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場虛驚
「我才是你們要找的正主,和我爹娘無關,有帳算在我一人頭上。」四毛看著為首的那名大漢,沒有拐彎抹角,直截了當承認,一句話將父母給摘了出去。他心中其實很清楚,對方興師動眾、有備而來,一定是探清了虛實,又做好了準備,這種時候死不認賬或者裝傻充愣不僅沒有半毛錢作用,反而裡子面子全丟個精光,所以乾脆以退為進,先發制人,安了一個扣子,先把自己的父母保住再說。江湖規矩也是禍不及家人,既然有了事主,再牽連旁人,於情於理都站不住腳,何況今天眾目睽睽之下,這幫人也不可能當眾趕絕。這就是所謂的光棍打九九不打加一的道理。
這番話果然奏效,大漢冷冷的眼光死盯著四毛,表面上不動聲色,心裡卻有點意外,看著四毛不過是個半大小夥子,遇著這種陣仗竟然還能沉得住氣,眼神不卑不亢,事起倉促之中還能想到用江湖規矩給自己先戴上緊箍咒,不禁由鄙夷和蔑視轉而高看了幾分。他也不說話,只是對兩名架著老張的手下揮了揮手,示意他們放了老張。兩名手下鬆開了老張的臂膀。
老張護在了四毛前面,對著大漢不住的作揖打躬:「好漢,這件事是我乾的,和我兒子無關,您大人大量,高抬貴手…….」
四毛伸出手去,一把攔住了老張,用堅定但又和緩的口氣說道:「爹,沒用的,你照顧好娘,這件事我來處理,這個時候就別添亂了。」
老張哆嗦著嘴唇,大腦中一片空白,被兒子拽到了一邊,只能扶著惶急的老婆,嘴裡無意識的安慰著張氏,又像在安慰著自己,機械的反覆嘟囔著一句話:「沒事的,沒事的…..」
大漢盯著四毛足足有一炷香的功夫,從他的眼神里沒有看到崩潰的跡象,於是不再進行心理威懾,開門見山的開了口:「咱爺們是講江湖規矩的人,往輕了說,你是擋人財路,往重了說,你是背後做局放冷箭。你年紀小,咱爺們也不想讓江湖朋友說我欺負人,才跟你費這些唾沫星子,說說吧,你是認打還是認罰?」
四毛依舊是淡定的表情:「歪江湖也有個正道理,朋友你說的沒錯,不過不管是認打還是認罰,總得擺出個理由來吧?我年紀雖小,也懂得不打屈死鬼這個理。如果真是我四毛坏了規矩,認打認罰都是我咎由自取,完事還要給朋友你揚名,告訴江湖朋友朋友你是照規矩辦事,我心服口服。」
看著四毛煞有介事的一套江湖口氣,大漢不禁笑道:「你個半大芽子(黑話:小夥子),沒想到還不是個空子(黑話:外行),既然這樣,就別怪爺們照相家(黑話:江湖同行)行規辦你了。你串通了海翅子(黑話:官差)做我的局,不是爺們閃得快,現在已經著了道了。認罰拿五千兩銀子的車馬費出來。任打就廢了你兩條腿,免得以後再壞其他江湖兄弟。甭廢話了,你選一條吧。」如果不是因為四毛年紀看著太小,大漢早就快刀斬亂麻,直接動手了,但幾個回合下來,四毛明顯不像他想的那樣簡單。不由心中也生了幾分警惕,畢竟自己是強龍過江,拖得越長越會有變數,所以直接紮緊了口袋,不留餘地。
四毛知道對方已經失去耐心了,再打太極拳只能喪失最後一次翻盤的機會,所以眼珠一轉,瞬間就拿定了主意:「明知道朋友是海冷(黑話:當兵的),還是這個……」四毛伸出右手,隱秘的比了個「八」字的手勢,但卻讓對方能看得清清楚楚:「我還做這個局,撈不著好處不說,還幹得罪人,有這麼笨的馬眼子嗎?(黑話:線人,卧底,姦細的意思)」
大漢聽完這句話,瞬間石化了片刻,眼神不住閃爍看著四毛,臉色陰晴不定,心中隱隱想到了一個念頭,如果對方事先知道了自己的身份,怎麼會去告密呢?本省八旗和綠營同屬一個長官轄制,就算要按照軍紀處理,也只會內部處分,斷然不會像對待一般被坑的賭客那樣,索賄消災。再者說官官相護,綠營官差如果事先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明知道撈不到油水又得罪旗下大爺的勾當,打死他們也不會去乾的。多了這麼個內情,整件事就變得撲朔迷離起來,被攪成了一灘渾水,對方這句話也如同點筋的銀針,一下就扎到了自己的要穴上了。
「這位大哥是高手,四毛自不量力想請教請教,一盤和這位大哥定勝負,還是賭骰子,輸了四毛聽候發落,僥倖能贏的話,朋友你是明白人,自然明白四毛的意思。」四毛看著大漢表面平靜,但內心翻江倒海的表情,毫不遲疑的趁熱打鐵又補了一刀。
大漢思忖片刻,轉過頭看了看身邊賭場上開配的助手,那名年輕人一言不發,面如止水,微微的點了點頭。
四毛不待大漢說話,轉頭對老張說道:「爹,幫忙搬個桌子過來。」
老張一直在旁邊提心弔膽,剛才劍拔弩張,一觸即發的場面不過幾句話的時間,突然就變得有了轉機,他雖然還沒想明白到底是什麼原因,四毛短短兩句話就能逆轉形勢,但四毛的命令還是能聽懂的。和四毛在一起廝混的時間久了,智商不夠,執行力來湊,倒是有了默契,立刻很狗腿的回到屋裡,吭哧吭哧的頂著一張八仙桌,放到了四毛面前的空地上。桌子的高矮倒也恰好和賭場中的門板桌相仿。
四毛做了個請的手勢,靜靜的看著那名年輕人,含胸拔背,渾身外松內緊,看不到一丁點往日里嬉里馬哈的神情,竟然隱隱有幾分不動如山的氣勢。
大漢沖著年輕人點點頭,示意同意他去比試比試。那年輕人還是一張面無表情的死人臉,跨前幾步,走到了桌子邊,從懷裡掏出一粒骰子,穩穩的放到了桌子中央。繼而又掏出一粒骰子,也放到了桌子上,就這樣慢動作一般一共拿出了三粒骰子,最後,竟然變戲法似的從馬褂下擺內掏出了一副懸在腰帶上的骰盅。這個篩盅也是青花燒鑄的,只是比賭場中的那個要小一些,便於隨身攜帶。放好了賭具之後,年輕人很難得的開口說了一句話,冷冰冰的只有四個字:「你定規矩。」
「一局定勝負,不賭大小,我搖骰盅,我來開蓋,你的寶只要能送進寶盒,我認輸。(意思是將作弊用的骰子送進寶盒裡)」說完,四毛伸手將三粒骰子一一放進了骰盅,再將骰盅倒扣著放在了自己面前,蓄勢待發。年輕人只是點點頭,沒有半句廢話,伸出右手做了個請的姿勢,順勢就很自然的將手放在了桌面上,馬蹄袖口遮住了半隻手掌,五根纖細的手指分開,正對著骰盅的方向,離著骰盅大約半個人身的距離。
四周圍觀的鄉鄰本來心都在揪著,場中形勢從懸絲掛秤砣一般,一波三折,突然變成了不武鬥,改成文斗,不禁都被吊足了胃口,有膽子大的恨不得要擠到桌子邊上來看。大漢的手下顯然訓練有素,呼啦抄一下圍住了桌子,並形成了一圈並不嚴密的人牆,將眾人隔在了外邊,看著橫眉冷對,手握利刃,依然戒備著的這群人,鄉鄰們終歸還是沒有人擠到桌邊來。
大漢眼睛一眨不眨的緊緊地盯著桌子上的骰盅,生怕漏掉了什麼重要的場景畫面似得。四毛緩緩的舉起了骰盅,亮出了骰盅的內膽,正對著大漢與年輕人,照著規矩轉了一圈,然後緩緩的落了下來,就在骰盅即將要蓋住那三顆骰子的一瞬間,四毛的手突然改變了落點,骰盅出其不意、快如閃電般的蓋在了旁邊,而那三顆骰子露在桌面上,紅黑相間的點子在漸深的暮色中閃爍著幽幽的微光。
略微停頓片刻之後,四毛微微抬起骰盅的一角,順手一抄,將那三粒骰子盡數納入了骰盅裡面,並沒有揭開蓋子,而是平推著送到了年輕人面前,一言不發。所有人都大眼瞪小眼,不明就裡,甚至包括近在咫尺的大漢都沒看清楚雙方是如何出的手。
那名年輕人板著的表情在瞬間閃過了無數個信息,從不可思議、驚詫、懷疑直到沮喪,最終復歸於平靜。他伸出白皙得沒有血色的手,接過了骰盅,緩緩挪到了自己面前,在臨到桌子邊際的時候,手腕一抖一翻,變戲法似的連骰子帶骰盅隔空提留了起來,順勢揣進了自己懷中,自始至終都沒有亮出裡面骰子的數量。然後他看著那大漢,用很輕的聲音說道:「我輸了。」
大漢遲疑了片刻,突然對著四周的人很光棍的作了個團團揖,大聲說道:「驚擾了四方鄉鄰,有眼無珠錯怪了朋友,我給四毛兄弟和大家賠罪了。」說完這句話,轉過身來從懷裡掏出一沓銀票,銀票上面還附著一張自己的名刺(相當於名片),推到了四毛的面前。
四毛凝重的表情此刻已經散去,取而代之的還是那副招牌似的嬉皮笑臉的樣子。他伸出手從銀票上面拿起了名刺,仔細端詳了一眼,然後將銀票推還到大漢的面前:「奎大哥,你是個爽快人,剛才你叫了我四毛一聲兄弟,就是一輩子的交情了,談錢就壞了兄弟義氣了。」
大漢看了看四毛,伸手取回了銀票:「好兄弟,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哥哥欠你天大的一個人情,記在我心裡了,這沔口鎮的碼頭我是沒臉再呆了,你得空一定來荊州走走,咱們兄弟山高水遠,來日方長。」說完這句話,大漢抱拳一揖,轉過身來一揮手,帶著一幫人,匆匆而去,走得乾淨利落,毫不拖泥帶水。
眾人還沒有醒過神來,面面相覷的看著這群人的背影,大眼瞪著小眼,過了半晌,一頭霧水的鄉鄰紛紛圍了過來,丑表功的丑表功,問究竟的問究竟,七嘴八舌,立刻就打開了話匣子,喧鬧不已。在場的人就沒有一個能看懂那幫人為什麼前倨而後恭,賭骰盅又為什麼連蓋子都沒揭就認了輸,這一切如變戲法似得,讓人眼花繚亂。不過有一點統一的地方,就是都在為四毛叫好。
老張在人群中眉飛色舞,臉上如帖了金一般,本來是一場塌天的大禍,兒子卻三言兩語擺平,在鄉鄰中大大的露了一回臉,那可是比自己露臉更讓人得意的事。
正在眾人圍著四毛喋喋不休追問的時候,四毛腆著臉哀告道:「家裡灶上還座著鍋,各位叔伯大爺,得罪了,我得先去燒火了,改天我跟你們慢慢扯啊……」說著這番話,四毛如泥鰍一般從人群中擠了出去,逃離了這飛短流長的是非之地。
隔得遠遠的站著兩個人,眼巴巴的看了許久的熱鬧了,直到四毛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其中一個對另一個說道:「得了,戲也散了,咱們趕緊回去給三爺覆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