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章 夜談
宋禮沒打算在婚事上刁難郗浮薇。
因為划不來。
沈竊藍已經明擺著表達了打算迎娶他義女的意思,按照雙方身份的差距,可見不是一般的喜歡,以後如何且不說,至少目前是動了真心的。
宋禮自己也是從少年時候過來,知道這年紀的男女對於感情的執著,別說他這種世伯了,就是沈竊藍的親爹,這會兒要死要活的攔著,父子之間都要生出罅隙來。
卻是何苦?
但他前腳才認了郗浮薇做義女,也暗示了她結這義父女名份的緣故,這女孩子跟腳就兜搭的沈竊藍親自來提親,很有懟回來的意思,宋禮心裡多少有點不高興。
是以早就想好了要敲打一下。
好叫這女孩子明白,自己只是不想為了她跟沈家鬧僵,而不是不敢跟沈家鬧僵。
此刻見郗浮薇一點就通,主動提出會跟宋稼娘搞好關係,宋禮思索了一番也就作罷了。
在他自己其實對郗浮薇沒太多敵意,甚至還有點欣賞。
可是作為一個疼愛女兒的父親,很難不受女兒態度的影響。
「聽說濟寧衛所的牢獄出了點問題?」這事兒暫且揭過,宋禮問起正事,「當時你也在場?」
「是建文餘孽所為。」郗浮薇點頭,「他們親口承認的,還綁走了鄒家獨子鄒一昂,就是女兒在來的路上遇見的。」
宋禮「嗯」了一聲說這些餘孽簡直太囂張了:「若非陛下這兩年忙著剷除外患,哪裡有他們蹦躂的餘地!」
「若只是鄒家還有濟寧衛所,乃至於咱們父女遇襲,還僅限于山東這一隅之地。」郗浮薇露出欲言又止之色,道,「可是女兒覺得,恐怕沒這麼簡單。」
宋禮挑了挑眉,示意她說仔細點。
「來的路上不是死了三個侍衛嗎?」郗浮薇說,「除卻最後一個乃是溺死的,先前兩個都是中箭。隨行的校尉因為當時條件有限,只能做簡單的檢查,嘀咕了句血液凝結的太快了點。女兒就想起來早先在幼青書房裡看到的書上提到過,南方,就是雲南那邊,有一種毒木,叫做『見血封喉』,樹如其名,有著見血封喉的毒性。若中其毒,癥狀與那兩名侍衛斃命的情況非常相似。」
宋禮聽到「雲南」二字時,眉心一蹙,神情迅速冷峻起來:「你想說什麼?」
「女兒覺得建文餘孽可能想栽贓漢王殿下。」郗浮薇緩緩道,「以挑唆天家骨肉不和。」
「……前兩日,為父送信給濟寧衛所,讓沈竊藍過來汶水畔查案。」宋禮聞言,神情有點捉摸不定,過了會兒才說,「你可知道是什麼事?」
郗浮薇搖頭:「路上問過管事,但當時忙著趕路,也沒細說,只說彷彿是差點影響到了開河,才驚動了爹爹?」
「這案子的內情太過複雜,他們鄉野中人的恩怨為父也不跟你啰嗦了,免得污了你的耳。」宋禮緩緩說道,「簡單來講就是起初以為是被人下了毒的,後來發現是受了瘴癘之氣的侵襲!」
郗浮薇露出逼真的驚訝:「瘴癘之氣?!這不是南方盛行的么?何況如今氣候還未完全轉為暖和……女兒看這汶水畔長風浩浩,哪裡會聚集瘴癘之氣!」
「這自然是有人在搞鬼。」宋禮冷笑了一聲,道,「沈竊藍查明真相后,也跟老夫說懷疑有人在算計漢王殿下……正想著是誰如此膽大,結合濟寧衛所還有你沿途所見,必然是建文餘孽了!」
郗浮薇滿臉憤慨的點頭稱是。
父女倆圍繞這話題說了好一會兒,管事進來請示晚飯怎麼安排了,才告一段落,宋禮說是父女多日不見,打算專門陪女兒吃個飯,所以請白英以及顧公公自便。
郗浮薇猜測他是有話要繼續單獨跟自己說。
果然吃完飯後,下人端了茶水上來,宋禮就開始將話題引到了應天府。
竟是給她好好介紹了下沈家的情況。
沈家在應天府貴胄裡頭不太起眼,倒不是說他們家沒權勢,而是一家子的低調。
「其實也不是沒有少年人跳脫些。」宋禮捧著茶碗閑閑說,「但他家管的緊,稍微上街蹦躂下,惹了兩回事,也就送莊子上去磨性.子了。家裡老夫人夫人的幫忙求情都不行……沈家侯爺在這點上很有主見,老夫人鬧絕食都嚇不住他。」
郗浮薇不知道他跟自己說這些是什麼用意,謹慎道:「聽起來很重規矩。」
「所以你運氣不錯。」宋禮睨她一眼,慢條斯理道,「其他侯門斷不會容你做正妻,但沈家……他們家侯爺很有些心高氣傲,覺得結的姻親再好,也不如自家子弟好。所以最看重的是自家子弟的出色,以及兒媳婦本身的賢惠。至於家世,能門當戶對自然是最好的,但也不是不能商量。否則也養不出願意娶你的沈竊藍。」
「多謝爹爹提點。」郗浮薇頷首。
「進門之後不必想著討好誰,你那未來婆婆,你婆婆的婆婆,在家裡都是當不了家的,真正做主的就是你未來公公以及大伯子還有沈竊藍這三個。」宋禮道,「至於日後會不會還有其他主事人,就看沈竊藍底下幾個弟弟長起來之後爭氣不爭氣了……你只要哄好了沈竊藍,不做出格的事情,你公公是肯定懶得沒事找事的。其他女眷的一些把戲,稼娘那種應付不了,你卻肯定沒問題。」
郗浮薇說道:「女兒愚鈍,到時候少不得還要爹爹庇護。」
宋禮沒接這個話,倒說:「既然你已經是我女兒,你那侄子一直在別人家住著也不像話,還是一塊兒帶去應天府,讓你義母義兄他們幫忙照顧吧。」
見她臉色微變,一哂,「你還怕我拿了他做人質不成?也不想想只要你是沈家少夫人,我們宋家幹嘛要跟你翻臉?你扔他鄉野長大,能得到什麼好調教?難為你還想帶他去沈家?這也不是不可以,不過我勸你一句:本來就是高嫁,再帶個拖油瓶,沈竊藍不在乎,你公公興許也能不在乎,你那些未來婆婆小姑妯娌什麼,可就要有意見了!」
「她們不會覺得你家裡沒人,不得不將沒成年的侄子帶著,只會覺得你故意佔沈家便宜。」
「等你給沈竊藍生兒育女,在沈家站住腳,有了根基了,再提親自撫養侄子的話,也不遲……怎麼你連籠絡沈竊藍這麼幾年的把握都沒有?」
郗浮薇沉吟著,片刻后,她抬眼說道:「但憑爹爹做主,有勞爹爹照顧矯兒了。」
雖然知道宋禮這麼做,不無抓著郗矯做人質的打算,但如他所言,只要自己在沈家站住腳,人質就會變成郗浮薇跟宋家之間加強聯繫與情誼的媒介。
畢竟她這年紀被宋家收為義女,雙方根本談不上感情基礎。
誰知道她用宋家義女的身份嫁進沈家后,一旦站住腳了,他日或者宋家敗落,或者沈家靠著東宮的關係崛起,會不會反戈一擊對付宋家?
宋禮年紀也大了,底下子孫不能說多麼不爭氣,到目前看來卻也沒有能夠超過他的。
沈竊藍卻還年輕。
他總要為長遠著想。
此刻跟郗浮薇透露沈家的內情,提出幫忙撫養郗矯,示好的同時也是轄制。
郗浮薇是不喜歡受轄制的,可現實的境況讓她不得不點頭:她不是宋稼娘,有工部尚書的親爹在,與沈竊藍乃是門當戶對,設若過門很容易就會被沈家接納,因為她本來就是沈家那個階層的。
高嫁原本就容易受到區別對待,再帶上郗矯的話,且不說會不會影響她在沈家的地位,郗矯在沈家過的只怕也不會好。
而且說句不好聽的話,郗矯能活到現在全靠她這個姑姑。
她要是落魄了,郗矯只會更慘。
她好好的,郗矯即使不在她跟前,也未必不能得到善待。
反正這段時間一直都將侄子寄養在沈竊藍的手下那邊,郗浮薇這會兒也不在乎跟這個侄子再分離個幾年。
宋禮要看長遠,她又何嘗不是?
在此事上達成一致后,宋禮對她的態度又親切了幾番,還告訴了許多應天府貴胄的情況,各家的忌諱以及喜好之類:「這些你且記一記,等會去應天府之後,讓你義母、嫂子她們給你詳細說,免得過門之後人情來往出岔子。」
郗浮薇對此倒是真心實意的謝了他。
接下來她旁敲側擊了一番開河的情況,畢竟這條會通河也算是徹底改變了郗家命運的了……不是朝廷要開河,郗宗旺也未必會因為落鳳坡的鋪面一落千丈而氣怒而死。
然而這事情也不好怪朝廷。
因為只要聞家想悔婚,沒有落鳳坡也有其他算計。
照兩家在東昌府的勢力對比,郗家根本沒有任何還手的餘力。
所以郗浮薇此刻問起開河之事,半是緬懷父兄半是回味自己這幾個月來的奔波了。
這個註定會青史留名的工程,她也是有參與的不是嗎?
誰知道這一問卻跟宋禮聊到深夜……蓋因宋禮原本只是隨口敷衍幾句,卻發現這義女似乎見識十分廣博,圍繞運河,尤其是會通河,幾乎他知道的她都知道,漸漸被觸動了談興,竟是一發不可收拾。
「之前在幼青書房裡待過。」對於宋禮冷靜下來之後的詢問,郗浮薇解釋,「當時為了偷懶,將他書房的書都背了下來,如此他要什麼時,不必翻找就能告訴他。」
宋禮的反應跟沈竊藍當時差不多,驚訝而惋惜:「可惜了,不是男兒。」
頓了頓又說,「難怪沈竊藍會看中你。」
他們這樣的身份,美人見的多了,環肥燕瘦,南北佳麗,乃至於異族風情……除了那些意志力薄弱、被家族放棄的紈絝外,大抵都已經無動於衷。
不是說完全清心寡欲,但想單純的用美色來迷惑他們那是做夢。
畢竟唾手可得的東西是很難叫人珍惜的,使個眼色就一群麗人伺候著,怎麼指望他們見著個有顏色的就當祖宗供起來?
然而卓絕的天資,橫溢的才華,古往今來都是少的。
因為女子不能參與科舉,自古以來被記載的才女本就少於才子,滿腹詩書還不是人在煙花地的就更少了。
換了宋禮年輕時候,碰見郗浮薇這種才貌雙全還出身良家的,少不得也要多留意個幾眼。
此刻見郗浮薇笑了笑沒作聲,有些自失的一嘆,說道,「早知道當初讓稼娘好好讀書了。」
但心裡知道這個沒用的,讀書也講天分。
沒有天分的話,哪怕四書五經背的滾瓜爛熟,也不過是個書獃子,不會有腹有詩書氣自華的從容自信。
就想到郗浮薇剛才的話,自己那個親生女兒跟沈竊藍之間,到底是緣分不夠。
他嘆口氣,有點意興闌珊的說:「時候不早了,咱們再談下去的話只怕要惹人非議,你且回去,咱們回頭得空再說。」
郗浮薇於是同他告退,回去安排給自己住的屋子。
才進去,就嚇了一跳:「你怎麼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