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朝來春雨晚來風
冬青遠遠瞧見,不免凝眉:「這會兒霧都未散開,晨瑞透不進,陰涼得很,如何使得?」她頓住腳,就要轉身:
「玉容姐姐周全著,奴婢去屋子裡尋件頂厚的鑲毛大氅,再把手爐炭盆一併取了來。」
弓司長遠遠瞧著,朗聲道:「那小丫頭,不是秀麗欣長些的那個,說的就是圓臉雙鬢短小的,快攜了你家公主往這頭來,這地兒不濕也不冷。」
冬青得了教訓,也不與他爭,只懶道:「這亭避雨不避風的,寒濕氣颼颼地往裡頭鑽,如何不冷?我家公主金玉般的人兒,不是鐵打的漢,可免了。」
弓司長被她逗得直笑,前仰后倒的,青衣長衫簌簌地動,瞧著似青靄清風裡的擢擢修竹。
冬青忍不住想,這人,桀驁不馴,嘴又壞,偏生得好皮相。。
弓司長施施然來了,眉眼間都溢著笑:「我不是逗弄你,你瞧瞧去。」他堵住冬青不讓離,又向著顧昭和作禮道:
「這亭子雖瞧著粗陋,卻也有精細處,若是公主覺寒,無論是罰酒罰錢,司長都認。」
「由得你杜康下肚?那是便宜了你,況且你那幾個錢銅子,當誰稀罕?」冬青拿眼白對他,卻是看向顧昭和。
見著她點頭允了,方扶了她慢慢行。
天青煙雨色,瞧著風流秀雅,卻是苔痕上階綠,滑得很,又因朝露未被日光晞開,沾衣又濕鞋的,顧昭和行得格外小心。
足尖微點,濯淖污泥之中,步步生蓮,飄飄若流風回雪,她衣飄帶巧,更兼風姿獨秀。
是佳人,奈何難求。
陳暮成的眼中略過一絲痴,若是……
他平息定目,格外柔和:「公主可好睡?早膳粗粥淡菜,素簡了些,還合公主胃口?」
顧昭和行止端莊,輕道:「那碧梗粥是貢品,甘醇味美,昭和心足了,這驛站也細緻,床榻和軟不說,又焚了凝和安神的安息香在側,昭和好睡,再沒得挑了。」
陳暮成含笑低首,低低道:「那就好。」
他入鬢劍眉,本是冷峻貌,如今融融生暖意,也有了和煦之態。
弓司長深看了他眼,漫不經心道:「驛站陋簡,比不得宮裡寒玉紫檀的做床,卻是先鋪了香蒲葉綠穗為底,又用蒲絨添柔,再用細棉堆疊了數層,方得如此和軟,又怕不好看,用素錦遮了,貼膚又親近,都是殿下巧思。」
陳暮成有些怔愣,回神后喜上眉梢:「是……只是些粗淺心思,公主心悅,就大好。」
弓司長舉觴,自斟玉液,杯深琥珀濃,酒清滿院香,他垂目低眉,掩的是蕭然凝重色,掩的是不斷下墜的沉沉心:「殿下,先議事。」他淡道。
陳暮成如夢初醒,這才正色:「昨日防備疏忽,被乘虛入了,暮成傷於劍戟,底下人也多傷重,因此與公主議,在這驛站多休整幾日,公主意下如何?」
顧昭和點頭:「長途勞苦,跋涉艱險,是該身體大全再打算,依殿下言就是。」
「公主體貼。」陳暮成輕笑:「還有一事,想與公主談。」
「願聞其詳。」顧昭和道。
陳暮成面色漸凝:「若己弱而敵強,敵寇緊追不捨,己身退而不得,該當何如?」
顧昭和眼神清明:「殿下可是在隱射昨事?」
陳暮成頷首:「上回與公主談論,暮成獲益良多,只是暮成已身陷囹圄,追悔也無用,方尋思公主可有良策。」
顧昭和不繞圈子,直言道:「忍,還需再忍。」
弓司長目光深深:「殿下已言明,敵寇凶暴,非忍能安,若忍,壯敵威風,傷我氣勢,待氣數盡,我方不戰而兵敗,豈是良策?不如以奇巧回擊。」
顧昭和疏淡道:「若是沙場點兵,趁其不備,出奇制勝,確是敵強我弱的制勝之道,可如今敵手在暗,比劃的不僅是兵道,還有權勢,朝堂之道。」
她抿唇,接著徐徐:「大皇子,太子中宮嫡出,位高尊榮,四皇子母家權勢滔天,也在殿下之上,深林參天,根壯葉茂,殿下尚無樹倒根催之能,無益以卵擊石,自個頭破不說,又不能傷其根本,何用?又讓人摸透底細,將己之弱處明擺彼之跟前,何益?昭和淺見,此事斷斷不能。」
陳暮成禁不住嘆:「都說女兒情懷,深閨眼淺,可女子哪遜鬚眉的……若是公主,該當何如?」他誠問,又遞了山水樓閣松竹梅紋杯:「是紹興黃酒,質厚色純,柔和鮮爽,也溫過了。」
顧昭和接了,啜飲了幾口:「昭和不過書讀了幾本書,略識幾個字,紙上談兵罷了,蒙殿下不棄昭和,雖願說道一二,只是可行與否,還望殿下斟酌。」
陳暮成拱手道:「公主暢言。」
「您如今,可曉暗算您之人?」
「否。」陳暮成赧然。
「那也無妨。」顧昭和穩道:「您寄書與幾位皇子,要悄悄的,書信也要一致,大抵是『無圖謀霸業之雄心,卻屢被暗算,如今苟延殘喘,望兄垂憐,日後鞍前馬後,願為臣,效犬馬之勞』云云。」
「他們能信?」陳暮成不免疑。
顧昭和輕笑:「他們都會疑,可疑歸疑,他們終歸會畏,畏您奔投他人,畏其些個皇子得您囊助,如虎添翼,因此他們會穩住您,許您些好處,如是害您之人,一面會為計謀未敗而心悅,一面會覺您空有莽夫征沙之勇,卻無君王算計謀略,他會當您蠢傻,會輕視您,他放鬆警惕,您便能鬆氣。」
「好!」陳暮成眉梢漸松,豁然開朗,他的眼劃過顧昭和的素妝清顏,凝在那被酒濕染,似欲滴桃花殷的朱唇,再移不開眼:「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