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釋
一百
玉珠急吼吼地拉著阿志去尋老杜,才走出門就聽見外頭一陣歡呼,她還沒聽清楚是怎麼回事,阿志已經歡喜得跳起來,喜不自勝地大聲道:「大哥回來了,太好了。」說著,換做他拽著玉珠往外奔。
就這麼一路奔到飯廳,阿志是一臉從容,玉珠早已被他拖得上氣不接下氣,進了屋,就煞白著臉顧不上說話。阿志卻歡歡喜喜地跑了上前,沖著個絡腮鬍子恭恭敬敬地喚了一聲「大哥」,然後,又朝一旁的矮個男子喚了聲「三哥」。
玉珠認出那絡腮鬍子正是當初曾劫持過她的那位大鬍子,矮個男子卻是不認識。與此同時,大鬍子也瞧見了玉珠,面上微露激動之色,三步並作兩步地走上前,先不說話,向玉珠深鞠了一躬。
玉珠哪裡敢受,受寵若驚地往後退了兩步,又猛地反應過來,趕緊上前將那大鬍子扶起身,強笑道:「這個…大當家不必多禮,我實不敢當。」
大鬍子卻是堅持道:「救命之恩,理當回報。只可惜當初我們走得及,連聲多謝都不曾說,實在抱愧。」
玉珠聞言,心中只覺怪異,當初這幾人在她家裡頭又打又鬧,甚至連刀都架上了脖子,臨走前還絲毫沒有悔意,怎麼一轉眼就變得這麼客氣。這莫非就是所謂的此一時、彼一時么。心中雖覺奇怪,但玉珠還沒有笨到把這疑慮說出口的地步,只是朝他笑了笑,笑容里有幾分真誠卻是不好說。
大鬍子又高聲地宣揚了一番玉珠的功績,玉珠起初只笑不語,但很快越聽越覺得不對頭,當初救的人明明是老黃,怎麼換到了大當家身上,而且還——蛇毒——玉珠猛地想起來,她攏共也就治過兩回蛇毒,一回是李庚,另一回,不就是在太醫院斗醫時的那個死囚么。
仔細瞧瞧,大鬍子的頭髮似乎刻意地留了些下來搭在額角,隱隱約約可見額發下的刺字,可不正是囚犯的標誌,若是去了鬍子,倒的確與當初的病人十分相似。想到此處,玉珠真是哭笑不得,難怪當時選大夫時,那人毫不猶豫地就選了自己,原來還有這樣的淵源。她怎麼就跟這些匪徒們如此有緣呢。
不過,這也說不清楚到底是福是禍,當初被劫的時候還直嘆說是倒霉,到了如今,若不是早和這些人有舊,性命雖說不一定有礙,可勢必不能善了。
大鬍子又高興地說了些客氣的話,還讓玉珠在寨子里多住些日子,待天氣暖和些再送她回京去。玉珠聞言,總算鬆了口氣,可一想到那封信的事兒,心又提了起來,正要跟大鬍子說這事兒,忽聽到外頭有人高聲報道:「大當家,不好了,山腳下來了官兵,還有個書生說要上山來議事呢。」
玉珠臉色微變,眾人卻早已忍不住開罵起來,粗言俚語,不絕於耳。大鬍子則鎮定許多,沉聲問道:「議事?所為何事?這些年來,我過山風與官府井水不犯河水,莫非他們還想來招安不成。」
三當家在一旁插言道:「我聽說新平城剛換了個縣令,莫非是想新官上任,招安我們好立一大功?」眾人聞言都哈哈大笑起來,臉上不掩鄙夷之色,顯然對官府並不放在心上。
玉珠原本還想著是不是因為自個兒的事兒,如今聽他們一說,又覺得不像,畢竟她不過是個早已從太醫院離職的大夫,想來衙門不至於如此興師動眾。不過為了保險起見,她還是湊到老杜身邊跟他說了這事兒,但老杜這會兒一門心思都放在山下的官兵身上,根本就沒把她的話當回事兒。
因眾人要商議正事,玉珠不好在廳里久待,便和眾人告了辭,先回屋去歇著。待她一走,大廳里就跟煮沸了的開水似的,一個個都摩拳擦掌地叫囂著,要去跟官兵大幹一場。只有幾個當家的性子沉穩些,心裡清楚與官兵作對的後果,若果真惹怒了朝廷,便是打退了這一波,後患亦是無窮盡。雖說早些年官兵在他們手裡吃過不少苦,但那幾年,同樣也是他們最難過的時候。被困在寨子里出不能出,進不得進,僅靠著庫房裡的存糧度日,若不是後來官兵先撤退了,他們只怕也要熬不下去。
「不是說有人要來議事么,先把人帶上再說。」大當家見眾人一片鬱郁之色,喝罵道:「你們這些猴兒們,一個個都皮痒痒了是不是,非要打仗不可。有這樣的本事,怎麼不去戰場殺敵,那些匈奴狗都還在西北呢,有本事的去殺幾個給我瞧瞧。」
眾人被他罵得怏怏的,摸著腦袋再不敢說話。
因山下路途遠,這一個來回得費不少時間,眾人在廳里商議了一陣后,都四散了,大廳里只留了幾個當家的,一邊說著話,一邊靜待山下的兄弟將議事之人帶上來。
等了足足近三個時辰,眾人用過了午飯,又等著用晚飯,直到外面天色盡黑,才看到阿壯一臉死沉地領著個年輕男子進了大廳。老杜見狀只覺奇怪,阿壯素來反應遲鈍,整天都是一張憨厚表情,平日里便是再逗弄也少見他變臉,怎麼今兒臉色這麼難看。他不由得認真地打量起跟在阿壯身後的年輕男子來,瞧著也就二十一二歲,相貌清俊,身形削瘦,外袍略嫌寬大,每走一步,長袖寬袍便隨風吹起,飄飄蕩蕩,明明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瘦弱書生,卻絲毫不敢讓人輕視。
這位自然就是鄭覽了,他身體原本就不算好,這番走了三個時辰的山路,早已累得夠嗆。但他一直緩步而行,每每喘不上氣了,便自顧自地停下歇息,直把領他上山的阿壯急得不行,威脅、利誘,各種手段都用遍了,鄭覽還是不急不慢地跟在後頭,似乎一點也不著急。直到二人進廳前,鄭覽還歇了一回,整了整衣衫,待神清氣爽了,才緩步進廳。
眾人也早等得沒了脾氣,見鄭覽進來,大當家無力地指了指一旁空著的座位讓他坐下,又問道:「這個公子怎麼稱呼?」
鄭覽朗聲回道:「在下姓鄭,名覽,表字含章,並非官府眾人,只是一介布衣。」
「既然是布衣跑過來湊什麼熱鬧,」大當家不滿地訓斥道,搖了搖頭,又問:「吃了沒?」
鄭覽笑道:「尚未用晚飯。」
「那就一道兒吃吧。」大當家朝阿志點了點頭,阿志會意,趕緊出門去喚了一聲,讓廚房上飯。罷了,又想起玉珠這會兒也還沒吃上,也不待大當家吩咐,自個兒先去喚她。
玉珠得知衙門派了人過來,卻是不想露面,她如今身份尷尬,若是見了官府的人,到底是幫誰還真不好說,便跟阿志說自個兒肚子不餓,讓他們先吃。阿志卻不知道她心裡頭的那些彎彎拐拐的想法,只道她不舒服,還一臉關切地說要不要讓嬸子煮點麵條,或是煲個湯之類。
這邊廳里也擺上了飯菜,飯碗都跟小臉盆似的,大當家雖沒說,但下頭的人還是特意裝了滿滿一大碗飯端給鄭覽,一副要看好戲的神態。鄭覽卻是一臉從容,也不急著切入正題,一邊與眾人談笑,一邊慢條斯理地吃著碗里的飯菜。他速度不快,吃飯的樣子相當優雅,就這樣在眾目睽睽之下,硬是將一大碗飯用了個乾淨,罷了,放下碗筷,朝大當家笑笑,贊道:「果然是山裡的飯菜香。」
大當家也朝他笑笑,客氣道:「鄭公子喜歡就多用些。」
待廳里諸人吃罷了,廚房趕緊將碗筷都撤了下去,大當家也懶得再和他兜圈子,大刀闊斧地往太師椅上一坐,一邊剔牙一邊道:「就這麼跟你說了吧,鄭公子您今兒算是白來了,我們過山風素來不和官府打交道,您說什麼也沒用。」
鄭覽臉色微變,但還是強作笑顏,「大當家此言差矣,您既然特特地去衙門傳信,想來定是有意和談,何不開誠布公地說個清楚,大家心裡也有個數。在下雖是白身,但與新平縣令有舊,多少能作些主,便是在下決定不了,大不了傳到山下去,定能給大當家一個滿意的答覆。」
大當家聞言一怔,爾後怒道:「你說什麼?傳信!」他狠狠地一拍桌子,環顧四周,厲聲問道:「還不快去給我查查,到底是誰這麼大的狗膽,居然敢瞞著老子給官府通風報信。巴拉咯嚓的,看老子不揪掉他的腦袋。」
眾人聞言,俱是色變,趕緊有人應聲出了廳。老杜他們亦是氣憤不已,不住地張口臭罵,內容之粗鄙,讓人不忍聽聞。
鄭覽心中亦大震,若那消息並非大當家所傳,那玉珠的安危就值得擔憂。卻不知這些土匪到底要將玉珠留在山裡做什麼?
眾人各懷心思,倒是一時沒有再說話,不一會兒,方才出去的兄弟又一臉訝色地回來了,湊到大當家耳邊小聲說了什麼,大當家頓時色變,咬牙切齒道:「還不快把那小子給我抓過來。」
眾人面面相覷,不曉得到底出了何事,只有老杜方才離得近,隱約聽到「阿志」的名字,心中有些猶疑。過了一會兒,阿志果然被押了過來,一臉茫然地左顧右盼,見了大當家,還笑嘻嘻地上前問道:「大哥,您找我喚一聲就是了,怎麼還大張旗鼓地讓兄弟們去接,害我還以為做錯了什麼事兒呢。」
大當家恨恨地瞪著他,指著一旁的鄭覽道:「阿志,你老實交待,是不是你去官府通風報信了?」
「什麼通風報信?」阿志一聽就急了,他最清楚不過山寨里的規矩,若是干出通敵的行徑,那可是要被點天燈的,「大哥冤枉啊,我可不是姦細,萬沒幹過這種事兒。」
「沒幹過?」大當家怒道:「柱頭你說說,是怎麼查到的?」
方才去查案的柱頭趕緊站出來,道:「俺方才下去問過了,這幾天下過山進過城的兄弟就阿志一個,他還去了癩子家,托癩子寫了信,說是要給衙門送過去。」
「你還有何話說?」
「我有!」阿志還沒開口,一旁的老杜趕緊站了出來,一臉尷尬地摸著腦袋道:「大哥,這事兒,不怪阿志,是我托他去的。那秦姑娘不是說怕她失蹤的事兒傳回京城害得家裡人擔心么,就讓我去城裡報個平安。你也曉得,我腿腳不大好,就讓阿志去辦的。」他說罷又朝阿志問道:「阿志,你去衙門裡報的就是這個吧。」
阿志茫然地點頭,「沒錯兒啊。」
一直在旁聽的鄭覽險些沒背過氣去,哭笑不得地從懷裡掏出那封信來遞給阿志,道:「你傳的是不是這一封?」
阿志看了他一眼,猶疑不定地又看了眼那封信,點頭道:「就是,你看這信紙背面還有我吃油條時不留神黏上的油手印兒呢。」
鄭覽搖著頭將信遞給大當家,大當家狐疑地接過了,仔細一看,氣得一甩手就揪住阿志的耳朵,大怒道:「讓你讀書你不肯讀書,整天招貓逗狗不學無術,連自個兒的名字都不認得。這回好了,鬧出笑話來了吧。」
阿志被大當家揪得嗷嗷直叫,卻還是沒搞清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麼,一邊叫痛,還一邊委屈道:「那秦…秦姑娘讓我去報平安…我不是說了…她就在我們寨子里么…好好的…又關我什麼事兒啊……」
大當家氣得手裡又用了勁,罷了,一腳踢上他的屁股,怒道:「回頭去把百家姓抄兩百遍,抄不完不準吃飯。」
阿誌哀嚎一聲,還待再討價還價,老杜生怕大當家再發火,趕緊拽著他出去了。
待他出了門,大當家這才想起鄭覽還在廳里,一時有些尷尬,輕咳兩聲,窘道:「這寨子里都是些粗人,沒讀過書,讓鄭公子看笑話了。」
鄭覽趕緊客氣道:「無妨,這位兄弟卻是難得的坦率熱誠。」他從諸人言語中多少聽出了些痕迹來,顯見玉珠在寨子里不僅並未受罪,反而頗受禮遇,懸著的心總算落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