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敲山震虎
五年之間,為了與涇陽黨人抗衡,朝中大批文官投奔至何智恆門下,其中雖多有投機之徒,卻也不乏忠心擁戴追隨者。
畢竟何智恆是皇帝親自推出的忠心臣下,其政見即為天子聖意,效忠廠公便是效忠天子,雖頂了個難聽的閹黨名頭,也還是有人樂於為之。
短短兩天之後,便有言官於皇帝臨朝之時,公然奏請重審耿德昌一案,其結果也不出外人所料——皇帝以「早已結案,無需橫生事端」為由,駁回未准。
何智恆因兼管著司禮監與東廠兩大衙門,平日事務繁多,尋常時候並不常來進宮伴駕,這一日卻早早候在了奉先殿外,待得皇帝下朝返回時,便隨在皇帝身側。
國朝皇帝除祭祀與大朝會之外,極少穿著龍袍,皇帝今日便是一身雪白的倭緞團領袍,頭戴烏紗翼善冠,艷陽之夏,身上的金線盤龍團花熠熠閃耀。
身邊已沒了外人,皇帝便道:「說說吧,重提耿德昌一案,你是何用意?」
「是。」何智恆身穿權宦專享的三膝襕紅蟒貼里,頭戴九梁進賢冠,躬身道,「回爺爺,是顯煬近日偵測到了一些線索,察覺耿氏一案尚有疑點,有意敲山震虎,才定了這一拙計。」
皇帝年輕清雋的臉上略顯一絲愁容,默然走了一陣,方道:「你當記得,咱們當初決意要剷除奸黨,就是因為厭惡他們只會內鬥,不思盡忠職守,一心排除異己。如今初見成效,你可不要一時不察,反而走了他們的老路。」
何智恆連聲應是,道:「爺爺明鑒,奸黨餘孽目前雖然龜縮不動,但顯然賊心不死。近日外間有人傳說,奴婢為獨攬大權,不斷攛掇皇上嬉戲玩樂,荒廢朝政,這些都是他們蓄意編纂,造謠生事。倘若放任自由,恐怕他們會生出更大的事端。是以奴婢與顯煬才有意除惡務盡,追查到底。」
皇帝忽有了幾分興味,轉過臉微笑問道:「全都傳些什麼了,撿兩樁最荒唐的,細說給朕聽聽。」
「若說最荒唐么,」何智恆想了想,苦笑了一聲,「上回顯煬報給奴婢,說竟有人傳說皇上不識字,自己讀不來奏摺,奴婢也不識字,但為了總攬朝政,就差了一名心腹宦官,每日拿奏摺來讀給皇上聽,專挑對奴婢有利的讀,其餘盡皆隱匿不報。」
皇帝聽到一半就笑了出來,直笑了好一陣方止住,道:「這話若是傳到朕那幾位帝師耳中,叫他們知道竟有人傳說他們教出的學生不識字,非把幾位老人家氣得卧病在床不可。」
何智恆嘆道:「可惜再荒誕的傳言也有大量百姓輕信,如此下去,只怕越來越多的人都會以為咱們是君昏臣佞,敗壞朝綱,反倒是那些奸臣賊子一心為公,成了忠臣良將。」
皇帝也是深深一嘆:「你所言有理,都說什麼身正不怕影子歪,實則卻是三人成虎,曾參殺人,若是放任他們散播謠言,蒙蔽百姓,將來怕也會釀成大禍。朕雖有意求穩,又豈會不知除惡務盡的道理?智恆,」
「奴婢聽著呢。」
「你且放手去做便是。」皇帝輕飄飄的一句話,卻是授下了巨大的權柄,非最得信賴的臣下不可得。
待何智恆答應了,皇帝眼望遠處,唇畔浮出一縷笑意:「顯煬那孩子年紀雖輕,卻沉穩精明,行事妥當,朕早就對他十分欣賞,不如你叫他凈身入宮,來伴駕吧。」
何智恆心知皇上是有意說笑,遂痛快接道:「爺爺有此美意是顯煬的造化,奴婢今日便去與他說。」
皇帝笑了出來:「你話倒接得順,其實朕是想叫你為他留意一門妥帖的親事,他年紀不小,別再耽擱了。」
何智恆點頭道:「是是,那奴婢便回去問問顯煬自己的意思,看他是想凈身,還是想娶媳婦。」
君臣二人相對大笑,便似一對忘年之交的摯友。
有人喜時,必有人憂。
當晚那位神秘老大人的書房又是亮了一夜的燈火。
與前次不同,這一回聚在書房裡的共有六個人之多,五雙眼睛都殷切萬分地注視在書房主人——一位鬚髮花白的老人身上。
「大人務須即刻拿個主意出來,這一回縱使是何智恆一系所施的敲山震虎之計,也難保不是他們得到了些許憑證,才有意為之。咱們再不動手,必為廠衛所害!」
「正是,目下耿家那丫頭與徐顯煬打得火熱,縱使她不知其父那樁私密,也說不定會配合徐顯煬循跡追查,咱們再不反手,必為俎上魚肉,任人宰割。」
老人緊皺眉頭,煩躁萬分,「哐啷」一聲將手邊的茶盞推翻,任由茶水淋淋漓漓地撒了一桌,他哼了一聲道:「何智恆想要你們沉不住氣,你們便依他所想沉不住氣,眼下顯見是他們張好了口袋等咱們去鑽,你們都想動手,又有誰情願去身先士卒的?」
堂下五人對看幾眼,一人上前拱手道:「大人,門生倒有一計,可保既料理了那丫頭斷絕後患,又不叫徐顯煬咬到咱們頭上來。」
老人神色稍霽,沉聲道:「說來聽聽。」
……
楊蓁料著徐顯煬的計劃必會儘快實施,屆時怕是會有新一輪的殺手前來行兇,雖信得過他的布局照護,難免還是成日提著心。
不過一連幾日下來平靜無事,這番憂慮也便淡了,每日如常調琴做事,閑時與畫屏等人談天嬉鬧,過得還算自在。
畫屏自小習練歌舞樂器,尤其舞技與琵琶兩樣十分出眾,只因教坊大樂用不到琵琶,聶韶舞便指派她去舞團參與編舞,還著人騰出自己所住套間隔壁的屋子,調了她與楊蓁一同住進去。這一下楊蓁也比從前住在她的外間更為自在,兩個小姑娘相處甚是融洽。
這天日頭西斜之時,楊蓁閑來無事,正在住處收拾東西,畫屏忽跑來神神秘秘道:「那盒黃米面兒棗糕韶舞大人已然收了!」
「真的?」楊蓁眼睛一亮,拉她進來,「快來說說,韶舞大人可有什麼表示?」
畫屏隨她進屋,正待掩門,就見到聶韶舞來在了門外。見她面沉似水,手裡正拿著那盒新收的點心,兩個小姑娘都唬得不敢出聲。
聶韶舞將點心盒往楊蓁懷裡一拋,冷笑道:「就知道是你的手筆,小小年紀,還學著別人做媒婆兒呢。」
說完轉身便走,畫屏一臉的驚悚,楊蓁朝她擺擺手,抱著點心盒追出門來,一直跟著聶韶舞進了隔壁的屋子。
「韶舞大人,」楊蓁進門來道,「您料的不錯,是我告訴張大人說,您最近愛上吃如新街的黃米面兒棗糕,他才買了這一盒為您送來的。可您也想想,張大人何須聽我擺嗦?他送這點心給您,是他自己的心意。這許多年下來,他對您心意如何,大夥有目共睹。我聽說了,連他放置了滿屋子的茶葉,也是因為當年聽您說了一句愛聞茶香的緣故。一個男人家能為一個女子痴心這許多年,已是難能可貴。從前犯過再大的過錯,難道還不可大體相抵了?」
聶韶舞便如沒聽見一般,信手理著桌上雜物。
楊蓁見狀續道:「人生苦短,今日難料明日事,若只為爭一時之氣,靡費了大好光陰,待得將來錯過之時,可就悔之晚矣。」
這些天她無數次回想前世記憶,想到若是不能幫徐顯煬逆轉命數,他便僅餘下一年多的平靜時光,等到誠王等位,境況就要急轉直下,到時他二人會落個何樣結局還未可知。
因而說起此話滿滿都是真情實感,聶韶舞近日來與她相處,也察覺這姑娘看似嬌弱,實則心智成熟,言行妥帖,對她的話總比餘人的能多聽進一些,倒也有些將她視作忘年之交的心意。
默了一陣,聶韶舞嘆道:「你倒說句公道話,倘若換做是你,曾經遭他那般惡待,你便忍得下這口氣?」
楊蓁懇切道:「若是我心裡有他,也就無所謂氣不氣,若心裡有他,那便是兩情相悅,也談不上什麼惡待了。大人倘若心裡真沒有張大人這人,也不妨直言回絕,給他個痛快也就了斷了。」
一個巴掌拍不響,看張克錦十餘年來長情不斷,楊蓁就知道聶韶舞對他絕不可能毫無情意,近日來她有意試探聶韶舞的口風,也能得出這一結論。聶韶舞一直不肯服軟,都是平不下心氣罷了。
聶韶舞嗤地一聲冷笑:「兩情相悅便可為所欲為?你可是好人家的姑娘,若是……就這麼說吧,若是你家至今仍好好的,你沒有淪為樂戶,你那徐大人摸到你屋裡去對你用強,你便能答應?」
楊蓁「騰」地鬧了個面紅過耳,支吾了一陣,暗中將心一橫,抬頭說道:「沒錯,我會答應。」
聶韶舞見她竟會如此回答,還答得如此利落,倒是一怔。
楊蓁昂首道:「我那日在流芳苑應他所求替畫屏去伺候他,正是因為我心儀他,甘願從他,並非因為自己淪為樂戶,才自輕自賤。昔日卓吾公盛讚『卓文君善擇佳偶』,鼓勵女子隨心而行,我素來深以為是。當世女子能遇見兩情相悅之人何其不易,我才不會因為顧念俗禮便錯失姻緣!」
對徐顯煬的心意她從未宣之於口,也從未想過能有機會宣之於口,這一次說出口來,楊蓁只覺得滿心滿身的痛快淋漓,似乎每個毛孔都舒爽通暢,整個人也霎時間神采奕奕。
聶韶舞也不覺為之觸動。
對昔日那個男人是真心厭惡么?如果是,又怎會容忍他若即若離牽絆自己這許多年?這期間又不是沒有另嫁別人的機會,見他不娶,自己也不嫁,難道不是除他之外,更沒有願嫁的人?
如此一想,似乎自己執拗這許多年真的毫無意義,只是白白浪費了光陰罷了。
「蓁蓁?」段梁的聲音忽然自門外傳來,「蓁蓁姑娘可在這裡?」
楊蓁聽他聲音透著焦急,忙回身開門道:「我在這裡,出了什麼事?」
段梁神色慌張:「外頭來了一伙人,自稱是誠王府的,奉了王爺的命令,要接你過府。」
楊蓁吃了一驚,心頭隨之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