的時候很他妹妹很像,賊賊的,卻可愛。
「師父,」月箏搖頭輕嘆,嬌媚神態是她對著鏡子苦練多年,又受到謝涵白精心點撥,絕對無懈可擊,蹙眉時尤其稱得上我見猶憐。「你當初收下我哥,是為了滅絕渡白山上的飛禽走獸嗎?」
謝涵白肅然點頭,「是啊,已經所剩無幾,大可讓他出師下山了。」
「得了,得了。」月闕無心理會他們,直盯盯地看著手中「瀕臨滅絕」的兔子,「還是烤著吃最香。」他笑得溫情四溢,「走啊,妹。」他只有在招呼妹妹做飯時,才最富有手足之情。
謝涵白拿起新採的草藥細細觀看,任由兩個寶貝徒弟連吵帶鬧地殺去廚房,原家兄妹從小呱噪,好在他也習慣了,雞飛狗跳中仍能辟出一片凈土。
月箏從廚房窗子探出頭來,「師父,你今天吃辣不?」
謝涵白皺眉思索了一下,吩咐:「微辣。」
環視因烤兔子而煙霧繚繞的草廬,謝涵白微微一笑,當初……為什麼會收下這麼對兒徒弟呢?雖然對渡白山上的飛禽走獸抱有深深歉意,他還是沒有後悔過。
也許是緣分,見到月箏的一眼,他就現她眼眸深處的固執。
他沒有看錯,六年來,這個看似懶散嬌憨的女孩堅持不懈地學會了她想學的所有東西。
孜孜追求自己的愛好並不難,可月箏日復一日刻苦鑽研的全部,她都不喜歡。
她的堅持,近乎執妄。
這樣的她,引得他傾盡全部細細教導,雖然明知她並不是理想的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