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零二章 駐留
「怎麼那麼多諢號!他叫常……」辛夷剛想解釋,話頭就被接過。
「俺們知道,好像本名叫什麼光的。但沒人記,也不用去記。」年長的不在意地呵呵笑幾聲,「方圓百里就這麼一個驛站,人來人往的,面都是一晚的緣分,誰在意誰是誰。咱們衙役是官府分來管理驛站的,但窮山惡水,太過偏僻,最多缺錢缺瘋了,干過一兩年就走,沒有哪一任呆得久的。」
「正是!俺也是干最後一天,明兒就調職,太偏了!」年幼的也笑起來,「但每一任衙役都說,能看見這個黑衣刀客,好像他出不去似的,也是怪事。不過無所謂啦,對俺們衙役而言,這輩子與他不過一兩年的識得,俺們出去后,就再見不得他,自然沒有必要記得名字啦!」
辛夷心裡一咯噔。哀涼從腳板心往上竄。
他的名字,竟是被世間選擇了「不記得」?
兩個衙役嘮嗑得起興,自顧說了下去:「不過這愣頭青心腸好。這爿山谷地勢險峻,猛獸毒蛇,總有那些不要命想獵異獸的獵戶,失足掉下來。愣頭青每次撿著了都會幫他們醫治,但聽說,那些獵戶但凡傷好一點,就拚命地想出谷,半日都不想多呆。提及他像提及閻王似的!」
「可不是。啞巴的性子太古怪了。動不動就殺人!」年幼的唬人地捂住嘴,「俺親眼看見,曾有驛站的掌柜眼饞了他的刀,出高價買,他說了兩字,不賣。那掌柜不過糾纏了幾句,啞巴再無第三個字,直接就把掌柜砍了!嘖嘖!」
言罷,倆衙役有些可憐地看向辛夷:「姑娘,勸你一句,啞巴(愣頭青)雖然醫術頂好,但絕不是菩薩,而是大閻王!你傷稍微好點,就趕快走罷!」
「……多謝提醒……」辛夷訕訕點頭,又寒暄了幾句,便搖著四輪車進了廂房。
廂房簡陋,但勉強住一晚,還是使得。
辛夷來到窗前,漆黑的夜空忽的爆發出璀璨煙火,似乎是百里之外的小鎮,牡丹流光,映亮了夜空。
「今兒什麼日子?放花兒了?」辛夷疑惑,探頭出去,問扎在院子里也在看花兒的那倆衙役。
「喲,是姑娘。你還不知道?是白鳥羽衣啟程進獻了!」倆衙役抬頭,快嘴又開始嘮嗑,「前陣子不是官老爺們都趕趟似的,進山搜尋百鳥羽來制衣,獻給什麼儲越王妃討個好前程么!看如今,是被哪一家得了,連夜呈上長安,放炮仗來慶賀哩!
年幼的咂舌:「官老爺們好手筆啊!這彩頭下得賊准!攝政越王風頭無雙,能討得他未來枕邊人的歡心,可就是一步登天了!」
年長的也颳了刮臉皮,一股不屑:「瞧這花兒陣仗大得,生怕別人不知道,他家就要雞犬升天了!不行,俺得打聽打聽去,到底是誰家得了!」
倆衙役還在嘰嘰喳喳,辛夷卻覺得一顆心,猛地往下沉。
咚一聲,沉到谷底,痛到她眼前發黑。
那日遇到紅衫女子一行,就聽聞官家爭先恐後,進獻百鳥羽衣給什麼韋氏女,抱上攝政越王的大樹,給自家謀個好前程。
如今瞧這傳到百裡外的浩蕩煙花,從側面印證了,此事不假。
也就是說,儲越王妃的事,不假。
雖說上面沒有明確的鈞旨下來,但辛夷並不懷疑,他是知道這事兒的。無穴不起風,他定是有些默許或縱容,否則不會進獻白鳥羽衣,搞得這般聲勢浩大。
他終於,要娶妻了。
在她不過「死了」一月後,他的身邊就有了其他的女子。
瞧這煙花漫天普天同慶的熱鬧,不知他會不會有一絲一毫想起,曾經聲聲喚卿卿的女子。
什麼京兆韋氏嫡女,估計也是為了拉攏勢力,壯大自己的羽翼罷,他心裡果然只放得下一副棋,其他舊時光里的,早就被埋在了黃泉下。
世情惡衰歇,萬事隨轉燭。夫婿輕薄兒,新人美如玉。
合昏尚知時,鴛鴦不獨宿。但見新人笑,那聞舊人哭。
……
「李,景,霄。」
辛夷一字一頓,迸出冰冷的三個字,一股甜腥味兒就衝到了喉嚨。
在視線墮落為黑暗時,她最後看到的,是衝進來的常驀光。
「湯餅!」
他喚她。
……
再睜開眼時,已是清晨,山間的日光灑在了棉被上,鳥啼響成一片。
辛夷掙扎著起身,渾身的傷口似乎又裂開了,痛得鑽心,喘一口氣都提不上勁兒來。
好不容易搖著四輪車,簡單更衣梳洗,她欲去隔壁客房找常驀光,卻發現沒人。
驛站里很是安靜。趕路的都起得早,天不亮就辭了,四周空蕩蕩的,和昨日熱鬧的場面全然不同。
辛夷等了一會兒,實在不見常驀光,她本可留下個箋子,自己先搖車回去,她卻執意地想等他一起回家。
不知道他幹什麼去了。甚至有可能丟下自己走了。
她卻選擇相信他,一定,要等著他。
辛夷把車要到驛站門口,一個人孤零零地坐著,開始了漫長而不知結果的等待。
她開始想昨日那倆衙役說的話。
沒有人記得常驀光的名字。
驛站來來往往,所有名字都是一陣風兒,今兒吹來了明兒就散了,緣分不過一晚。
沒有誰有必要去記住他人。都是過客,這世間不會留下羈絆的相逢。
而那個玄衣刀客,從六歲起,就獨自居住在山谷里,唯一往來的驛站,又都是過客,連名字也不需要記住的存在,甚至偶爾救起的失足獵戶,也是懼他性子古怪,拚命地想早日逃離。
於是,這樣倒映在他眼中的世界,是怎樣的呢?
你來我往,三千繁華,卻無一物,能是為他而駐留。
哪怕是名字。
不是「不能記」,而是「沒必要」。
……
啊,竟是沒有一個人,為他而駐留呢。
……
可悲自己,前半生拼了命地,想在那一個他的生命里停留,卻被他在登上最靠近巔峰的巔峰后,就輕易地捨棄。
無數悲歡和情深,都成了他多年後回想王圖霸業的一抹淺笑。
真是,可憐。
但如今,至少眼前有一個人,自己可以成為他的一份「駐留」。
至少,記住他的名字。
……
辛夷思緒萬千,臉色幾變,痛苦自嘲哀涼依次劃過眸底,最後定格在了平靜上。
那一瞬,她似乎感到了久違的寧靜,昨晚心殤的劇痛也緩解了幾分,極目遠眺,山海茫茫,還好,沒有剩下她一個。
而他,也沒有剩下他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