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九重宮闕風起雲湧
公元713年八月,秋意已濃。一杯毒酒在送去的路上,吞下它的主人被灌上的罪名是謀反。
夜的黑色幕布已拉上,罩滿大明宮的上空。似乎它是在等著又一出同室操戈的權力鬥爭大戲上演。這種此起彼伏的戲碼它看過太多次,但仍樂此不疲。掌管著這權力中心的主人也很樂於獻上,永不停歇。
八月長安的晝夜溫差大,霧漸襲來。宮廷在波斯進貢的琉璃燈光照耀下,煥發出耀眼的通天金黃;這精美絕倫的宮闕——皇族們引以為傲之地,此刻,正不遺餘力的展示著它那只有在夜晚才登峰造極的迷人光華。早已數不清有多少人為了一窺這攝人心魄的誘人之美而化作這深宮裡眾多怨魂塵土中的一粒沙。
今夜,往日燈火通明的公主府卻異常沉寂,在一片漆黑中如同沒了人煙一般冷清。
「給我圍起來!「
公主府大門外,隨著龍武大將軍王毛仲一聲令下,五六千名一隻手舉著火把,另一隻手握著橫刀的萬騎騎士迅速把公主府圍住,如一隻火龍般以不可阻擋之勢迅速蔓延開來,公主府外很快就陷入一片火光,被團團圍住。騎士們手上那被火把照亮的鋼刀,反射著奪目的橘色暖光;但這暖,是寒冷刺骨之上短暫而辛辣之暖。
此刻,一聲不哼,直挺挺地立於公主府門前的男人正是太平公主的侄子、未來的皇帝李隆基。他俊朗的面容因為將要發生的變故而顯得無比凝重,緊鎖的眉頭更有別於往日的從容,心神不寧且思緒萬千:三年前正是他和姑母太平公主一道,再一次將李氏皇族的江山從外戚手中奪回,阻止了韋后企圖效仿祖母武氏吞噬大唐江山的野心。太平公主一生無數次救李家於危難,誰曾想,在你爭我奪的權力鬥爭中,曾經親密無間的姑侄竟變成今晚對抗的主角。
「太子,您快下令吧!不要再猶豫了!」身後的殿中少尉姜皎早已磨拳搽掌躍躍欲試,急不可耐對公主府上下血洗一番。
李隆基沒有直接回答,頭也不回地站著。現場進入一段難耐的寂靜,只有火把燃燒的噼啪聲在秋風中悶響。
「一定非要這樣不可嗎?」
他終於開口了,一旁的內給事高力士和太僕少卿李令問等人不知所措的相互對看。
高力士輕聲道:「太子殿下,您……「
李隆基依然沒有回話,他好像陷入了自己的世界里,一動不動的盯著公主府的大門——他在問的是他自己,是頭上的這片天。兒時進出公主府的情形好像就發生在昨天——
七歲那年祖母則天大帝生辰,特地為她準備的西域駱駝被在宮門外被武家的人設計掉了包,到宮內打開看時裡面什麼也沒有。趕回去再準備已來不及,只得兩手空空的出現在祖母面前,祖母看到后拉著臉很不高興,宴席上的武家子弟正想借題發揮發難於李氏皇族,情急之時太平姑媽又再一次顯出她那臨危不亂的智慧;從身後樂工手上拿過長笛吹出三日前李隆基曾在她府上遊玩時一起演唱的《長命女》,那熟悉的音律立刻提示李隆基,這首歌正合適唱給祖母祝壽,一場驚險就這樣被太平公主的笛聲和著李隆基的歌聲輕易的化解了。
「公主必須死啊!殿下!」
李隆基正沉靜在兒時和太平公主相處的和睦時光中時,一個聲音在他耳邊憑空出現。那是他特地拜訪的前朝邑縣尉劉幽求的聲音。「太平公主的威望就如同當年的武后,如今文武百官無人不尊無人不從,就連皇上都讓她參與議論國事,只要她存在一日,你就不能完全掌握大權,如此以往,若干年後可能您將會淪為又一個被流放的皇子,到時候大唐將再一次由女主政,李氏江山又會陷入綱常混亂乾坤顛倒之境,天下會陷入萬劫不復啊!太子殿下!「
劉幽求的聲音讓李隆基剛剛稍緩的憤怒之火再次被點燃。此刻,對權力的渴望勝過一切,包括曾經在他深處絕望中給他帶來無限勇氣的至親——太平姑媽。
那是自己九歲那年,母親進宮給祖母請安后就再也沒有回來。是太平姑媽整日伴隨左右,讓自己走出那段黑暗的歲月,正是因為自己沒有權力無法保護家人,母親到現在屍骨拋於何處都不知道。只有掌握權力才能讓自己安全;李隆基似乎陷於矛盾的泥潭中。兩個聲音在決定著他的思想。
濃霧中行色匆匆趕來的是萬騎騎士李坤和尚食局的膳司羅更慈,羅膳司低著頭手裡托著托盤走在前面,身後身高六尺的李坤身上那皇家御賜的披肩在已經瀰漫開的秋霧中隨著他的疾走而左右搖晃,顯得威武無比。羅膳司就像被他控制的一隻兔子,隨時都有喪命的危險。
「叩見太子殿下,鴆酒已送到」
鴆酒?李隆基回頭看著羅膳司高舉的托盤中那杯在火光中顫顫反光的毒酒。這也是劉幽求出的主意:讓同僚們準備好鴆酒,因為在歷代宮廷鬥爭中,最直接有效的辦法就是賜給對手一杯毒酒;不見血光,乾淨利落。
那濃黑中透著光的毒酒,讓李隆基心如刀絞:「我就要用這杯毒酒結束姑母的一生嗎?讓這濃黑吞噬她那雖然老去但依然完美的容姿?」
時光回到17歲那年,春日裡的王府梨花迎風怒放,潔白如雪。李隆基心想著給姑母送去幾枝報春,順便玩幾天。吩咐人剪下開得最旺的幾枝用沉香木盒裝好,提著就向公主府跑去。因為經常出入公主府和府上看門的閽人很熟,命令不許稟報要給姑母一個驚喜。
李隆基拿著裝著梨花的木盒悄悄進了公主府,為了不讓太平公主發現,他正左顧右盼找地方躲藏時,聽到有幾個宮女在公主房間隔壁的房間里嬉笑,於是便捏著腳鑽井通往那間房通道邊上的紗簾里,用手指扣破個洞往裡偷看:只見太平公主在幾個宮女的簇擁下,正在溫水池裡沐浴。李隆基本想就此迅速離開以免被姑母責罵,但是比被責罵還要強烈的感覺讓他屏住了呼吸繼續停在那裡偷窺。太平公主的皮膚光滑如玉,比那池包裹著她豐盈身體的倒入羊奶的溫水還要潔白幾分,即便已步入中年,但在溫泉的沁潤下她的皮膚仍透著微紅,吹彈可破,微濕的頭烏髮隨意盤卷在頭上,更顯出如少女般不事雕飾的清純之美。
在浴室瀰漫的陣陣奶香中,李隆基心跳加速,一股熱流從襠下噴出,他無法控制那種快感的發生,既害怕又羞澀......
「太子…太子…「王毛仲將軍在催促,「您該當機立斷啊!您還在猶豫什麼?您是擔心後世對您今天所做之事嘲罵?從漢高祖劉邦「垓下之戰」奪了天下到先祖太宗「玄武門之變」繼承皇位,史書都是由掌握權勢者書寫,您就不要再猶豫了,太平公主就是謀反,今天你不除掉她,有可能明天她就殺了你啊!」
李隆基咬了咬牙正準備下令沖入公主府時,公主府的大門「吱呀」一聲打開了,眾人後退一步警惕起來,做出要戰鬥的身姿。
門內走出一位瘦弱的宮女,她手裡拿著一個木盒,微顫的雙腳輕輕踱步向李隆基走來,在三尺處跪下道:「太子殿下,公主叫我把這個盒子交給您,她不在府上,她說您看了就知道她在哪了,她在那等您,她會給您一個滿意的答覆的。」
話音未落,一旁的王毛仲大刀一揮,一聲慘叫,女子倒在血泊之中。他接住木盒目露凶光道:「中了調虎離山之計了,太平公主要跑,您別中計啊太子。」
「把盒子給我。」李隆基道。
「小心有詐,太子殿下!」王毛仲打開了木盒。只見幾隻干透了的梨花在裡面靜靜地安放,還能聞出一股奇異的芳香。
「給我!」李隆基奪過木盒,「這裡你們處置,高力士跟我來。」說著便跨上馬背,策騎而去……
「為了滿足那無盡的私慾,為了遠播那虛無的盛名。嗜血的君王連年征戰不歇。我那年輕的丈夫遠赴沙場!至今生死未知。高高在上的君王啊!你可看到白髮蒼蒼的父母親手埋葬親兒的痛苦?你可體諒一個沒了丈夫的女人夜夜淚伴孤燈的悲傷?」……
禁苑御花園的戲台上,兩個伶人畫著稍顯誇張的妝容,聲情並茂地一邊輕輕吟唱一邊微微舞動,孤身坐在台下的正是太平公主。她沉入其中,隨著戲台的說唱聲輕輕點頭。
「當初離家出征時,河岸的楊柳低垂枝葉依偎搖曳好像有萬般的不舍。如今罷戰歸鄉,一路儘是雨雪風霜天寒地凍。想到我那年邁的父母在家中無人照料我心中是這樣的痛苦!想到我那可憐的妻子獨自一人面對生活我的心有無限的悲傷!我衝鋒陷陣殺敵無數,而如今傷痕纍纍備受煎熬,把這思鄉的苦楚當成一首歌輕聲吟唱,總不至於得罪了那高高在上的君王吧?」......
太平公主能感覺到身後的李隆基在靠近,一如當年,她回頭微笑著對他輕輕招手道:「隆基!這是你當年編的『詩經戲』,還記得嗎?姑母找人編排了,一直演到現在。」
淚水已模糊了李隆基的雙眼。曾經對藝術的熱愛、和姑母一起閱讀詩經、把詩經的精美段落改變成戲劇讓宮伶出演的時光現於眼前——只是在後來發配潞州那段顛沛流離的屈辱時間裡,早已把這種消遣的方式淡忘,取而代之的是仇恨和對權力的渴望。
「姑母,您跟我回去吧!我會像奉侍父王像母親那樣奉侍您!」李隆基上前抱住太平公主,早已涕不成聲。
太平公主用手輕輕抹掉他的眼淚,像小時候一樣撫摸著他的頭:」回哪去?這裡不好嗎?」她左右環視一遍這片被漆黑侵襲下在微弱燭光中漸顯輪廓的御花園,她對這裡的一草一木已非常了解,「這座御花園早已荒廢,這幾年正好被我用來搭戲台,我已經住慣這裡了,不想回去了。你看你編的這齣戲,多麼優美而生動啊。你在這方面天賦異稟,姑母很早就看出來了。一個君王可以用無數百姓的獻血換來疆土,也可以用藝術去改變人心勸人向善,讓人們珍惜和平;權力是捆綁人性的枷鎖,而藝術則是喚醒善良的引子。答應姑母:讓大唐成為一個向世界播散善良的國度,而不是充斥著血腥的斗獸場,好嗎?
「我答應你,我答應你!」此刻的李隆基像個受教的孩子一樣對太平公主點著頭。
「你回去吧!讓我再好好的聽聽戲!姑母對權力厭倦了,想休息了!如果真如道家所云:人死後會進入輪迴,那姑母下輩子不想再生在帝王之家,姑母想做一位唱戲的伶人,一生縱情歌舞而不用再與權力周旋。「
李隆基抬頭看著太平公主,她充滿慈愛的眼神從未改變,而此時更多的是一種釋然,這是李隆基現在無法擁有的。如此舒緩的表情讓她顯得更加和藹,異常的超脫。李隆基似乎從她的眼神中感受到了些什麼,他漸漸鬆開緊抓著太平公主手臂的雙手:
「姑母……」
「回去吧!不用送我了!好好治理國家,讓大唐成為人人嚮往的人間樂土吧!大唐再也經受不起同室操戈連年紛爭了。」
李隆基陷入沉默,他獃滯地抬起無比沉重的雙腳緩慢的走出園子,戲台上的詩經戲仍在繼續: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李隆基幾乎用盡了力氣,拖著腳走出大門后,裡面傳來驚恐的哭叫聲:「公主!公主!......太平公主薨!」......
夜已深,濃霧早已充斥著整個宮殿,在秋天的微風中微微捲動,眼前熟悉的宮闕變成了一個陌生的世界。
從濃霧中趕來的高力士,一臉茫然的看著李隆基。李隆基目視著這好似通向無盡遠方的濃霧,對高力士說:「帶那幾個宮伶來見我,沒有我的允許不許皇親國戚再進入這園子遊玩。」
說完李隆基穿入濃霧裡步行離開,好像通往另一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