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八章 燕王之恨、前朝舊怨
「原本讓父親派了照拂我的人畫了那幅畫,不過是為了知道父母埋骨之地,緬懷先人,不想倒是露了破綻……」沈丹古凝神片刻,一嘆,「命數使然,也沒什麼可說的。」
他定了定神,淡淡的道,「為什麼梁家打發我一人出來?其實這也沒什麼奇怪的,我母親……她生我時去了,原本她不必去的,皆因在劍南缺醫少葯,屬官對我們這幾房說是寬待,不過是不輕易加斥責罷了,至於說幫手那卻是不可能的。」
這件事情對他來說顯然印象極深,一直平靜的臉色也因之變幻片刻,才繼續道,「我父親是梁老夫人的嫡親侄兒,但我的祖母……梁老夫人的嫂子,卻是景宗皇帝梁皇后之母的表侄女。你明白了嗎?」
寧搖碧皺起眉,片刻之後臉色微變,道:「是和燕王……?」
沈丹古臉上浮現出譏誚之色,道:「若不是這樣,我聽人說我父親母親是極為恩愛的,父親怎麼捨得讓我去姓沈?」
「梁皇后和燕王都是如此,難道你與你父親也這樣?」寧搖碧皺眉道,「那梁家其他人呢?你們不管了?」
沈丹古冷笑著道:「據說我母親死後,我父親傷心難過得緊,總覺得都是皇室和卓家、沈家害死了我母親,至於梁家其他人么……他大概沒心思管了罷?」
寧搖碧皺著眉,臉色不太好看,顯然是沒想到他一直以來想不明白的問題原來這麼簡單:「原來是死馬當作活馬醫,只不過你父親倒是有些手段,居然能讓沈獲把你當成親生子?」
「你也知道劍南靠近南詔,蠻荒之地總歸有些特別的手段。」沈丹古譏誚的一笑,道,「中原有催情香,南詔倒有些巫蠱術,當然沒有傳說的那麼神奇,不過沈獲向來被李氏管得緊,難得有在外偷情的機會,總歸吊著一顆心,心神不寧之下著了道兒那也是很簡單的事情。何況李氏看得緊,他也不敢多去外室的地方看,自然好做手腳的很。否則沈氏的侄子兄弟也不少,為什麼偏偏挑了他?」
梁家當年號稱梁半城,言其勢力之大,雖然被咸平帝剷除得徹底,不過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留下來些許殘黨,把沈獲騙得接個私生子和外室回府倒也不是不可能。
話說到這兒寧搖碧已經沒了興趣,正待開口,又聽沈丹古淡淡的道:「其實最初我父親的意思並不是叫我做後來這些事情。」
「嗯?又是什麼事情叫他改了主意嗎?」寧搖碧挑眉問道。
不想沈丹古冷笑:「改變主意的人是我!」
見寧搖碧不解,他頓了一頓,才繼續道:「起初父親是想著讓我在沈家好好過日子,雖然是沈家庶子,然而到底比在劍南繁華,不至於像我母親那樣病無所醫!但……我在沈家長到五歲,卻聽說父親去了。」
沈丹古目中露出痛色,緩緩道:「父親去的緣故和母親差不多,倘若他和世子你一樣還在富貴鄉里,拿好葯養著幾十年也能拖下來的。可在劍南……又是被屬官監督之下,他也只能隨便吃上幾副方子……正值壯年就這麼去了。」
「那之後我想我留在沈家這輩子也是逐漸聽著梁家人怎麼樣陸陸續續的離世,而且不知道什麼時候我就死了——我記得身邊人經常會提起長安,所以我就想,即使要死,我也想死在長安。」沈丹古低低一笑,「所以我激怒了李氏……借著神童之名到了長安。」
寧搖碧笑著道:「照你這麼說,你才到長安時也沒有想到私下裡縱橫捭闔,怎的後來忽然就陷入其中了呢?」
「梁家凋零劍南,卓、沈依舊富貴,皇室重熙累累……」沈丹古淡淡的道,「看到的多了,心自然就窄了。受的欺辱多了,總歸會有忍無可忍的一天。」
他忽然一笑,「世子的為人,怎麼會在乎我這樣一個人的死活?我想世子現在這麼做,恐怕還是為了小七娘考慮,怕我留有什麼後手,對卓家不利,使她擔心?」
「當然是這樣。」寧搖碧坦然點頭,「之前被唐緣、晉王之事拖著,既是無暇,也是擔心打草驚蛇,反而誤了正事,這才沒有理會你。如今騰出手來,自是輪到你了。昭節快生產了,我已為二郎取了『夷泰』為名,一切逆了這名字的事情,還是早些了斷的好!」
「寧夷泰?」沈丹古嘿然道,「世子篤定我說的是真的?還是篤定我現在死了就沒法拖卓家下水了嗎?」
寧搖碧誠懇道:「我怎麼可能相信你?只不過你被邀來我這裡,你那些下屬豈能不擔心?」
沈丹古臉色一變,就聽寧搖碧繼續道,「他們擔心之下總歸會忍不住彼此打探一下,或者到這附近等著的……」
被他提醒,沈丹古刷的起身,奔到畫舫一側撩起帘子——遠處的岸上,兩名勁裝男子正迅速靠近一名似斜倚岸旁垂絲柳上的婦人……
「你!」沈丹古深深吸了口氣,想提醒那婦人,卻生生咽了下去,猛然轉過頭來,盯住了寧搖碧!
寧搖碧神色自若:「雖然不太可能就這麼一網打盡,但大抵解決了,剩下那麼幾個料想也翻不出浪花來,這樣,本世子就放心了!」
「……你既知梁皇后與燕王之事,我的情況料想你也明白!」沈丹古怒不可遏,寒聲道,「我如今年已廿二,也就幾年功夫了——你!」
「橫豎你活不了多久了,早死晚死,不過數年光陰。」寧搖碧伸手撫摩著獵隼光滑的羽毛,漫不經心的道,「至於你那些屬下,你都要死了,何必管他們?」
沈丹古盯著他,忽然冷笑了一聲,露出詭異而幸災樂禍之色,慢慢的道:「看你如今還能心平氣和的與我說話,看來有件事情你確實到現在還不知道……小七娘剛過門那時候……」
聽到卓昭節,寧搖碧果然是不敢怠慢,悠閑自在之色一掃而空,情不自禁坐直了身子,道:「怎麼?」
「……」沈丹古欲要說出自己在蕊蝶別院輕薄卓昭節、而蘇史那卻袖手旁觀而且隱瞞下來此事,以離間寧搖碧與蘇史那、也讓卓昭節名節受損,以報復寧搖碧的心狠手辣——只是他要開口時,眼前卻彷彿浮現了那張傾國之容,隔著窗,滿面驚喜的叫著「沈家哥哥」,明快嬌艷的小七娘,千寵萬愛里長大的掌上明珠,出閣之後亦被丈夫捧在手心裡珍寶……只要這麼一說,即使寧搖碧仍舊愛她,可想來也會有所芥蒂的罷?
一個吻也許還能忍耐……但他可以把話說的含糊些,橫豎當時卓昭節已為人婦……
這樣的惡意翻滾著浮上心頭,只是想想這對金童玉女一樣的夫妻之間就這樣被插上一刀,快意就迫不及待的催促著他要添油加醋的說來。
可話到嘴邊,記憶里那鮮活明媚的小娘子卻愈發清楚,她仰向春暉的白玉般的臉龐、笑起來清脆如銀鈴的聲響、任性使氣時嘟起嘴的模樣……
心念電轉,一息萬千。
沈丹古看著寧搖碧目中疑色加重,卻到底一狠心,斬去余念,只淡淡的道:「那時候你父親對小七娘很不好,雖然她沒回娘家說什麼,但身邊侍者卻透露給了卓家。君侯知道之後非常難過,幾次說過早該阻止她嫁進寧家的。」
知道寧搖碧心思敏捷,尋常謊話很難敷衍住他,沈丹古又道,「實際上君侯一直都不喜歡你這個孫婿,你從來都不是他中意的晚輩……不想你如今倒是為卓家奔走起來了。」
寧搖碧聽出他話語里的惡毒和嘲諷,疑色漸消,卻笑了起來,無所謂的道:「本世子娶的是昭節,又不是敏平侯,他是昭節的長輩,背後說幾句嘴,本世子裝一裝糊塗又如何?今日之事,是為了不要昭節煩心,卻不是為了要卓家感激本世子。」
他見沈丹古沒有旁的話,便淡淡的吩咐,「鸞奴送一送客。」
沈丹古毫不反抗的跟著鸞奴走出畫舫,初夏的陽光從頭頂照下來,這時候正是午時——他留戀的抬頭看了眼,伸手向著虛空抓了滿把,用力攥緊——可他知道,他什麼也沒抓住,什麼也抓不住。
這一生呵,何嘗不是如此?
他努力過、堅持過、謀劃過、不甘過……種種苦痛種種辛勤,到頭來,也不過是手中空空、心也空空,幽暗昏惑的回憶里,也不過是只明片光,搖搖曳曳,是生命中難得一刻沒有憂慮沒有怨懟的時光。
——春暉驕陽,前者和煦得使人落淚,後者璀璨得無與倫比,這世上,再沒有什麼能與之相比,但終究握不住、留不住,這樣的美好光輝,只可記憶,只可感受,只在春明夏晴,,只在當時,永不為誰停留,錯過了,就沒有了。
「然而我去之後,這片天地,又會有什麼不一樣?雍國公府里的當家主母,也合該繼續笑得無憂無慮、福祚綿長。」沈丹古攤開手掌,披一身光彩,微笑著走向鸞奴。
畫舫開始向岸邊靠去,鸞奴走進前艙,寧搖碧已經換了一壺茶水慢慢呷著,見他進來,問道:「做好了?」
「一會世子上岸后,船家會沿著曲江開到滻水裡去。」鸞奴會意的點頭。
正夏時,滻水浩蕩,屍首綁上石塊丟進去,正好掩藏。至於石塊被沖開,屍體浮上來,如今這氣候怕用不了多久就會腐爛了。反正只要不是當街被目睹殺人,橫豎這件事情不會牽扯到寧搖碧身上來。
寧搖碧本身也沒把殺了沈丹古當回事,閉目思索了片刻,覺得整件事情沒什麼差錯,便道:「一會讓馬車到東市去一趟,徽娘愛吃那兒的糖人。對了,回府後就說今日是淳于約本世子出來商議他以後到江南去提親之事,不要多旁的嘴。」
鸞奴答應了,想了想,到底按捺不住好奇問:「世子,梁皇后與燕王、還有這沈丹古……到底怎的了?」
他是寧搖碧之心腹,方才就在外頭替寧搖碧守著門,此刻這麼問,寧搖碧也不生氣,淡淡的道:「這就是燕王為何不能為儲的緣故。」
鸞奴驚訝道:「那怎會與沈丹古有關?」
「梁皇后當年難產而死是有緣故的。」寧搖碧緩緩道,「當時景宗皇帝憐愛她,得知難產,欽命院判入內搶救,不想卻被院判斷出她隨了母家的隱疾,本身就活不長!燕王是她的血脈,亦有此疾!所以景宗皇帝不是不寵愛燕王,只是實在不能把大涼交給一個註定短命、子孫也難享壽之人!」
鸞奴聞言,頓時變了臉色:「那世子婦……」卓昭節的嫡親祖母梁氏可也不算久壽啊!
「亂想什麼?」寧搖碧不悅的訓斥道,「你看梁老夫人的子孫,如卓昭純年歲不也長了嗎?而且梁家其他人為什麼不短壽?梁老夫人雖然是梁皇后的嫡親侄女,但她的父親乃是元配嫡出,梁皇后卻是繼室嫡出!梁老夫人這一支自然不會隨了梁皇后紅顏薄命!」
——然而沈丹古,卻因其祖母亦是出自梁皇後母家,傳到了這樣的隱疾。
寧搖碧不殺他,他本來也活不了幾年,即使留下子嗣,子嗣也很難活過三十歲。
這樣殘酷的事實,景宗實在不忍心告訴心愛元后唯一的子嗣,哪怕燕王不忿之下捲入謀逆,景宗將之流放邊疆,仍舊捨不得告訴他——這也是燕王和世子在邊疆一起病逝后,景宗皇帝輟朝哀悼的緣故。
倘若不是隱疾的緣故,景宗豈會不想立嫡長子、又是他心愛元后的兒子為儲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