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6章 太平本是將軍定
固城伯府邸,陸準的卧房內,馮謙坐在床頭的一張方凳上,默默地看著昏迷不醒的陸准出神。眉頭微微的蹙起,眼神很是複雜。
從錦衣衛詔獄回來,陸准就始終處於半夢半醒的狀態。絕大多數時間是昏迷著的,但每隔一段時間,都會被疼醒過來,而後昏昏沉沉的迷糊過去。可即便是昏迷的時候,馮謙也能輕易的看得出他正承受著極大的痛苦。當然,陸准這樣的人,是不希望其他任何人看到他的脆弱的,即便是昏迷之中,潛意識裡那強烈的自尊也決不允許他呻吟出聲,剛強的讓人看得只覺得一顆心一抽一抽的疼。
由於傷勢太過嚴重,不僅耽誤了治療的時間,而且傷處還造成了極為嚴重的二次傷害,等閑的郎中都不敢輕易接診,宮中的御醫就更是指望不上。記得當日郎中一句要截肢,把馮謙嚇得臉上都沒了血色。
實在是沒辦法,只得一邊先請京中的郎中們替陸准止住傷勢的惡化,一邊將遠在南都的張行簡急召入京。這一耽擱,就又是足足的半個多月過去了。
不過,值得慶幸的是,隨著張行簡的入京,陸準的傷勢終於得到了控制,也漸漸有了好轉的跡象。人也不再昏昏沉沉的,總算是有了清醒的時候。
看著終於清醒過來的陸准,馮謙也總算可以問出憋在心裡許久的話,「你這是何苦呢?」
是啊,何苦呢?
陸准又何嘗不想問自己這一句話?
但此時此刻,事情已經走到了這個地步,都是他自己選擇的結果。哪怕這雙腿真的廢了,他也不能後悔,不該後悔。
見他悶著不肯吭聲,馮謙嘆了口氣道:「你知道的,這一次的事情,我們本不該用這樣激進的法子。我從你接任千戶的第一天就告訴你,做事要穩妥,不要總是以命搏命。你總是這麼鬧騰,這怎麼能行啊?」
「我不能錯過這個機會,否則,就不知道還會不會有下一次機會了。」陸准臉上的表情帶著愧疚,但更多的,卻是馮謙再熟悉不過的那副撞碎了南牆也絕不回頭的堅毅,「馮謙,你是了解我的,我沒有把自己的命運交給別人的習慣。我的命,必須握在我自己的手裡頭。以前,你總是跟我說,凡事要三思而後行,要思危、思退、思變。你是為我好,我知道。可你也是知道的,我不想要退路。我給自己留一步退路,就意味著我的敵人能朝我多逼進一步。比起張太岳,我的缺陷太多,是與生俱來,改變不了的。而他呢?他比起我,優勢太多了。他可以什麼都不做,就穩穩地把我壓下去。所以,我要出頭,就不能再給張太岳這樣的機會。換而言之,我要是不趁這個機會翻身,那就永遠都沒有我想要的那一天了。」
馮謙看著他,靜靜地,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的確,事情朝著陸准想要的方向疾馳而去了。這一點,是馮謙無論如何都無法否認的。他那種激進的做法,就是比馮謙這種老老實實、規規矩矩的法子效果來得快的多。
※※※
拜陸准所賜,張居正雖然依舊是名義上一人之下,實際上是帝國主宰,門生故舊滿天下,朝中黨羽林立,堪稱百官之師的內閣首輔,但局勢於他,已經和這場風波之前截然不同了。
如果說以前張居正說自己如履薄冰多少有些摻雜著自負的傲氣在裡面,那麼現在,尤其是人後的時候,他就真的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了。
對於張居正而言,收攏陸准為自己所用,其實是他一直以來希冀的事情。可惜,兩個人註定是兩條平行的線,只能越走越陌生,而大概是沒有相交的機會了。
「爹,陛下還是站在您這邊的,您沒有必要太過憂心忡忡了,留心身體要緊。」說話的是張居正的長子張敬修,此人雖然是個出身豪貴的公子,但卻沒有公子哥兒的不良癖好,反倒是好古清約,學問也絲毫不差。但說出來的話,聽在張居正耳中,卻令張居正長長的嘆出了一口氣。
張敬修到底是未經朝堂風浪,不可能想的清楚朝廷的那灘渾水下到底是什麼。
陸准在午門挨了廷杖,又被發落到錦衣衛詔獄的那天,馮保找機會出來和張居正通氣的時候,張居正就已經預料到了如今的形勢。只不過,他沒有想到的是,陸准挨了打,被關詔獄,乃至那些奏章,都不是對他張居正影響最大的事物。真正讓小皇帝的眼神看起來不對勁兒了的,卻恰恰是陸准隨手划拉在地上的那兩句血詩——『太平本是將軍定,不許將軍見太平』。
一直以來,張居正的處事手段都太過強硬了。這其中有他自己性格的影響,但更多的,也是他直上盡頭竿太容易,被恩師徐閣老保護的太好,一路上雖然蹉跎很多歲月,卻始終順遂,沒經歷過什麼挫折的緣故。
想收拾誰就收拾誰,想踢走誰就踢走誰,也許在這之前小皇帝還沒有太明白的想通這些,但得知了陸準的那兩句詩之後,就像是一根刺兒直直扎進了小皇帝的心底。
他不由得肯定會想起,當年陸准救駕時的慘狀,先皇臨終託孤時的期望。緊接著陸准被迫辭去顧命之職,又被張居正、馮保算計,兩度離京,更是在遼東苦寒之地整整呆了數載。
這些年來,陸准為大明流了多少血?就算沒有功勞也還有苦勞在。堂堂的伯爵,竟然落得這般下場。
陸准在小皇帝那裡,雖然表面上沒有張居正地位高,但誰都知道,他的聖眷深厚著呢。小皇帝非但不會覺得陸准跟張居正爭競有什麼不對,更不會考慮張居正的苦心和處境。他只會理解不了,為什麼張居正容不下陸准?從而又想到為什麼張居正容不下其他那些人。難道他真的需要把皇權踩在腳底下,來抬高自己的地位嗎?
也正是因為如此,越是這樣,小皇帝就越不能在這個時候放張居正回去丁憂。他要用張居正改革,這是其一。其二,則是他不能讓張居正看上去沒有污點!
奪情風波,表面上看來是張居正攥緊了手中的權力,沒有輕易離開中樞,但試想,親爹去世,他都不回去奔喪守孝,反而貪棧權位,這就足以讓張居正在士林間的名聲瞬間變得很差勁。
與之相反,且讓張居正更為頭疼的是,陸准一個地地道道的武官,竟然因為此事而得到了士林的認可。朝野上下暗地裡提起他,都不免要稱讚兩句。素來只有文官騙廷杖,什麼時候連武官也學會了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