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回報平安

65|回報平安

乾興元年已到了末尾,北直隸一帶處處天寒地凍,一個多月之前下的雪還一點都沒融化,乾巴巴地鋪在京郊的曠野中,北風一卷,就飛揚起來,扎進脖領子里又冰又刺。

楊蓁顫抖著凍僵的手指,緊了緊已然破損露了棉花的棉襖襟口,眨動著結了霜氣的眼睫,分辨了一下方向。

他們離開京郊一路向南走了兩天,面前應該已過了阜城地界。

空闊的田地延伸向遠方,除了腳下一條帶著冰碴的泥濘道路,以及遠處稀稀拉拉的幾處枯樹之外,目力所及儘是刺眼的茫茫白雪,別無他物。

數百名流寇,頭領們騎馬,小卒步行,把他們這些擄來的平民夾在隊伍中後方,驅趕前行。

這群人排成散亂的一條長隊綿延在路上,好似一條蠕蠕前進的毛蟲。

楊蓁的雙腿因疲勞和寒冷變得僵硬無比,好像根本不是自己身體的一部分,而是安在身上的兩根棍子,但她還是只能堅持前行,不然只要慢上一點,後面那條馬鞭就要抽上來了。

「緊著點邁步兒!」流寇小頭目騎著黃馬,操著河間一帶的口音吆喝著,不斷揮起馬鞭抽打著艱難前進的人群,「別惦記著走慢點就能等來官兵大爺救命,告訴你們,真見著官兵的影兒,爺爺我就先殺光了你們這群兔崽子!」

本就凍得半死的人們再挨上幾鞭,立時有人哭嚎著摔倒在地,結果只是換來流寇頭目更為猛烈的一番抽打。

徐顯煬騎著一匹黑馬跟在隊伍末尾,見狀皺起了一雙劍眉,不滿道:「他們何必非要帶著這群百姓上路?放了他們不是更加輕便?」

與他並騎而行的李祥正往手上哈著氣,聞聽笑道:「這你就不曉得了吧,那流民首領說是要投奔山西的義軍去,可此去山西少說也要走上半個多月,等到了那裡還不見得就能立馬遇得見人家。如今天寒地凍,周遭的鄉民又大多四散逃走,躲避戰亂,田都無人耕,這些日子上哪兒找吃食去?等前頭那車糧食吃完了,咱們就只能吃馬,馬吃完了還能吃什麼?留著這些人,需勞力時他們就是勞力,需軍糧時,他們也就是軍糧了。」

徐顯煬沒有說話,一雙濃眉卻皺得更緊。

楊蓁見那流寇頭目掄著馬鞭靠近過來,連忙挽住一旁的楊嬸手臂,拉她避開。想不到楊嬸連日病弱,這會兒已然瀕臨昏迷,只憑一點慣性艱難移步,被她這一拉就歪倒下來,卧在泥地里不再動彈。

「嬸嬸!」楊蓁大驚,俯身去攙扶楊嬸。

那流寇頭目已被這些百姓行進遲緩耗光了耐性,見狀登時立起眼睛,怒罵著狠狠一鞭抽了下去。

楊蓁抱住楊嬸用身子一擋,正被這一鞭子抽中了額角。一陣火辣辣的疼痛,楊蓁咬牙忍住沒有出聲,卻感到頭上一涼,箍住頭髮的粗布六合巾已掉落下去,一頭長過腰際的青絲霎時飛散開來。

流寇頭目頓時兩眼一亮:「喲,竟是個小姑娘,模樣兒還挺俊,哈哈,爺爺這下有福了!」

楊蓁大驚失色,之前隊伍里的幾個年輕女子都落了何樣結果她是見到了的,若非一早扮了男裝又是一身邋遢矇混過去,她早活不到今日,想不到還是露餡了。

流寇頭目一把扯住她的衣襟將她身子提起擔在馬背,也不顧周圍人多,就迫不及待地撕扯起她的衣裳。負責押送百姓的流寇們都鬨笑著圍攏上前,動手動腳地準備分一杯羹。

隊末的徐顯煬見了憤恨不已,剛想催馬上前,就被李祥拉住了韁繩,低聲警告道:「你幹什麼?咱們都自身難保了,你還想逞英雄?」

楊蓁被流寇頭目仰面擔在馬背上施暴,也不叫喊,只緊咬牙關拼了命地抵抗,她早知自己落在這群人手裡就沒幾天可活,才不甘心死前還被這些禽獸糟蹋,這一拼就是用上了最後的全力。

流寇頭目左防右防,還是被她在左頰上抓了一把,多日未剪的尖利指甲劃出四條血道,流寇頭目慘叫一聲,罵了聲「死婆娘」,揪起她就朝路邊一塊大石摔了上去。

楊蓁後腦撞上石面,只覺得耳邊轟然一響,身上的所有感官瞬間都模糊了下去。

徐顯煬被李祥一阻攔,就眼睜睜看著那姑娘摔在石上,濺灑開幾點血跡,身子軟軟地耷下來,眼見是不活了。

那流寇頭目卻仍不死心,罵罵咧咧地跳下馬來,撲上前繼續撕扯她,徐顯煬怒火攻心,翻身下馬箭步上前,「嘭」地一腳,將流寇頭目踹了個跟頭,厲聲罵道:「人都死了你還不放過,真是個畜生!」

流寇頭目打了兩個滾才勉強爬起,扶著歪掉的風帽看看徐顯煬,怒極而出的一聲喝罵卻啞在了喉頭。幾個流寇小卒跑過來扶他,也都看著徐顯煬沒敢吱聲。

李祥匆匆上前,一邊殷勤地替頭目拍打身上的泥雪一邊笑著打圓場:「劉哥別見怪,我這兄弟脾氣暴了點,這會子又冷得心煩,可不是沖著劉哥您。」

隨後又轉向徐顯煬小聲勸道,「追捕咱們的官差怕是離此不遠了,這當口要是跟這夥人鬧掰了,可就是死路一條。」

「若是非要與這種畜生為伍才能活命,我寧願不活了!」這句話在徐顯煬胸間憋悶了幾天,終於吐出口來,他只覺得一陣痛快。

對這種貨色曲意逢迎,跟著他們一起烹煮人肉為食,那樣活著還能算是個人?

徐顯煬一抖肩膀甩開李祥的手,轉去一邊,搡開擋在楊蓁跟前的兩個流寇,蹲下身去打理起楊蓁身上凌亂的衣裳。

流寇頭目虎著臉瞪了他片刻,終究沒敢說什麼,直到重新騎到馬上,才低聲釋放起怨氣:「連你乾爹廠公都讓皇帝老子給剮了,還當自己是錦衣衛指揮使呢?哼,什麼東西!」

見到徐顯煬轉過臉,雙目朝他射出兩道寒光,流寇頭目慌忙一提韁繩,朝隊伍前頭溜過去:「咱們走,自有官兵替咱收拾他!」

一行人重新上路,踽踽前行,李祥看看他們,又看看徐顯煬,稍作遲疑之後,還是上馬跟著隊伍走了,一句話也沒給徐顯煬多留。

周圍很快靜了下來,僅餘下了徐顯煬與楊蓁兩人,連那時倒地不起的楊嬸都不知被誰拖上大車拉走了,說不定就會成為幾日後的軍糧。

徐顯煬沒再朝他們看上一眼,見楊蓁的棉衣破裂得厲害,已然無法蔽體,他解下自己的狐皮斗篷,為她蓋在身上,又從懷中取出一方帕子,為她擦去臉上的泥垢和血跡。

她看上去不過十□□歲,烏油油的長發簇擁著一張雪白的臉蛋,秀美的雙眼半睜半閉,像是仍在目光淡淡地望著他。

楊蓁支撐著最後一點殘存的意識,望著面前的男人,努力記下他的樣子——他只有二十齣頭的年紀,眉目英挺,面容清雋,幾乎是她所見過最為英俊的男子——這就是此生此世最後一個對她顯露善意的人。

他腰間懸挂著一柄佩刀,刀身比一般單刀狹長,略帶弧度,元寶形的銅製鏤雕護手反射著雪光,躍躍閃動。那似乎是錦衣衛高官才會佩戴的綉春刀,她年少時曾經見過。

只是來不及細看,視野已然變得模糊一片。

「但願你來世能投個好胎,別再受這種苦。」她依稀聽見他如此說道。

人逢亂世,命如螻蟻,何樣才算是好胎呢?她覺得諷刺,想笑,卻再沒了笑的力氣。

連京城裡那些昔日威風八面的貴人們,還不是隨著新帝登基就一一落馬,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像她與嬸嬸這樣的升斗小民更是朝不保夕,躲過了今日之劫也依舊是置身苦海,縱使老天給個機會讓她重活一世,她都不知該如何逃過這等厄運。

身體好像沉入了深海,周圍一片混沌。往昔的記憶如夢境般紛至沓來,一幕幕飛快地閃過眼前。

人生一世,三年只是一段短暫的的時光,可剛剛過去的三年,卻發生了好多好多事。

先是皇上駕崩,新皇御極,後來不知為何遼東邊關就失守了,關外的戎狄鐵騎大舉侵入北直隸,把她與嬸嬸兩人相依為命的村莊洗劫一空。她們躲在地窖里,靠著貯存的一點點餘糧活了十幾日,才算撐到戎狄退兵。

隨後,附近因外虜洗劫斷了生路的大量百姓淪為盜寇,集結起來四處作亂,她帶著嬸嬸東躲西藏了大半年,終於還是沒能逃過,被這伙流寇抓了來,以致今日命喪於此。

含混之間,三年來的見聞在眼前飛快倒流,竟然沒有隨著生命的流逝模糊下去,反而越來越清晰,越來越真實,身體的寒冷與痛苦都消失了,混沌的感官又敏銳起來。

楊蓁驚訝地發覺,自己仿若又回到了三年之前那個平靜悠閑的春夏之交,只要一睜眼,就能看見自己置身於嬸嬸家的茅舍東屋,雖簡陋,卻舒適寧謐。

難道這竟是死前的一場夢?

……

「但願你來世能投個好胎,別再受這種苦。」

徐顯煬對她說了這句話,自己也覺得諷刺。在這樣的世道,什麼樣才能算是個好胎呢?他自己倒是曾經顯赫一時,現如今還不是落得孤家寡人、朝不保夕的地步?

他發出長長一聲嘆息,目光又落在面前的女子臉上。與這個苦命女孩比起來,或許他是沒資格自憐自傷的罷。

別說他們這些人難以壽終正寢,連整個的大燕朝都是內憂外患,眼看就要完了。

他花了半天工夫,才拿佩刀在路邊的凍土上掘了個坑,將女孩的屍身放進去掩埋。

靜靜佇立於雪原中,瑟瑟寒風鑽進衣裳,徐顯煬也無知無覺。想起短短一兩年間相繼辭世的親人朋友,更是覺得偌大的天地間只剩下了自己孤身一人,了無生趣。

時近黃昏,京城方向忽然傳來一陣馬蹄聲。只隨便一聽,徐顯煬便可從那馬蹄鐵踏地的響聲分辨出,對方是錦衣衛的緹騎。

身為上一任指揮使,他對這個衙門再熟悉不過。

那是來緝捕他的追兵,周圍方圓數里都是無遮無攔的雪原,無處可以藏身,徐顯煬也完全沒想去藏,他已經藏夠了。

自從成了被通緝的欽犯,京城內外東躲西藏地逃亡了一個多月,臨到此刻見到了追兵,他反而出奇地心靜下來。

他天生不是那種受得了卧薪嘗膽再圖後計的人,比起躲躲藏藏地活下去,他寧可與對方拚死一搏,捎帶上幾個敵人的性命,去陰間與親友們團聚。

他目力過人,很快看清最前一匹馬上坐的人就是現任錦衣衛指揮僉事盧剛,那個曾在他跟前殷勤跑腿、前些時卻背叛他、不但幫政敵編排他的罪狀、還想親手捉拿他立功的小人。

顯然盧剛也認出了他,臉上已然露出終於發現獵物的驚喜,打馬揚鞭的動作也更加急迫。

徐顯煬唇畔同樣露出笑意,手中緩緩拔出了綉春刀。

來得好!老天有眼,叫我徐顯煬臨死之前還得機會手刃這叛徒,替為他害死的好友報仇,我死也不枉了……

2、

三年之前,大燕朝的年號還是至元。

至元九年,雖說國朝一樣是千瘡百孔,岌岌可危,至少外敵尚未破關,京畿一帶還算平靜,北直隸的百姓們勉強算得上安居樂業。

北京城地安門內方磚衚衕開著一間特殊的作坊,老百姓將其稱作「廠子」,那是專管閹割凈身的地方。

春末夏初不冷不熱,蚊蠅也少,是適宜凈身的好時候。交上五兩銀子,就能做上入宮為「官」的發財夢了。

廠子的凈房裡陳設極簡,僅有一炕一桌。受閹的人喝了臭大.麻葉煮成的湯藥,由艾葉、金銀木、蒲公英熬的湯水洗凈下身,半光著身子仰躺在炕上,手腳都拿綾子綁在炕上釘牢的楔子上,眼睛也著綾子蒙了,身下那等割的部件被根細繩拴著,繃緊吊在房樑上。

管動刀的人叫「刀兒匠」,這會子備好了塗著白蠟、香油、花椒粉的藥棉紙,取了兩顆新鮮豬苦膽放在桌上,就對著炕上的人念叨起他那套重複過無數回的念白。

「小哥何事想不開,非要來挨這一刀呀……都是你心甘情願,我才動刀了斷,咱們簽了狀子,將來可不能反悔怪我呀……」

炕上人早已怕得渾身哆嗦,不耐煩道:「沒錯是我自己情願,你快動手吧!」

因大.麻水的勁頭上來,話音都像含了個棗兒一樣含混不清,很快人也不清醒了。

刀兒匠抬頭看看窗戶紙照進來的太陽影子,確認已經到了陽氣最旺的正晌午,就挽袖子準備動刀了。

「看見沒,這活兒就講究個分寸。割少了,余勢不斷,時候長了就又長出一截,到時還得再挨一刀。割多了,長好后就成了個坑兒,撒尿時尿不幹凈,身上騷臭難聞,宮裡哪個主子受得了……」

刀兒匠一邊向小徒弟炫耀手藝,一邊麻利地割口斷筋,沒一會兒上下兩件兒都割完了,拿片開的豬苦膽貼上止血,再取過一根麥秸稈來,從一團鮮血淋漓之間精準地找到尿孔插進去,免得血肉封了尿道,這就完活了。

炕上的人仍然昏迷,世上已多了個去勢的男人。

與此同時,就在距此數十步遠的大街上,十幾個錦衣校尉正驅趕著一群叫花子招搖過市,街上一片吵嚷嘈雜,雞飛狗跳。

這群花子都與炕上那個人一樣,是去了勢的,其中有的還是同一座廠子出來的產品。

烈日當空,時任錦衣千戶的李祥,手扶著腰刀刀把停步於街頭,眼望著廠子大門啐了一口:「真該把這破廠子直接端了,省得每年恁多太監花子要咱們往外趕。這些猴崽子都看著廠公威風八面,就妄想一步登天,也不瞅瞅自己什麼德性。」

「這也怪不得他們,」卓志欣從後面趕上來,臉上帶著慣有的隨和笑意,「都是時勢不好,民不聊生,小民們才去尋這條出路。日子好過的人家,誰肯放著好好的男人不做,去挨這一刀呢?」

兩人站在一處,同是二十多歲的年紀,也同是青綠錦繡服配腰刀的錦衣千戶行頭,比起黑瘦矮小、顯得精明老辣的李祥,卓志欣卻天生白凈清秀,斯文得好像個書生。

李祥翻他一眼,哼哼笑道:「要論菩薩心腸,咱廠衛兩個衙門萬把號人,要數你卓大人首屈一指。哎志欣,你知道他們割下來那玩意怎麼處置么?告訴你,是先扔鍋里用香油炸透了,瀝了油之後再放上香料兒淹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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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專屬錦衣衛(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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