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行動代號「巳」
乾興元年已到了末尾,北直隸一帶處處天寒地凍,一個多月之前下的雪還一點都沒融化,乾巴巴地鋪在京郊的曠野中,北風一卷,就飛揚起來,扎進脖領子里又冰又刺。
楊蓁顫抖著凍僵的手指,緊了緊已然破損露了棉花的棉襖襟口,眨動著結了霜氣的眼睫,分辨了一下方向。
致新來的讀者親們,每日凌晨三點更新,這裡為防盜章,正文在作者有話說里,四點以後會替換為正常模式。如果屆時尚未替換,說明作者這裡停電或是死機了,只好委屈親們先暫且這麼看了~
他們離開京郊一路向南走了兩天,面前應該已過了阜城地界。
空闊的田地延伸向遠方,除了腳下一條帶著冰碴的泥濘道路,以及遠處稀稀拉拉的幾處枯樹之外,目力所及儘是刺眼的茫茫白雪,別無他物。
數百名流寇,頭領們騎馬,小卒步行,把他們這些擄來的平民夾在隊伍中後方,驅趕前行。
這群人排成散亂的一條長隊綿延在路上,好似一條蠕蠕前進的毛蟲。
楊蓁的雙腿因疲勞和寒冷變得僵硬無比,好像根本不是自己身體的一部分,而是安在身上的兩根棍子,但她還是只能堅持前行,不然只要慢上一點,後面那條馬鞭就要抽上來了。
「緊著點邁步兒!」流寇小頭目騎著黃馬,操著河間一帶的口音吆喝著,不斷揮起馬鞭抽打著艱難前進的人群,「別惦記著走慢點就能等來官兵大爺救命,告訴你們,真見著官兵的影兒,爺爺我就先殺光了你們這群兔崽子!」
本就凍得半死的人們再挨上幾鞭,立時有人哭嚎著摔倒在地,結果只是換來流寇頭目更為猛烈的一番抽打。
徐顯煬騎著一匹黑馬跟在隊伍末尾,見狀皺起了一雙劍眉,不滿道:「他們何必非要帶著這群百姓上路?放了他們不是更加輕便?」
與他並騎而行的李祥正往手上哈著氣,聞聽笑道:「這你就不曉得了吧,那流民首領說是要投奔山西的義軍去,可此去山西少說也要走上半個多月,等到了那裡還不見得就能立馬遇得見人家。如今天寒地凍,周遭的鄉民又大多四散逃走,躲避戰亂,田都無人耕,這些日子上哪兒找吃食去?等前頭那車糧食吃完了,咱們就只能吃馬,馬吃完了還能吃什麼?留著這些人,需勞力時他們就是勞力,需軍糧時,他們也就是軍糧了。」
徐顯煬沒有說話,一雙濃眉卻皺得更緊。
楊蓁見那流寇頭目掄著馬鞭靠近過來,連忙挽住一旁的楊嬸手臂,拉她避開。想不到楊嬸連日病弱,這會兒已然瀕臨昏迷,只憑一點慣性艱難移步,被她這一拉就歪倒下來,卧在泥地里不再動彈。
「嬸嬸!」楊蓁大驚,俯身去攙扶楊嬸。
那流寇頭目已被這些百姓行進遲緩耗光了耐性,見狀登時立起眼睛,怒罵著狠狠一鞭抽了下去。
楊蓁抱住楊嬸用身子一擋,正被這一鞭子抽中了額角。一陣火辣辣的疼痛,楊蓁咬牙忍住沒有出聲,卻感到頭上一涼,箍住頭髮的粗布六合巾已掉落下去,一頭長過腰際的青絲霎時飛散開來。
流寇頭目頓時兩眼一亮:「喲,竟是個小姑娘,模樣兒還挺俊,哈哈,爺爺這下有福了!」
楊蓁大驚失色,之前隊伍里的幾個年輕女子都落了何樣結果她是見到了的,若非一早扮了男裝又是一身邋遢矇混過去,她早活不到今日,想不到還是露餡了。
流寇頭目一把扯住她的衣襟將她身子提起擔在馬背,也不顧周圍人多,就迫不及待地撕扯起她的衣裳。負責押送百姓的流寇們都鬨笑著圍攏上前,動手動腳地準備分一杯羹。
隊末的徐顯煬見了憤恨不已,剛想催馬上前,就被李祥拉住了韁繩,低聲警告道:「你幹什麼?咱們都自身難保了,你還想逞英雄?」
楊蓁被流寇頭目仰面擔在馬背上施暴,也不叫喊,只緊咬牙關拼了命地抵抗,她早知自己落在這群人手裡就沒幾天可活,才不甘心死前還被這些禽獸糟蹋,這一拼就是用上了最後的全力。
流寇頭目左防右防,還是被她在左頰上抓了一把,多日未剪的尖利指甲劃出四條血道,流寇頭目慘叫一聲,罵了聲「死婆娘」,揪起她就朝路邊一塊大石摔了上去。
楊蓁後腦撞上石面,只覺得耳邊轟然一響,身上的所有感官瞬間都模糊了下去。
徐顯煬被李祥一阻攔,就眼睜睜看著那姑娘摔在石上,濺灑開幾點血跡,身子軟軟地耷下來,眼見是不活了。
那流寇頭目卻仍不死心,罵罵咧咧地跳下馬來,撲上前繼續撕扯她,徐顯煬怒火攻心,翻身下馬箭步上前,「嘭」地一腳,將流寇頭目踹了個跟頭,厲聲罵道:「人都死了你還不放過,真是個畜生!」
流寇頭目打了兩個滾才勉強爬起,扶著歪掉的風帽看看徐顯煬,怒極而出的一聲喝罵卻啞在了喉頭。幾個流寇小卒跑過來扶他,也都看著徐顯煬沒敢吱聲。
李祥匆匆上前,一邊殷勤地替頭目拍打身上的泥雪一邊笑著打圓場:「劉哥別見怪,我這兄弟脾氣暴了點,這會子又冷得心煩,可不是沖著劉哥您。」
隨後又轉向徐顯煬小聲勸道,「追捕咱們的官差怕是離此不遠了,這當口要是跟這夥人鬧掰了,可就是死路一條。」
「若是非要與這種畜生為伍才能活命,我寧願不活了!」這句話在徐顯煬胸間憋悶了幾天,終於吐出口來,他只覺得一陣痛快。
對這種貨色曲意逢迎,跟著他們一起烹煮人肉為食,那樣活著還能算是個人?
徐顯煬一抖肩膀甩開李祥的手,轉去一邊,搡開擋在楊蓁跟前的兩個流寇,蹲下身去打理起楊蓁身上凌亂的衣裳。
流寇頭目虎著臉瞪了他片刻,終究沒敢說什麼,直到重新騎到馬上,才低聲釋放起怨氣:「連你乾爹廠公都讓皇帝老子給剮了,還當自己是錦衣衛指揮使呢?哼,什麼東西!」
見到徐顯煬轉過臉,雙目朝他射出兩道寒光,流寇頭目慌忙一提韁繩,朝隊伍前頭溜過去:「咱們走,自有官兵替咱收拾他!」
一行人重新上路,踽踽前行,李祥看看他們,又看看徐顯煬,稍作遲疑之後,還是上馬跟著隊伍走了,一句話也沒給徐顯煬多留。
周圍很快靜了下來,僅餘下了徐顯煬與楊蓁兩人,連那時倒地不起的楊嬸都不知被誰拖上大車拉走了,說不定就會成為幾日後的軍糧。
徐顯煬沒再朝他們看上一眼,見楊蓁的棉衣破裂得厲害,已然無法蔽體,他解下自己的狐皮斗篷,為她蓋在身上,又從懷中取出一方帕子,為她擦去臉上的泥垢和血跡。
她看上去不過十□□歲,烏油油的長發簇擁著一張雪白的臉蛋,秀美的雙眼半睜半閉,像是仍在目光淡淡地望著他。
楊蓁支撐著最後一點殘存的意識,望著面前的男人,努力記下他的樣子——他只有二十齣頭的年紀,眉目英挺,面容清雋,幾乎是她所見過最為英俊的男子——這就是此生此世最後一個對她顯露善意的人。
他腰間懸挂著一柄佩刀,刀身比一般單刀狹長,略帶弧度,元寶形的銅製鏤雕護手反射著雪光,躍躍閃動。那似乎是錦衣衛高官才會佩戴的綉春刀,她年少時曾經見過。
只是來不及細看,視野已然變得模糊一片。
「但願你來世能投個好胎,別再受這種苦。」她依稀聽見他如此說道。
人逢亂世,命如螻蟻,何樣才算是好胎呢?她覺得諷刺,想笑,卻再沒了笑的力氣。
連京城裡那些昔日威風八面的貴人們,還不是隨著新帝登基就一一落馬,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像她與嬸嬸這樣的升斗小民更是朝不保夕,躲過了今日之劫也依舊是置身苦海,縱使老天給個機會讓她重活一世,她都不知該如何逃過這等厄運。
身體好像沉入了深海,周圍一片混沌。往昔的記憶如夢境般紛至沓來,一幕幕飛快地閃過眼前。
人生一世,三年只是一段短暫的的時光,可剛剛過去的三年,卻發生了好多好多事。
先是皇上駕崩,新皇御極,後來不知為何遼東邊關就失守了,關外的戎狄鐵騎大舉侵入北直隸,把她與嬸嬸兩人相依為命的村莊洗劫一空。她們躲在地窖里,靠著貯存的一點點餘糧活了十幾日,才算撐到戎狄退兵。
隨後,附近因外虜洗劫斷了生路的大量百姓淪為盜寇,集結起來四處作亂,她帶著嬸嬸東躲西藏了大半年,終於還是沒能逃過,被這伙流寇抓了來,以致今日命喪於此。
含混之間,三年來的見聞在眼前飛快倒流,竟然沒有隨著生命的流逝模糊下去,反而越來越清晰,越來越真實,身體的寒冷與痛苦都消失了,混沌的感官又敏銳起來。
楊蓁驚訝地發覺,自己仿若又回到了三年之前那個平靜悠閑的春夏之交,只要一睜眼,就能看見自己置身於嬸嬸家的茅舍東屋,雖簡陋,卻舒適寧謐。
難道這竟是死前的一場夢?
……
「但願你來世能投個好胎,別再受這種苦。」
徐顯煬對她說了這句話,自己也覺得諷刺。在這樣的世道,什麼樣才能算是個好胎呢?他自己倒是曾經顯赫一時,現如今還不是落得孤家寡人、朝不保夕的地步?
他發出長長一聲嘆息,目光又落在面前的女子臉上。與這個苦命女孩比起來,或許他是沒資格自憐自傷的罷。
別說他們這些人難以壽終正寢,連整個的大燕朝都是內憂外患,眼看就要完了。
他花了半天工夫,才拿佩刀在路邊的凍土上掘了個坑,將女孩的屍身放進去掩埋。
靜靜佇立於雪原中,瑟瑟寒風鑽進衣裳,徐顯煬也無知無覺。想起短短一兩年間相繼辭世的親人朋友,更是覺得偌大的天地間只剩下了自己孤身一人,了無生趣。
時近黃昏,京城方向忽然傳來一陣馬蹄聲。只隨便一聽,徐顯煬便可從那馬蹄鐵踏地的響聲分辨出,對方是錦衣衛的緹騎。
身為上一任指揮使,他對這個衙門再熟悉不過。
那是來緝捕他的追兵,周圍方圓數里都是無遮無攔的雪原,無處可以藏身,徐顯煬也完全沒想去藏,他已經藏夠了。
自從成了被通緝的欽犯,京城內外東躲西藏地逃亡了一個多月,臨到此刻見到了追兵,他反而出奇地心靜下來。
他天生不是那種受得了卧薪嘗膽再圖後計的人,比起躲躲藏藏地活下去,他寧可與對方拚死一搏,捎帶上幾個敵人的性命,去陰間與親友們團聚。
他目力過人,很快看清最前一匹馬上坐的人就是現任錦衣衛指揮僉事盧剛,那個曾在他跟前殷勤跑腿、前些時卻背叛他、不但幫政敵編排他的罪狀、還想親手捉拿他立功的小人。
顯然盧剛也認出了他,臉上已然露出終於發現獵物的驚喜,打馬揚鞭的動作也更加急迫。
徐顯煬唇畔同樣露出笑意,手中緩緩拔出了綉春刀。
來得好!老天有眼,叫我徐顯煬臨死之前還得機會手刃這叛徒,替為他害死的好友報仇,我死也不枉了……
2、
三年之前,大燕朝的年號還是至元。
至元九年,雖說國朝一樣是千瘡百孔,岌岌可危,至少外敵尚未破關,京畿一帶還算平靜,北直隸的百姓們勉強算得上安居樂業。
北京城地安門內方磚衚衕開著一間特殊的作坊,老百姓將其稱作「廠子」,那是專管閹割凈身的地方。
春末夏初不冷不熱,蚊蠅也少,是適宜凈身的好時候。交上五兩銀子,就能做上入宮為「官」的發財夢了。
*
今早屯駐於京城各門之外的三大營兵將也都見到城牆上有個老大的泥印子,幾乎每一座城門的近旁都有。只是這些官兵不得命令不可擅離其地,是以也便都以為只有自己臨近的這座城門上如此。大兵們幾乎沒幾個識字的,看見了也都不以為意。
三千營的實權首領、左副將馮遷也是武職文臣,在那份涇陽黨朝臣名單上名列前茅。
早在前些日聽說寧守陽與誠王交惡,馮遷便體察到形勢不妙,恐怕過不了多久便會迎來劇變,於是找了個由頭,先將自家家眷子女都送出了京城,送回了江蘇老家。
這一回得寧守陽傳令統領三千營屯駐於京門之外,馮遷是既忐忑又亢奮,忐忑的是,大戰臨近,誰都不曉得會落個何樣結果,亢奮的是,從前提心弔膽、看閹賊臉色的日子終於有望結束了。
寧公說得沒錯,不博上一把,誰能料到鹿死誰手?
總體而言,馮將軍這兩日還算是意氣風發。可惜今日吃過了早飯沒多會兒,他卻意氣不起來了——也不知吃了哪樣不該吃的東西,馮將軍一瀉千里,一個時辰就瀉了五次,很快腰酸腿軟,站都要站不住了。
「快開城門!我家將軍突發急症,急需進城就醫!」
親兵趕了馬車載著馮遷,就近叫開了城西的阜成門,進入城中。
馮遷蔫頭耷腦地躺在車內,忽聽見車外有兩個城門官議論:「聽說安定門那邊兒今早上也進來兩位五軍營的將軍進城看大夫,這都是怎的了呢?難不成誰特意把餿雞餿鴨送出去給三大營的將軍們吃了?」
馮遷打了個激靈坐起身來,他往日在家吃香喝辣,多年來都未受過半點苦,軍營那邊連點卯都極少會去,如今天氣寒冷,軍營里的飲食又遠不如家中精細,是以他今早吃壞了肚子也未多想,可要說另有兩個五軍營的軍官也同時出了問題,那未免也太巧了!
「停車!」馮遷叫了一聲。馬車卻一點也沒減速,馮遷支撐著起身拉開車簾喝道:「我說停車你們沒聽見……」
話沒等說完,便感到頸間一涼,與車夫並排坐在車前的親兵趙權已將手中的佩刀貼在了他脖頸一側,對他道:「馮將軍稍安勿躁,等咱們到了地方,車自然會停的。」
馮遷吃驚匪淺:「趙權,你瘋了?你……我知道了,你被廠衛的人收買了是不是?他們給你多少銀子,我給你雙倍就是!」
趙權一笑:「將軍您說錯了,小人沒被廠衛收買,小人本就是廠衛的人,我是您的親兵,可也是錦衣衛的密探,我們這差事世代家傳,從我祖爺爺那輩兒就干這個,多少同僚幹了一輩子都沒機會公開露一回臉,更沒機會立上一次功。今日徐大人給了小人抓捕您這大好機會,小人榮幸之至,可不是您給點銀子就能打發的。」
馮遷渾身發冷,轉著眼珠看向趙權身邊背對著他一直沒動沒出聲的車夫:「這人也是你同僚?」
趙權笑得十分燦爛:「這是我爹。」
老人家回頭一笑,跟兒子的臉十分相像。
馮遷顫巍巍道:「你……你們這是要帶我去到哪裡?」
趙權輕輕鬆鬆吐出兩字:「詔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