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當年此處定三分下
第八章當年此處定三分下
漫天大雨嘩啦啦地直下,崔軒亮暗暗不悅,道:「還在下雨,真是煩。」
時在傍晚,這雨卻還落個不停,弄得島上既無明艷晚霞、亦無七彩夕陽,只陰沉沉的,十分潮熱。崔軒亮不曾帶傘,待想回房去拿,卻又怕吵醒了叔叔,萬一給抓個正著,再想出門溜達,那可是難上加難。
兩害相權取其輕,崔軒亮眺且遠望,只見對街有間酒樓,離這客棧也不甚遠,索性也不用傘了,當下一聲喊,便已冒雨飛奔而過,好容易淋得滿頭濕,來到酒樓里一看,驚見門裡坐了三四個赤膊酒客,人人吆五喝六,說爹道娘,諒非善類。他心下毛,自知此地不可久留,便又怪叫一聲,再次闖過了一條街口,躲到了一座布莊下。
大雨淋漓,那小獅子隨著他衝鋒陷陣,落得滿身濕。一人一獸站在布莊門口,動彈不得,崔軒亮朝布莊里張望,這回沒見到什麼壞人,卻只有一群老婆婆,人人穿金戴銀,自在那兒說東道西。崔軒亮看了半晌,不由眉頭深鎖,心道:「怪了,這年輕姑娘都上哪兒去了?怎都沒瞧見半個?」
他四處張望街景,只見街上若非推車苦力,便是小販少年,至於麗人倩影,卻是縹緲無蹤。他搖了搖頭,心道:「看這模樣,還是先去找小茗、小秀吧,她倆此時定也到了島上,只不知住在哪兒?」想起兩名丫環隨著徐爾正,若要見到她們,難免撞見徐老頭,遇見這人還不打緊,到時見了白璧暇,少不得又有氣受。萬一撞上白雲天那少年劍俠,更不如一頭撞死,倒還落得爽快。他心下煩亂,轉念又想:「算了,乾脆去找我丈母娘吧,先和她打聲招呼,等她疼愛我之後,就可以見到魏思妍了。」
魏夫人長得美,魏小姐只要有娘親的一點零頭,那就是大美人了。心念一動,腳步未舉,卻覺自己壓根兒不知「夢庄」何在,若要過去,難免迷路。想想魏寬的壽宴是在七月十五,今兒是初二,只消十天半個月過後,自能見到魏思妍了,卻又何必急於一時?崔軒亮心裡有些煩了,忖道:「怪了,那些江湖高手平日是怎麼度日的?為何個個都沒煩惱?只有我一個人會迷路。」他打了個哈欠,伸手去掏口袋,先摸了摸金條,嘴角含笑,忽然臉上變色,慢慢拿出了一隻鑰匙,上頭還刻著「張三丰」三字。
崔軒亮雙眼大睜,忖道:「完了!我怎還帶著這鬼東西?不會有人來搶吧?」慌忙間四下去望,就怕又有東瀛武士、山中刺客現身而出,自己不免要一命嗚呼了。崔軒亮哼了一聲,手持鑰匙,猛見對街腳步勁急,水花四濺中,竟有一道身影直奔而來,崔軒亮嚇得全身抖,忽見布莊旁放了一隻水缸,卻是平日走水時救火之用,一時不加細想,忙把鑰匙急急一拋,扔了進去。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但聽撲通一聲,鑰匙沉入了水缸之中,崔軒亮鬆了口氣,眼看對街人影來勢不減,他心下一驚,正要轉身狂奔逃命,卻聽腳步輕盈,對街身影越奔越近,隨即傳來一聲嚶嚀嬌喘,喊道:「好大的雨!」好大的雨?好大的雨!崔軒亮張大了嘴,獃獃地聽著這四個字,再也動彈不得。這嗓音怎能這般動聽呢?這不只是少女的羞聲,還是京城少女的捲舌京腔,鶯啼燕叱,九轉輕回,說不出的清脆可愛。崔軒亮深深吸了口氣,一時也不想逃命了,只奮力轉,拚死去看面前的景象。
一片急促呼吸中,只見一名少女正正停在了崔軒亮身旁。崔軒亮一顆心撲通撲通地跳著,他深深吐納,悄沒聲息地橫移兩步,隨即斜過了眼,仔細窺看身旁的姑娘。看她年歲與自己相若,約摸也是十六七歲,再怎麼著,這女孩也不可能是有夫之婦。崔軒亮只想過去搭訕,可雙方素昧平生,毫不相識,自己卻該如何啟齒?他內心念頭急轉,平日練武時用不上的聰明,一都展露出來了。奈何頭緒紛紛,莫衷一是,就怕自己一擊不中,那就萬事俱往了。機會只有一個,錯過就沒有了。正獃滯間,忽見小獅子渾身亂抖,霎時水珠四濺,便朝少女身上飛去。「啊」地一聲輕呼,少女身穿綢緞羅裙,若給弄髒了,豈不糟糕?崔軒亮忙奔了過去,替她擋下了滿天水花,跟著把腳一跺,痛斥畜生:「不許胡來!」
那少女本正要閃避水珠,陡見一名高大男子靠近,擋到了自己身前,似想保護自己,不由臉上一紅,忙道:「謝……謝謝。」
「不客氣。」崔軒亮英雄救美了,他站到少女身邊,關切地問道,「姑娘可給弄濕了么?」那少女仰起頭來,見得崔軒亮的俊臉,雙頰微紅間,忙別開了臉蛋,不曾回話。崔軒亮曉得自己有了好開場,便想方設法再去請教芳名,當即微微咳嗽,道:「好大的雨。」姑娘一問三不知,頗見靦腆嬌羞。崔軒亮低頭沉吟,那小獅子卻已搖頭晃腦,自行走到那少女邊兒,朝她的腿邊聞聞嗅嗅。「啊……」那少女低頭一看,掩嘴驚呼,「這是什麼東西?可是貓么?」崔軒亮賣頓時哈哈大笑,便自行揭開了謎底,道:「跟你說吧,這是只大獅子喲。」
「獅子!」那少女掩嘴低呼,道,「這……這就是佛經里的獅子?」
都說少見多怪,那少女沒見過獅子,乍然一見,不免好奇。便在小獅子身旁蹲下,似想撫摸小獅子的腦袋,卻又不大敢,崔軒亮忙蹲了下來,向那少女道:「姑娘,我這小獅子性情溫馴,決不會咬人,你來拍拍它吧。」
那少女低聲道:「這是你養的么?」崔軒亮笑道:「是啊,它和我像親兄弟。」那少女怯怯地伸手,輕輕拍了拍小獅子的腦袋,便又趕緊縮手回去,崔軒亮忙蹲了下來,拉住了小獅子的前腳,讓它如幼兒般站起,道:「來,你再摸摸它,真沒事的。」那少女大起了膽子,順著小獅子的頭頸來摸,只覺毛硬短刺,不怎麼順手,那小獅子倒也懂事,才給摸了兩下,便靠到那少女腿邊,打起了獅呼嚕。
那少女頗為驚喜,笑道:「它好像貓呢,呼嚕呼嚕地叫。」便也梳起了小獅子的短毛,與它玩了起來。世上少女含苞待放,天生嬌羞,這點兒稚嫩心情,便是魏夫人、榮夫人也有所不及。崔軒亮掌心出汗,正痴望間,忽見那少女眼角偏移,竟也在偷偷打量自己。
雨水如瀑,從屋檐上落了下來,少男少女怯生生的,中間隔了只小獅子,只在相互打量。正緊張間,忽然二人目光遇個正著,那少女心下大羞,趕忙站起身來,躲到台階上去了。崔軒亮躲在背後瞧著,忽然吞了口唾沫,咕嘟一聲,竟驚動了那名少女,只見她急忙轉頭,與自己目光相接,隨即腳步挪移﹐避到廊下另一頭去了。崔軒亮啊了一聲﹐已知自己打回原形了。他嘆了口氣,自知什麼都沒了,可要想轉身離開,卻又捨不得。畢竟雙方萍水相逢,一旦分道揚鑣了,再相見卻是何年何月的事情?他鼓起了勇氣,慢慢又挨了過去,低聲道:「姑……姑娘……對不起,敢問你……你是本地人么?」
那少女不應不答,只低下頭去,假作不知。崔軒亮低聲道:「姑娘……我……我是安徽蚌埠人,你有聽過這地方么?」雨聲嘩嘩,二人站在布莊門口,那少女始終背轉著身子,壓根兒不想搭理。若是常人在此,定會以為這段姻緣無望了,可崔軒亮天生有種毅力,遠非常人可比,當下蹲了下來,對小獅子道:「我是好人,對不對?」小獅子睜著威武獅眼,嘴角下彎,頗見茫然,崔軒亮便拉起了獅子腳,學著獅子吼聲,嗚嗚幾聲怪叫之後,便說起了獅子話:「你是好人……今年十七歲,尚未成親。」
崔軒亮每回拿出這招,必定逗得少女放聲大笑,戒心盡去。只是此刻說了半天廢話,背後竟是毫無動靜。他毫不死心,便又與小獅子唱起了戲:「你…你知道我叫什麼名字嗎?」說著又提起了獅爪,怪腔怪調,自問自答:「你叫崔軒亮,器宇軒昂的軒,高風亮節的亮……」猛聽那少女一聲驚呼,道:「崔軒亮?」崔軒亮「咦」了一聲,忙轉身來看,只見那少女張大了慧眼,竟是在瞪著自己。那少女道:「你爹爹以前可是個朝廷命官,名字叫做『崔廣成』的?」
崔風訓,字「廣成」,說來這二字正是他在軍中用過的號。崔軒亮聽那少女說破自己的身世,不覺大喜欲狂:「是啊!是啊!我爹爹便是永樂朝名將,燕山八虎之一,崔風訓、崔廣成!姑娘!你……你是怎麼知道的?」
小獅子立功之後,這會兒便輪到爹爹揚威了,正等著那少女自道身世,誰知她瞧了崔軒亮一眼,忽然臉上微紅,啐道:「我才不跟你說,你這人不正派,不是好東西。」聽得自己不是好人,崔軒亮心頭居然高興了,忙道:「姑娘,你……你別誤會……我……我平常很正經的,只是猛一下遇上了你,這才……這才……」
那少女白了她一眼,嬌嗔道:「什麼?如此聽來,你是給我帶壞的?」崔軒亮臉上更紅,心頭更喜,嘴中只想說些逗人的,可一時半刻又想不出。只能低聲道:「姑娘﹐你……你究竟貴姓大名,可否示下?」那少女微笑道:「好啦,同你鬧著玩的。崔大哥,咱倆小時候見過面的,你記得么?」得知兩人原來青梅竹馬,崔軒亮自是又驚又喜,忙道:「等等,我知道了,你……你是魏……魏思……」
舉凡人之名姓,若能道破一字,必有種種驚疑應聲,可「魏」、「思」二字俱出,那少女卻仍茫張慧眼,料來此女並非魏思妍。崔軒亮自知女子脾氣不好,一旦叫錯姓名,往往結下不世深仇,只得老老實實地道:「姑娘,咱們……咱們以前認識么?」「當然啦。」那少女把手負在背後,兜兜轉了個圈兒,隨即側頭眨眼一笑,道,「我爹爹一天到晚都提你的名兒呢。」
崔軒亮「啊」了一聲,道:「你……你爹識得我么?」那少女笑吟吟地道:「是啊,他每回經過安徽,總說要去看看你,可一拖便是好幾年,始終沒成行……」說著在崔軒亮身旁轉了一圈,微笑道:「現下他要遇上了你,肯定認不出啦。」
眼看那少女望著自己的眼神中帶著幾分好奇,想來真聽過自己的事迹,崔軒亮臉上一紅,忙道:「好妹子,究竟你爹是誰啊?可以跟我說么?」
那少女聽他這聲「妹子」叫得親親熱熱,臉色忽又沉了下去,道:「誰是你妹子?你說話放尊重點。」尋常男子要見了這般晚娘冷麵,脾氣大點的拂袖而去,個性斯文的也要反唇相譏,崔軒亮卻是個天生的好人,雖給責備了,卻只低下頭去,忙道:「對不住,我……我只是見姑娘年紀小我幾歲,又聽說令尊認得在下,想來自己是你的世兄,這才喚你一聲妹子……決非有意討你便宜……」那少女見他誠心悔改,就差沒跪下告饒,氣自也消解了幾分,便又粲然一笑,道:「好啦,看在你心誠的分上,便原諒你了。不過你還是得猜猜我爹是誰。可不許矇混。」
崔軒亮乾笑道:「我……我猜不到……」那少女哼道:「這麼快就猜不出了?虧我爹爹還誇你聰明呢,原來是騙人的。快猜,不許耍賴。」
崔軒亮本以為那少女是文秀美女一類的,豈料三言兩語間,便已打蛇隨棍上,宛如無賴行徑。然則此無賴非彼無賴,看她身有香氣、目有華光、櫻鼻埠,貌美如花,便算給她行搶毒害,也是三生積德,忙低頭縮手,含羞道:「姑娘,那……那我要是猜中了,你可有獎賞么?」那少女道:「還沒立功,便想討賞啊?來,先賞你這個。」說著吐了吐舌頭,扮了個鬼臉。
崔軒亮見了這副嬌俏模樣,一時魂也飛了、魄也散了,真似遇上前世剋星,只捧住了心口,全身劇震,什麼都不知道了。那少女見他如此神色,臉上也不禁微微一紅,忙背轉了身子,朗然道:「崔軒亮!你到底猜是不猜?」崔軒亮三字道出,說不出的明亮動聽,崔軒亮更是驚慌焦急,忙道:「猜……當然猜……我猜你爹爹便是……便是……」滿心茫然間,只得胡謅道:「當今皇上。」
那少女傻住了,隨即笑得花枝亂顫,道:「討厭,不許瞎猜。」崔軒亮俊臉透著羞紅,低頭道:「我沒有亂猜啊,你……你長得那般美,若不是公主娘娘,卻又是誰?」
女為悅己者容,那少女聽他當面誇讚自己的容貌,心下自也歡喜,口中卻道:「你別跟我說這些,我是把你當哥哥看的。」聽得此言,崔軒亮一顆心又是猛烈跳動,險些從嘴裡飛了出來,手舞足蹈間,還要再補上幾句俏皮話,猛聽街邊傳來呼喊:「夢!夢!我可總算找到你了!」
大雨傾盆,煙霧蒙蒙,鬧街里朵朵油傘徘徊來去,青的紅的、花的紫的,頗有幾分詩情畫意,卻見朵朵傘花中狂奔出一條猛漢,約摸四十來歲,濃眉巨口,鼻孔朝天,臉上還布滿了青青的鬍渣,長相竟與小獅子有幾分神似。「好啊!還要我猜呢!」崔軒亮心下大喜,暗道,「這位豈不就是她的爹爹來了?」
眼看岳父大人手持油傘,冒雨飛奔而來,崔軒亮忙擺出了恭敬姿態,守到了一旁,只見那男子來到了少女身旁,責備道:「夢,你跑哪兒去了?害得我找了大半天。」他雖然手中撐傘,卻因跑得急了,上身濕了大半,正舉袖擦拭間,崔軒亮卻已遞來了一塊手帕,道:「世伯請用。」
正恭敬間,那美女卻是咯咯嬌笑,那中年男子則是張大了嘴,愕然道:「你……你喊我什麼?」崔軒亮一臉納悶,道:「我喊您世伯啊?令愛說您認得小侄的,難不成伯父又健忘了?」「令愛?」那中年男子左顧右盼,茫然道,「什麼令愛?誰姓令?有這個人么?」那少女笑得眼淚滲出,險些摔跌在地,崔軒亮則是愣住了,他指著那名少女,茫然道:「伯父,令愛就在這兒啊,您……您難道不認得自己的女兒了?」
「女兒」二字一出,那中年男子啊了一聲,瞬息之間,臉色轉為青紫,彷彿要冒出火來了。暴吼道:「小子!誰……誰說她是我的女兒了?」激動之下,嗓音嘶啞,略顯結巴。崔軒亮喃喃地道:「不是女兒?那……那她是你的侄女?還是你的孫女?那中年男子暴吼道:「侄你個大頭!告訴你!她是我的未婚妻!」這一驚當真非同小可,崔軒亮戟指顫聲:「什麼……你……你為人尊長的,連自己的孩子也……也……這……這還有天理么?」那中年男子氣得眼前黑,險些沒暈過去,喘氣道:「天理?臭小子……你……你到底以為我幾歲?」崔軒亮怯怯地道:「四十五歲。」
那中年男子暴跳如雷,悲憤道:「臭小子!我……我只有十九歲啊!」
「什麼?」崔軒亮衝天跳起,連那小獅子本在打盹,此刻也睜開了獅眼,想來也覺得驚訝了。崔軒亮反覆打量那人的形貌,顫聲道:「這……這怎麼可能……你到底吃了什麼靈丹妙藥……弄得這般老?」那中年男子狂怒道:「誰老了?告訴你!我姓孟名譚,河北燕山人!先父便是『鐵棒孟中志』!我還有個外號叫做『少虎孟嘗君』!你聽過沒有?」
崔軒亮茫然道:「沒……沒有……」那少女低下頭去,苦苦忍笑,那孟譚則是心頭火起,看這崔軒亮不知是何方神聖,一上來便纏著自己未過門的妻子,現下還屢屢出言譏刺,硬讓自己在心上人面前出醜,他「嘿」了一聲,便轉望那名少女,大聲道:「這臭小子是誰?為何會纏著你說話?」
那少女「哼」了一聲,轉過身去,道:「想知道,自己沒嘴問么?」孟譚咬牙切齒,他見崔軒亮唇紅齒白,一時心中醋意陡生,暴吼道:「賊小子,快滾了!再讓我見到你這張賊臉,見一次、打一次!我說到做到!」
眼見那少女名花有主,崔軒亮其實早已傷心欲絕,現下又給人家當成了西門慶,心中更感悲涼,一時低聲含淚:「好……我走……我走……你別這麼凶……」孟譚火氣高漲,把雨傘往地下一摔,揚起拳頭,厲聲道:「還不滾!」聽得怪吼怪叫,那少女急忙回頭,卻見大雨中出現了駝背身影,一人一獅渾身濕透,只在雨中緩步離去,那少女啊了一聲,忙道:「崔公子,你要去哪兒?」崔軒亮垂頭喪氣地道:「我……我隨便走走,不打擾你們夫妻了。」大雨落下,崔軒亮早已如同落湯雞一般,他慢慢轉到了街角,正要低聲啜泣,猛聽腳步急快,那少女竟已追了過來,道:「崔公子,咱們一起吃個飯吧,一會兒我爹見了你,可不知要有多歡喜了?」
崔軒亮面向牆壁,含淚低頭:「姑娘別麻煩了,我連你是誰都猜不到,何必叨擾你們?還是就此告辭了吧。」那少女滿面不忍,還待柔聲說話,身旁卻傳來粗豪話聲:「夢!你沒聽他要告辭了么?快讓這小子滾吧!」
崔軒亮轉頭一看,背後卻又是孟譚來了。他傷心難忍,轉過了身,便又帶著小獅子奔逃。那少女見他如此可憐,只得當街拉住了他,道:「崔公子,且慢!」崔軒亮擦著淚眼,便也緩下腳來,只聽那少女自道了閨名:「我……我叫做夢,我爹爹便是『燕山八虎』之一的上官義,他與令尊有過命之交、二十年袍澤之誼,是以我一聽說你的大名,便已認出你來了。?」聽得「上官義」三字,崔軒亮啊了一聲,想到「三山會館」里見到的那位矮小老者,立時驚道:「原來……原來你是上官叔叔的女兒?我……我在『三山會館』見過你爹啊。」上官夢喜道:「你……你下午也在『三山會館』么?可我過去找我爹爹時,怎沒瞧到你?」
崔軒亮臉上一紅,不好明說那時才給拐走了十萬兩,正想著如何說謊,忽然背後一痛,給人狠狠踹了一腳,聽得那孟譚暴吼道:「臭小子!給我滾到天邊去!」那上官夢委實按捺不住,當即轉過身去,大聲道:「你幹啥對他這麼凶?他哪裡得罪你了?」那孟譚好似怕極了心上人,忙軟下口氣,道:「這小子不是好人……」那少女冷冷地道:「誰說他不是好人了?你回去問問爹,瞧瞧他是誰?」孟譚愣道:「怎麼……爹爹也認得這臭小子么?」那少女大聲道:「聽好了!他才不是什麼臭小子,這位公子姓崔,他爹爹便是當年燕山八虎之,與魏叔叔並稱為『龍帥虎將』的崔伯伯。」
「什麼?他是廣成伯伯的兒子?」孟譚濃眉一挑,眼中露出驚詫之色,那少女轉過身去,微笑道:「崔公子,我給你引薦引薦,這位便是我的未婚夫……」話未說完,崔軒亮已然「阿嚏」一聲,猛打了個噴嚏,鼻水直流。此時天色陰霾,大雨仍然落個不停,那孟譚打著傘,只遮住了未婚妻與自己,可憐崔軒亮與小獅子好似墜入了水塘,一人一獸都是**的。上官夢怕崔軒亮著涼了,忙瞪了夫婿一眼,道:「還不給人家遮雨?」
孟譚皺眉道:「我就一把傘,豈容三人行?」上官夢怒道:「不容三人行,那就讓你獨行吧!」說著攙住了崔軒亮的臂膀,竟要和他走了。孟譚見老婆和小白臉挨得近,驀地醋意大作,只得扯住了崔軒亮的手臂,怒道:「臭小子,怕淋濕了是么?站過來!」崔軒亮有些怕這人,不願過去,上官夢便又瞪著夫婿:「你這般大呼小叫的做什麼?不怕嚇著了人家么?」說著拉住了崔軒亮的手臂,柔聲道:「崔公子,來,站我身邊,千萬別受涼了。」
崔軒亮給她的玉手一碰,饒他的下盤功夫再紮實十倍,也得動搖暈眩,果不其然,這便迷迷糊糊地來到了油傘下,與上官夢的身子撞個正著。
上官夢滿面暈紅,崔軒亮也是心頭怦怦直跳,孟譚見自己的未婚妻公然搭上小白臉,還在自己面前嬌羞無限,卻要他如何忍得?霎時銀牙咬碎,舉起腳來,便朝崔軒亮的屁股狠狠踢下,聽得「哎呀」一聲,這油頭粉面跌跌撞撞,已從傘下摔滾出去。孟譚「嘿嘿」一笑,正要補上兩腳,忽然間痛得仰頭大叫,小腿肉竟給小獅子狠咬了,他又氣又恨,忙舉起腳來,怒道:「哪來的畜生?我踩平你!」
正要踢死弱小幼獸,那上官夢猛地回過頭來,咬牙忍淚:「孟譚!你最討厭了!你帶著你的臭傘走開!我再也不要理你了!」說著,便拉住了崔軒亮的手,喊道:「崔公子!咱們走!不必理他!」
眼看未婚嬌妻舍己而去,孟譚大驚失色:「夢!夢!你幹什麼啊?別走啊!」當下三步並做兩步,急急追逐而去。二男一女沿街奔跑,那孟譚緊追不捨,只在老婆背後撐著油傘,就怕她淋濕了身子。那上官夢卻是毫不領情,只顧直追崔軒亮。這三人都是名門弟子,身法頗快,不過半晌間,便已轉過了鬧街,來到了一處小巷。巷內清幽,滿是飯館,醉雞板鴨醬肘子、涮羊糟魚鹵牛肉,諸般中原小吃,應有盡有。時在傍晚,眾人聞到撲鼻香氣傳來,自也都餓了。孟譚撐著大傘,遮住了三個人,柔聲來問:「夢,你想吃什麼?」上官夢怒瞪他一眼,形如夜叉轉世,隨即轉過頭去,親切愛憐:「崔公子,你想吃什麼?」崔軒亮見自己受寵,登時哈哈笑道:「我……我想吃辣的。」上官夢微笑道:「你不是安徽人么?什麼時候吃辣了?」崔軒亮低聲道:「可……可人家想吃……」
孟譚見了這膿包龜態,忍不住「嘿嘿」冷笑,猛見上官夢回怒望,道:「你方才說什麼?」孟譚驚道:「沒……沒什麼啊?我什麼都沒說啊!」上官夢收起了凶臉,便又向崔軒亮一笑:「好,崔公子愛吃辣,那咱們便去吃川菜吧,一會兒辣壞你。」崔軒亮嘻嘻笑道:「辣壞了我,那不急死了……」話還在口,背後便趴來了一頭大公獅,看那滿面鬍渣的凶瞪模樣,豈不是燕山八虎、永樂座下名將之後的「小孟嘗」孟譚?崔軒亮苦笑兩聲,搔了搔頭,道:「天氣真糟啊,瞧這雨多大。」三人朝巷內走入,只見沿途滿是食堂。當時歷經契丹、女真、蒙古三朝,菜色越繁多,北有遼金火鍋、南有過橋米線,只是眾人一路走去,烙餅、甜粥、饅頭,什麼都有,獨不見四川辣味。上官夢皺眉道:「找不到川館子,那可怎麼辦?」
孟譚道:「不妨,吃不到川菜,咱們去找湖南館子。」崔軒亮茫然道:「怎麼?湖南人也吃辣么?」孟譚譏諷道:「沒見識,川菜雖辣,辣不過湘菜,咱們湖南菜辣中帶酸,四川則是麻中帶辣,你連這個也不曉得么?」崔軒亮訝道:「你們湖南?你不是河北人么?」孟譚傲然道:「告訴你吧,我娘是湖南人,咱打小便是啃著辣椒長大的!」崔軒亮喃喃地道:「真是了不起,那上官姑娘呢?她也吃辣么?」孟譚哈哈笑道:「她是夫唱婦隨,我要她吃辣,她敢說個不字么?」說著摟住心上人的纖腰,縱聲狂笑起來,總算是一吐怨氣了。崔軒亮是安徽人,其實不甚吃辣。他見崔軒亮嚅嚅囁囁,心下更感得意,又道:「這川菜雖辣,其實只是讓人吃了嘴麻,顯不出真辣,要說天下第一辣,非是湘菜莫屬。」
正要說話,卻聽一人淡淡地道:「錯了,誰說湘菜天下第一辣?那可是無知之至、惹人笑。」聽得又有學問之人現身,眾人急急轉過頭來,只見巷內陰暗處站了一人,身穿蓑衣斗篷,身長約摸八尺,想是此人說話了。孟譚給他一陣搶白,自感面上無光,他急於在心上人面前挽回顏面,頓時暴怒道:「誰無知了?那照你說,天下最辣的菜肴是啥?」
那人淡淡地道:「雲南人吃辣,是佐著鮮味來吃,故稱鮮辣。貴州人吃辣,則重辣椒香氣,故稱香辣。至於陝南人呢,則是咸辣並重,便與湘菜的酸辣調和一般。都是辣,卻非真辣。」眾人聽這人滿是學問,不由悚然一驚,道:「你是誰?」
「我是煙島第一辣王。」大雨中現出了一名蓑衣男子,聽他淡然道,「遇上了我,算你們運氣。」時在傍晚,華燈初上,巷裡的燈籠幽幽暗暗,只見面前一處攤子,攤上放滿椰子,攤后則是一名少年,看他雙眼眯成一縫,臉上神氣古怪,卻又是那「小方」來了!
崔軒亮大喜道:「方小哥!我們又見面了!」那小方轉過頭來,這才見到了崔軒亮,自是微微一愣,隨即滿面歡喜,道:「財神爺,好久不見了!」
崔軒亮笑道:「不久、不久,咱們下午才見過面哪。」小方微笑道:「閣下好定力啊,看你下午才失落了十萬兩白銀,怎麼一到晚間便氣定神閑,跟個沒事人似的?」聽得崔軒亮遺失十萬兩白銀,上官夢頓時低呼一聲,只想探聽內情,那孟譚也是霍然一驚,隨即嘿嘿一笑,最後則是蔑聲道:「吹牛皮。憑你也拿得出十萬兩?」崔軒亮難得有點好心情,自怕給人揭破醜事,給孟譚譏諷兩句,倒也不以為意,他左顧右盼一陣,道:「方小哥,這兒好多飯館,卻是哪家最好吃?」「嘿嘿……你找對地方了。」小方冷冷一笑,自朝背後一指,道:「看,天下第一辣堂!」
眾人抬頭來看,只見背後一座破爛飯館,一旁立了面招牌,上書:「不痛不辣、不辣不痛辣、不痛不辣、痛喊辣不痛」。崔軒亮驚道:「這……這是你的店么?」小方搖頭道:「不是,我是在門口賣椰子的。」說著捧起一顆椰果,道:「幾位老闆,來杯椰子水退火吧,一杯一兩銀。」上官夢愕然道:「一杯一兩銀?」小方道:「是,沒得商量。」
眾人啞然失笑,看這煙島生滿了椰樹,俯拾皆是椰果,平日給孩子們當球踢,不值分文,卻是憑什麼賣這個天價?想來真是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鉤了。上官夢笑了一陣,便又指著那面招牌,道:「這位小哥,什麼叫不痛不辣、不辣不痛,這是什麼意思?」小方解釋道:「辣者,本為痛也。這天下第一辣堂的老闆姓李,他精研天下辣方,集四川之麻、湖南之酸、雲貴之鮮,另加天竺之辛、南洋之香、朝鮮之嗆,調和舉世一切辣菜,方才開立這煙島第一辣堂,幾位客官若要吃辣,不可不進去嘗嘗。」
眾人滿心好奇,便朝店內探看,只見裡頭空蕩蕩的沒幾個人,只店內深處坐了個老頭兒,想來便是此間老闆了。看他腰僂背駝,滿面皺紋如刀,不知有幾百歲了,正自低頭啃辣椒,嘖嘖有聲,八成又在研製什麼秘方了。
看這店冷冷清清,說不定曾辣死了客人,方才落得門可羅雀。上官夢本不嗜辣,顫聲便道:「算了,咱們還是換個地方吧……」孟譚也覺得有些怕了,正要轉身離開,巷內忽然走來了兩人,一個笑道:「老張,這麼大的雨,你還專程來吃辣啊?」另一人嘆道:「沒法子啊,三天沒吃,什麼都不行了。我老婆催著我來哪。」
眾人獃獃看著,只見那兩人邊說邊聊,自朝店裡去了。又聽小方淡然道:「『醫王』孫思邈有言,食辣之女,膚如羊脂凝滑。食辣之男,床笫有風雷龍虎之勢,幾位還是趕緊走吧,莫食這些有害之物了。」
相傳辣椒久服不白頭,延年益壽,卻不知還有這等采陰補陽之功,那孟譚與崔軒亮聽了,自是心下隱隱稱羨,上官夢則是半信半疑,她摸了摸自己的臉蛋,想起凝如羊脂的好處,喃喃道:「也好,進去試試味道吧,要是太辣了,咱們掉頭就走……」
「是、是……」孟譚頻頻稱是,崔軒亮也是連連點頭,三人一獸聯袂而來,才找了張空桌坐下,正打算一探究竟,卻見店裡迎上了兩名夥計,正是方才那兩個進門的客人,聽他倆齊聲道:「客官,要吃些什麼啊?」
孟譚吃了一驚,才知這幫人一搭一唱,全是同夥,竟把自己拐了進來。也是他年紀稍長,頗有閱歷,忙拉住未婚妻的手,道:「走了、走了,這地方不大對……」上官夢微笑道:「別怕,既來之、則安之,咱們坐下吧。」孟譚本要就座,忽見崔軒亮一雙賊眼吊直,又在瞄著老婆,頓時大喊道:「夢,快走啦!這明擺著是黑店呀,你不怕給坑了么?」
正說話間,兩名夥計已是喊起冤來了:「客官,您別含血噴人啊,咱們一盤菜不過十文錢,便整治一桌宴席,二兩銀子也還有找,您何必說得這麼難聽?」孟譚不去理他們,只管拉住了未婚妻的手,道:「走了走了,別跟他們羅唆。」上官夢給他這麼一拉,手腕便疼了,大聲道:「要走你自己走!別死拖著我!」
孟譚聽她說話如此之沖,全不給自己留顏面,不由心下大怒,正要同她吵嘴,上官夢卻不理他了,只管轉向了崔軒亮,柔聲道:「崔公子,我先跟你說好啰,今晚我和你孟大哥做東,你一會兒可別搶著付賬。」
崔軒亮「嗯」了一聲,正要致謝,卻聽孟譚「嗤」了一聲,道:「瞧,孟大哥、孟大哥,一到付錢的時候,這便想起我來啦。」上官夢怒道:「你到底想怎地?咱倆難得有個客人,你為何老跟我過不去?姓孟的,你要不想陪著這頓飯,趁早請回,姑娘我不想留你。」
「你說什麼?」孟譚氣往上沖,霍地站起身來,「你哪裡學得這般忤逆,不怕我退婚么?」上官夢也火了,大怒道:「你要休了我,快請趁早。別讓你娶了個賤婆娘進門,沒的辱沒了你孟家的祖宗。」
孟譚氣得險些沒暈過去,正想奪門而出,可眼光一暼,卻見到崔軒亮賊頭賊腦,直打量著老婆直笑,三分幸災樂禍、七分不懷好意。他咬牙切齒一陣,自不願未婚妻給歹徒拐騙了,無可奈何間,只得坐了下來,霎時連拍桌板,暴吼道:「夥計!夥計!都死哪兒去了!」怒漢狂,隨時會遷怒旁人,那兩個夥計嚇了一跳,自也不敢過來,這會兒便轉上了一個眯眼少年,正是那「小方」來了。他眉頭深鎖,問道:「還沒吃辣,火氣便大成這模樣?」那孟譚怒道:「你不是那賣椰子的么?怎又來當夥計啦?」
小方淡淡地道:「我這人一向敦親睦鄰,人家要是忙不過來,便會請我幫手。」說著又問道:「幾位客官要吃什麼,跟我說吧,一會兒我替你們轉告。」那孟譚給未婚妻連番陰損,只氣得淚水險些奪眶而出,他奮力拍打桌子,大喊道:「快拿吃的來!越辣越好!最好辣死了我!」上官夢淡然道:「小哥別聽他的,他這人吃不得辣,你要后廚準備些清淡的。」
孟譚大怒欲狂:「誰吃不得辣了?是你?還是我?小哥,你去吩咐后廚,越辣越好,我一會兒整盤吃下去!我要吐了一顆辣椒子出來,便一頭撞死在這兒!」說著指向了夢,怒道:「怎麼樣!你敢跟我比嗎?你敢嗎!」那上官夢好面子,自己吃不得辣,卻也不好直說,便推給了未婚夫,誰料卻被大罵了,她下不了台,一時面色氣苦,終於趴在桌上,抽抽噎噎地哭了起來。孟譚狂怒道:「哭!就只會哭!每次說不過我!你就曉得哭!」上官夢淚流滿面,正要起身離座,卻給崔軒亮攔住了,慌道:「別這樣、別這樣,大家難得吃頓飯,快別這樣慪氣了。」忙向小方道:「方小哥,我……我這人一向吃不得辣,您……您請后廚做清淡些。別害得我吃不下了。」
上官夢擦著眼淚,便又坐了下來。崔軒亮突感對座燒來怒火般的目光,正是孟譚死瞪著自己,忙賠罪道:「孟大哥,對不起、對不起,一切都是小弟的不對,你……你快和上官姑娘和好吧……」孟譚戟指狂吼:「和你媽的屁!老子一看你就火!」「砰」地一聲,上官夢狠狠一拳打在桌上,怒吼:「孟譚!你再說一句試試!等會兒我就找爹告狀去!」
「誰怕誰!」孟譚怒目站起。看這幾個飲食男女還未動筷子,便要動刀子了,那小方乾笑幾聲,緩緩道:「別吵了,客官們有的嗜辣,有的怕辣,不如我請大廚做幾道辣而不辣的好菜,也好讓諸位皆大歡喜。不知可好?」崔軒亮有心解圍,忙來賠笑搭腔:「辣而不辣?不知什麼意思?」
小方道:「辣而不辣,就是說吃起來不辣,其實挺辣。您試過便知。」
眾人「咦」了一聲,不知此言何意,那小方也不多說了,自管走進后廚,對著大廚說了幾句話,但聽猛火爆炸,一股辣煙飄了出來,上官夢面色慘白,立時掩上了口鼻。小獅子則是轉身便逃,一路竄到了店門口,想來此行當中,以它最是怕辣了。辣煙飄來,上官夢遮鼻掩嘴,自也沒法兒吵架了,崔軒亮見四下安靜了,登時笑道:「好啦,大家都開心了。」正笑間,忽然打了個噴嚏,隨即嗆地劇咳,眼淚直流。
孟譚冷笑道:「小子,就這點吃辣功夫,也敢誇口啊?」說著仰天吸氣,哈哈大笑,嗯嗯有聲,著意要把崔軒亮比下去。半晌不到,廚簾掀開,那小方端來了幾盤菜,又送來了一鍋飯、一瓶酒,外加幾隻大白饅頭,道:「幾位客官,菜飯全在此,還請用吧。」眾人低頭一看,驚見桌上一字排開,有雞有鴨、有魚有肉,全給紅辣椒覆蓋了。
那上官夢顫聲道:「這……這東西能吃么?」小方替眾人添飯斟酒,笑道:「姑娘別怕,試過便知。」上官夢戰抖著筷子,悄悄挑起了一根蔥,朝白飯上抹了抹,立時留下了一道紅汁,她小心膽怯,朝蔥上輕輕咬了一口,隨即閉緊雙眼,全身抖,不敢稍動。
崔軒亮滿面關切,道:「姑娘,你……你還好么?」孟譚有意與未婚妻修好,便也道:「夢,你還行嗎?」兩個男人一左一右,正要靠近察看美女死活,卻見美女睜開了慧眼,大喜道:「這辣椒只有香氣,一點也不辣。」孟譚訝道:「是嗎?」上官夢笑道:「是啊,這辣椒真是好吃,我從沒吃過呢。」說著夾起了一筷子牛肉絲,混著辣椒入嘴來嚼,直是眉花眼笑。崔軒亮見她吃得香甜,自也一臉驚奇,忙道:「我……我也來試試吧。」當下舉筷夾起了一塊鴨肉,放入嘴裡嚼著,喜道:「真的不辣!」
這辣椒滋味鮮美,入口時只聞其香,不得其辣,讓人身上汗,卻不至嘴裡疼。崔軒亮吃得興高采烈,便連連扒飯,不忘把小獅子叫進來,喂它吃了幾塊五花肉。這辣椒當真神奇罕異,連獅子吃了之後,也似讚不絕口,只蹲在桌邊討乞食。那孟譚也試吃了幾大口,登時罵道:「什麼玩意兒,這辣椒是給娘們吃的,還誇什麼天下第一辣?」雖說如此,還是大口來嚼,一口菜、一口飯,不忘搭上一杯老酒,真吃個熱汗滿身。
遇上好吃好喝的,三人火氣便小了,一時間天南地北地聊著,那上官夢見未婚夫收了暴躁脾氣,心裡也甚高興,便給兩個男人勸酒,看她吃得香汗淋漓,談笑間更顯得明眸皓齒、楚楚動人。兩個男人看到眼裡,少不得又要添上幾碗醋了。這一女二男其實頗有淵源,都是永樂朝忠烈之後。那女孩是「地虎」上官義的女兒,個頭嬌小玲瓏,小時候隨著爹爹住在京城,只因「鐵棒」孟中治世居河北,兩家頗有往來,那孟譚得了個近水樓台的好處,現下兩人已然定親,只待從煙島返國后,不日便要完婚。
酒過三巡,菜上了,架也吵了,那小方閑來無事,便從門口提進了一簍椰子,自在那兒鑽洞鑿汁,頗見忙碌。崔軒亮笑道:「方小哥,這椰子水是送的么?」小方搖頭道:「我方才不是說了么?一杯一兩銀。」
眾人笑道:「你這是獅子大開口,誰肯買啊?」正笑間,忽聽砰地一聲,那小獅子真箇大開口了,只見它在店中東躥西跑,連著撞倒了幾張凳子后,便衝出了店門,找了一處大水窪,只在地下猛喝雨水。
孟譚嘖嘖贊道:「什麼人養什麼鳥,這畜生真是好家教,便和主人一個德行。」上官夢白了他一眼,道:「你這張嘴停不下來么?怎麼又來……」還待數落幾句,忽然扇了扇嘴,話聲從中斷絕。
三人面面相覷,誰也沒說話。良久良久,上官夢拿出了手巾,擦了擦汗,乾笑道:「好辣。」崔軒亮也笑了兩聲,拭汗道:「是啊,真的挺辣。」
孟譚嘿嘿冷笑,道:「怕了吧?娘們。」他有意賣弄,便提起筷子,正想再嚼個幾口,忽然嘴唇一痛,不由也舔了舔舌頭,道:「嘿嘿,是有那麼點辣。」直到此時,三人才曉得辣而不辣的意思,原來這辣味易於上口,初時甜美芳香,後勁卻是異常火烈。
崔軒亮平日頗能吃辣,可此刻也是辣得面色紫,渾身急汗,連舌頭也腫了。此刻只剩孟譚一人還能說話,當即拍了拍桌子,大聲道:「夥計!夥計!送三杯茶過來!」小方哼著小曲,提來了一隻大茶壺,倒下三杯沸水,道:「江南碧羅春,算是店裡送的。」眼看杯子冒煙了,不忘提醒了諸位客官:「大家趁熱喝啊,別客氣。」
上官夢舌頭火燒也似,只想拿著涼水灌下,但若把沸茶滾水倒入嘴裡,豈不如火上加油。她擦了擦熱汗,喘道:「小哥……有沒有涼水,弄點兒來。」小方道:「要涼水是吧?那兒有現成的。」說著懶懶地指向店門外,但見大雨如瀑,地下水窪滿滿一大坑。上官夢臉色燙紅,也不知是辣紅了,還是氣紅了,只得轉向孟譚,央道:「相公……人家要喝椰子水……」孟譚暗暗咒罵,看這椰子一顆要價一兩,真如謀財害命也似,奈何未婚妻嘴辣想喝,當即吼道:「小哥!給送杯椰子水來!」
生意上門了,小方急急趕上,珍而重之地倒上一杯,道:「姑娘快請。」上官夢顧不得淑女姿態,忙提起纖纖玉手,仰一氣喝完,贊道:「真爽快……」那孟譚其實也辣得快死了,可礙著椰子水價錢離奇,實是捨不得來喝,只得冷冷嘲諷:「一兩銀子一杯,還能不涼么?」
崔軒亮滿心稱羨,自也想喝了,他摸出了金條,低聲道:「小哥,這找得開么?」小方搖頭道:「這錢太大,我沒法子。」崔軒亮慌道:「可我……我沒帶銀子出門啊……」小方連使眼色,朝孟譚瞄了幾眼,崔軒亮當即醒悟過來,忙求孟譚道:「孟大哥,你……你也請我一杯吧。」孟譚冷眼一翻,道:「我為何要請你?」崔軒亮正煩惱間,那上官夢卻也可惡,又道:「小哥,我的嘴還麻著,再來一杯吧。」小方殷勤周到,早準備好了,立時又送上一杯。上官夢忙又仰而盡,不忘舒了口長氣,贊道:「真舒服。」她見兩名男子張大了嘴,都在巴望著自己,當下遞過了杯子,笑道:「這兒還剩半口,誰要?」「我要!」、「我要!」兩名男子你爭我奪,最後還是落到了孟譚手裡,他接過杯子,立時把舌頭泡了進去,霎時啊了一聲,歪嘴疼道:「爽快啊。」
崔軒亮滿面羨慕,可身上沒錢,只得向小方求懇了:「方小哥,我也好想喝哪,你……你可以賒一杯么?」小方眯起了怪眼,道:「小本生意,恕不賒欠。」崔軒亮埋怨道:「你好小氣,我又不是剛認識你,虧你還姓方呢,小方、小方、不大方。」他打蛇隨棍上,正吵鬧糾纏間,桌上卻多了一隻茶杯,低頭一看,正是杯冰涼椰子水來了。小方還是挺大方,終於免費相贈了。崔軒亮大喜道:「小哥!你真好!謝謝你了!」他急急去拿茶杯,正要一口灌下,忽然那杯子給人搶先取走了,隨即咕咕嘟嘟地喝了個乾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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