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三章 水盡南天不見雲
·弓司長早已瞧清,他實非那寬仁厚道之輩,因此見他搖頭,也未曾鬆氣,只小心翼翼地問:
「司長愚鈍,再猜不透殿下隱憂,不留後患,不好嗎?」
陳暮成負手而立,淡道:
「一氣殺之,何其的簡單,司長眼中,我可是暴戾恣睢之徒?亦或是有些暴虎馮河?」
弓司長連忙道:「不敢。」
瞧他神色淡淡,料想他是不信,便又拱手道:
「殿下行事,自有各人的道理,司長雖猜不透,也不會起那隨意論斷的邪心。」
陳暮成拍了拍他:
「你果真明白,也不枉費我認你作兄弟。」
弓司長噤默了一會,岔開話:
「只請殿下解個惑就是了。」
陳暮成往窗前一立,隔著雪濕紗窗,望日漸昏:
「不殺之為快,自然是有不殺的好處,如今唬住了他們,暫且是不敢多說,待回了神,自然便有好些有礙我名聲的話傳出。」
以弓司長之智,竟不能明這話中意,他茫然似稚童:
「殿下說話,日漸的高深,既是損傷殿下清譽,好處又從何而來?」
冷雨斜風,搔得竹影搖搖,映在陳暮成面上,生了陰霾似的,顯得愈發詭異莫測。
又有股子邪風,從窗棱,窗縫……拚命往裡間鑽,跑進他袖子里,將他玄色的袍袖鼓得大垮垮的,一眼望去,竟似枝丫上棲著的墨黑陰沉的烏鴉,起興時的高飛,縱然是「呀……呀……」的叫喚,也比不得尋常雀兒活潑,有些荒煙衰草,萬木皆枯的死寂,是不吉祥,不稱人心意的。
陳暮成道:
「我在太子與四皇子間周旋,近日又招兵買馬,招賢納士,雖說皆是暗中的行事,可難保不會引人注意,如今聽得我殺了這廚子,再讓人傳出些『衝冠一怒為紅顏』的言論,便只當我是那貪美色的庸人,成不了事,便也對我鬆了警惕。」
「可……」
可這般行事,豈不是將昭和公主推到明面上,擋箭牌似的。
弓司長心裡驚疑亂竄,他嘴上說著情根深種,可這行事想法,件件都是為對方招禍似的。
哪裡是愛呢。
若是愛,該如火獵獵,有一發不可收拾的滿腔熱意,又該似澹澹水,源遠流長,絕非一時之興,明澈清新,能見本心,若愛,是尊重,是寬容,是理解,是想要靠近,又畏懼靠近。
一旦愛上,傾心相互都來不及,怎捨得她受委屈?
弓司長正想著,又聽得陳暮成說道:
「況且這話若能入公主的耳,也當我容不得人指桑罵槐的說她,也是向著她的一片心真,此乃一石二鳥之舉,能雙全,豈不大好?!」
弓司長盯著窗外的白雪壓枝,心也恰似這枯桐葉落,凍死似的。
他分外地小心,不是知己之誼,是君臣之別:
「若是對著不明事的庸脂俗粉,這套倒也罷了,若用在公主身上,究竟不妥當。」
陳暮成轉過身:「哦?這不妥從何說來?」
弓司長愈發小心翼翼:
「以公主脾性,只怕不慣這風頭,她又是有幾分智慧的,若是猜到了殿下用意,難免又多生抗拒之心,最怕弄巧成拙,反倒不美。」
「也是這個理兒。」陳暮成思忖了一會兒,點了點頭:
「那你召幾個人,還是將今日在場的,都警醒警醒,莫讓他們亂說,若是有格外快嘴的,索性殺了,既是流言毫無用處,也省得白玷污我好聲名。」
弓司長聽著,忙應了下來:
「都是鄉下人,沒多少見識,禁不住嚇,您放心,私底下敲打敲打,保管就嘴嚴實了。」
陳暮成聽著,也不說話,只又面向窗外,出神似的。
弓司長也不敢叨擾,踟躕了一會兒,便躬身抬手,默然退下了。
卻不知道,待他遠離了,陳暮成眼裡似霜重雪凍,春風拂來也不化。
他嘴裡淡淡幾個字,便有黑衣身影應聲而下,細聆他吩咐,便向著弓司長退去的方向,前腳隨後腳的去了。
弓司長心裡紛亂錯雜,焦心於今日之事,沒留意腳下緩慢。
待挪到一處,已是日薄西山。
四下觀之,殘照昏昏,竹影又重重,一時見不著個人,只隱隱遙遙覷見一小潭碧池輕漾,被皚皚白雪捧在其中,卻未被嚴冰遮覆,澹澹清清,又蒙上日暮霞冉,有鏡花水月之空靜。
弓司長不免起了遊興,想著這秀麗自然,倒可解心中煩憂,便向那處走去,隱隱聽得窸窸窣窣的聲響,也只當是風吹葉搖,未曾在意。
卻是又多行了幾步路,才聽清了,那窸窣哪裡是花草搖曳聲,分明是寬衣解帶的動靜。
有女子嬌喘連連,連笑帶啐:
「死鬼,急色鬼投胎,也不知尋個遮風的地方,我若凍壞了身子,看我恕不恕你。」
又聽得男子急不可耐的粗喘:
「哪處冷,我替你捂捂……是這一處不是?還是這一處……待會子,有你叫熱的。」
弓司長家中雖尚無妻室,可風月情事也漸通,聽了兩三句,怎不會立刻便明白,這分明是對野合的鴛鴦。
他當下便紅了臉,抬腿便走,腳下卻處處留意,生怕踩了枯枝,絆了碎石,驚動了兩人,彼此都尷尬。
分明是那男女丟人現眼,他反倒像心虛似的。
弓司長正恨不得快快離了這是非之地,卻又聽得那女子嬌聲作問:
「你莫著急,我要先問你,今日你替殿下當差,不過送幾件東西,該最輕巧容易的,怎的歸來時,面色竟比大雪還慘白?我當你受了刑,著實唬了一跳。」
弓司長停了腳。
男子連連嘆氣,不耐得很:
「這會子你竟提起他來,煞風景得很。」
偏那女子不依饒,非要男子說個前後明白。
那男子本就憋了一通邪火,這當口被打斷,哪裡深想好歹,只速速地說,全當了一樁事,說完好泄火:
「罷了!罷了!再拗不過你,你聽著,往後殿下跟前,多長個眼鼻子,若缺了心眼,笨拙討人嫌倒還罷,最怕突然丟了命,還想不通哩!」
說罷將今日所見之事,又添了許多油醋,講與她聽。
女子聽過,也不知是冷是懼,竟打起寒顫:
「雖說做主子的,照理也輪不到我們多說,可我有些忍不住,哪有這樣的主子,半句不對付的話也聽不得,可憐一條性命。」
男子也嘆氣道:「可不是?要我說,他要真攀了那高位,也許是個暴君,要防人口,堵人嘴的……」
弓司長聽了,自然大驚,趕忙輕咳一聲。17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