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九十六章 空幽
男子習練完一趟,停了招式,長刀一挑水下某個位置,一個酒葫蘆騰空而起,儼然早就冰鎮在潭水下,待熱了飲的。
砰。酒葫蘆出水,常驀光也沒伸手接,刀光一線,精準無比地摘去了口子,旋即刀尖刺入葫蘆,挑在半空,酒水嘩嘩地倒出來,他仰面一張嘴,前後不過瞬息,美酒入喉。
但見那人墨發如瀑,反射出日光璀璨,赤著的上身綴滿汗珠和水珠,玉石光澤愈潤,刀挑葫蘆,仰面而醉,酒水從半空傾瀉,灑在他嘴裡,也濺在他臉上,勾勒出五官線條,利落乾淨,獨一雙黑眸深不見底,日光落入其中,也未濺起絲毫波瀾。
潭水幽綠,白石翠濃,玄衣刀客斬千里,一壺醉我青山谷,莫問平生英雄事,無人知他卧白雲。
見慣了長安富麗的辛夷,哪裡見過這番作派,直在原地看呆了。
腦海里就剩下了充滿敬佩的兩個字:好看。
忽的,常驀光感到了什麼,回頭來,看向了辛夷,他就那麼注視著她,臉上沒有甚表情,眸子里的夜色似潑了墨,幽黑愈濃。
辛夷訕訕地摸了摸鼻子。才想起此行目的,忙道:「……我想說,湯麵很好吃,多謝……還有,你刀法不錯……很……還算好看……我是說,還行……」
常驀光依舊沒有表情,還是那麼看著她,安靜的,沉默的,日光和白霧同時在他黑眸里氤氳,能把人吸進去似的。
辛夷有些尷尬。弄不清他什麼意思。自己的謝已經說了,但轉身就走,好像不太對,要留在這兒,互相瞪著更不算個事。
得說點什麼
辛夷絞盡腦汁,從雞毛蒜皮,到天下大勢,腦子裡過了幾番,忽的看到垂到胸前自己亂糟糟的青絲,似抓到了救命稻草,脫口而出——
「能不能……幫我沐發……我手動不了那麼高,好幾天了,實在不舒服……」
常驀光還是沒反應,像一座石雕似的看著辛夷,日光愈發炎熱,他的黑眸卻半點溫度都沒。
辛夷忽的想到,是不是他不知道怎麼沐,看他住的這處林中「孤島」來看,應該是第一次為女子沐發。
「其實沒什麼……你鬢髮很好,應該經常沐吧……一樣就好了……多謝。」辛夷加了句,然後她就開始慶幸自己終於能揣摩常驀光了,而且,還對了。
因為那男子終於動了。他上岸來,把長刀和酒葫蘆都放好,然後把辛夷推到某塊臨潭的大石頭前,把辛夷提出來,讓她背靠在石頭上。
自然全程是沒話的。但有了第一次正確揣摩常驀光后,辛夷多了無數自信,大致能理解他沉默后的意思。
於是自己調整了角度,背靠在石上,向後彎,身體后弓成微微弧度,腦袋躺在石頭邊兒,頭髮便向後垂了下來,半數浸在了潭水裡。
在她做好架勢的空隙,常驀光回草廬取來了皂莢,木槿,並一張麻布巾子,自己站到潭水裡,面前剛好就是仰面的辛夷腦袋。
然而下一刻,辛夷就叫苦不迭了。
常驀光估計真把她的青絲當成自己的亂髮了,所以沐起來,力道大得,辛夷覺得自己頭皮都快被扯下來了。
她痛得眼冒金花,然而毫無辦法,自己一個半廢人,肯定往後都要勞煩他為自己沐發,只得當熟悉了就不痛了。
就算想法如此,辛夷還是捺不住,「嘶」地倒吸了口涼氣:「……能不能……疼……輕點……」
力道能砍頭的兩手一頓。旋即常驀光身子往前探,微微低頭,看向了辛夷,也不知是疑惑還是抱歉,就滯著沒動。
辛夷仰面躺在白石上,常驀光站在她腦後,雖然兩人臉的朝向是反的,辛夷卻從來沒有這麼近的,凝視過男子的眉眼。
等她意識到這一點時,她已經整個人像中了魔,動不了了——
那是怎樣的一雙眼睛啊。
黑得好似黎明前的夜空,世間所有的光都能能陷落進去,長安多奼紫嫣紅富貴花,但此刻這片黑色,卻能讓人覺得,絕美,美到近乎於一種純粹,四周一圈的白,更襯得濃淡分明。
偏偏這兩瞳黑色還乾淨到極致,在這麼近的距離看著個女子,那兩爿乾淨也纖塵不染,和看著山兒水兒風兒天兒一樣,沒有任何多的雜質。稚子的瞳往往乾淨,但同時也懵懂,這雙眼眸卻能教人分辨出深淺,一層層望進去,直到了底,才恍惚方才踏過了一崖深淵。
不清楚那深淵裡裝了什麼東西,也不清楚深達幾萬丈,最後留在腦子的,卻只剩下了一個詞:空幽。
無物者,無暇,謂之空。
無色者,無底,謂之幽。
辛夷忽的有些鼻尖發酸,她也不知道為什麼,被這樣一雙眼睛這麼近的凝視著,她自己就像只螞蟻,在紅塵中一身塵的螞蟻。
汲汲碌碌,渺小卑微。
然而忽的,那兩瞳黑色起了波瀾,一劃而過,像風吹過湖面的層層細圈,隨即,男子有些異樣的聲音,從腦門頂傳來。
「……湯餅……」
湯餅?
辛夷緩過神來,一愣,男子這意思,是在說自己像個湯餅么?
然而她餘光瞥到自己全身,漿白的麻布裹了全身,幾乎沒一處露的,在外人看來,豈不就是個湯餅?
早上吃的湯餅(注1),一片片白,在湯水裡盪。
明白過來這兩字的意思,惱怒就衝上了辛夷的頭,她雖不算傾國傾城,但也是長安麗人,不過是虎落平陽,怎麼就落魄到成了湯餅。
辛夷在層層傷布后蹙了眉,想反駁幾句,愣是被啞在了喉嚨里,因為常驀光笑了。
雖然不明顯,和常人表露出來的「笑」不是一個東西,但辛夷無比確信,他笑了。
那兩瞳黑夜一劃而過的微光,如同流星劃過夜幕,迸發出乍然的明亮,雖然短,但因為太過絕美,讓他整個人都在那一瞬鮮活起來。
唇角上翹的弧度也不大,但就是那一點點,讓他本就線條好看的唇,像開了花兒,臨風來。
整個過程不過眨眼間,待再看清,男子又恢復了平常的樣子,沉默著為辛夷沐發,讓人懷疑方才看花了眼。
辛夷卻不相信自己花了。
因為她微微異樣的心跳,到現在都還沒有平歇。
青絲里兩手的力道卻減輕了,很認真地為她把幾日的污垢都濯凈,男子沒有再探頭看辛夷,辛夷卻捂上了自己的眼。
她有些莫名的窘迫。
唯有偷偷從指縫間瞥出去,一陣風兒起,吹皺了一池水。
註釋
1.湯餅:即今面片湯,古時尤盛。《齊民要術》記「水引」法:先用冷肉湯調和用細絹篩過的面,再「揉搓如箸著大,一尺一斷,盤中盛水浸。宜以手臨鐺上,揉搓令薄如韭葉,逐沸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