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零四章 「晚風急」
雖然是一場喜宴,但是如今卻寂靜無聲,落針可聞。所有人都在等龍牙的答案,有人嗤之以鼻,有人冷眼旁觀,但更多的還是忐忑不安,害怕一時城門失火便會殃及池魚。
對於這些嘲諷與畏懼,正在交鋒的當事人卻沒有半點在意。他們之間的博弈沒有避諱那些無關緊要的人,自然也就不會在意那些無關緊要之人的態度。若是言辭過分一些,這意思就是在他們心中,這周圍的碌碌眾生根本參與不了這場棋局。
他們,還不夠那個資格。
墨家的長輩看著這份呼之欲出的緊張氛圍,都用眼神的餘光打量著屋內冷眼旁觀著的墨清玄,他們倒是希望自家這位手段驚人的女家主上前化解,免得讓這喜宴跌了墨家的顏面。可是,他們註定得到的是失望,一身嫁衣的墨家大小姐就這樣若無其事地端坐著,安穩猶如五嶽泰山,絲毫沒有動容。
「你啊,還是那麼倔強。」龍牙露出了意料之中的苦笑,他仔細打量了一番白衣臉上的表情,終究還是有些不甘,「真的一步都不肯退?只是分開一段時日而已。」
「為什麼要退?」白衣的反問迅捷而簡單,他的態度自然就是這樣。明明就是你們求著我離開,那麼我為什麼要做出讓步,就因為那人是天潢貴胄,天下至尊?
笑話!他是誰,白衣少俠陸白衣,能夠在北地攪風攪雨,然後全身而退的存在。
那位皇帝陛下莫不是沒有聽過這樣一句話。
「舍下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
「可是你這樣,我實在不好交代啊。妹夫,你總不能見死不救吧。當初我可是力排眾議,將自己的妹妹許配給了你,你就這樣報答你的大舅哥?」龍牙依舊是不甘心的樣子,或者說他已經利用起了自己手中所有的牌,只要稍微能夠起一點作用的,他都得試一遍。
畢竟,託身於權力,他不無恥也得無恥,最高的下限就是沒有下限。
不願再和龍牙多做糾纏,白衣只是冷笑著,給他留下最後一句警告的話。
「你且問一問那位陛下,世間可有萬世不變之朝代,世間可有千年之帝王?」
「什麼意思?」龍牙情不自禁勃然大怒,幾乎就要當面駁斥這無父無君之徒。
轉身離去的白衣敲響了腰間的佩劍,那一聲劍鳴驟然在所有人心中都泛起一陣莫名的凄寒:「什麼意思?自然就是想問他,能不能比我活得還要長的意思。」
而當這句話一說,在場的所有人大多都想到了這其中的深意。哪怕是龍牙,也只能強壓著怒氣,不再辯駁。
因為他們都想起了那個被太上道的宗師們傳出來的戲言,這位霍亂北地的白衣少俠陸白衣,是從天上來,是不死不滅的長生果。一開始所有人都覺得那只是太上道那些煉丹練傻了的假道學為了自己的顏面而編造出來的謊言,可是隨著那些超越凡俗的力量在這位災星身上一一顯現的時候,他們方才有些半信半疑。
甚至當有人見證了那一夜被樂正家的大小姐一槍穿胸,然後轉瞬間血肉重生的場面時,那些看似荒唐的傳言才有無法辯駁的根據。
但是一個能夠不死不滅,活得比所有人都久的謫仙,恐怕比一位神境更令人恐懼吧。哪怕神境至多也只能活四百載,就逼近了壽數的極限。
他們本來不願去想,也不敢去想,但是如今被白衣自己赤果果地扯開,也由不得他們不去思考了。
真要是撕破了顏面,得罪到死,是否真的值得?或者說他們這樣各自為戰,真的不會被對方用一種慢性的方式給逐個擊破,消磨殆盡嗎?
但是這樣的問題註定不會是白衣所思考的問題,而不折不撓地挑起這個問題的龍牙也在眾人的茫然中悄然退場,深藏功與名。
「夫君,你還真是壞透了!」從窗棱瞧見龍牙悄然離去的天依捂嘴偷笑,帶著那份滿懷驕傲的嗔怪眼神狠狠地白了依舊懶散,不復剛才強硬的白衣一眼。她算是看出來了,這兩個男人所謂的針鋒相對,也只不過是一場演給那些名為賓客,實則眼線的人看的。
他們的目的,大概就是要讓那些人察覺到白衣身上,最可怕的威脅。
「人心思安,天下承平這麼久,哪怕是刀頭舔血的江湖人,也很少徹底對自己性命不屑一顧了。既然懼死,自然就會貪生。而貪生的人,又怎麼真的會把自己往死路上逼。他們確實覺得我是一個不得了的威脅,可是當我不主動去威脅他們的時候,就算他們意識到了某種潛在的危險,也很難放下彼此之間的一切爭端,盡心儘力地解決我這個麻煩。」慵懶地靠著紅木椅子的椅背,白衣半是得意半是嘲諷地嘆息著。
他倒是不害怕那些人真的聯合起來,但是這個世間,他終究不再是孤身一人了。就算不為自己考慮,他也必須為洛府,為阿綾,為言和考慮,直接就與世界為敵這種事情,也太過魯莽了。他再怎麼殺伐果斷,也不會果斷到人人厭棄的愣頭青地步。
「說的倒是好聽,但是萬一他們就真的放下了彼此之間的爭端了呢?」天依皺著嬌俏的鼻頭,然後冷哼地說著。她並不是真的想要刁難自家的夫君,但是誰讓他演戲之前不和自己商量一下的,那麼多山珍海味都只能瀏覽一遍,還沒來得及細細品味。
白衣只是笑笑,沒有回答。或者對他來說,根本就不會存在這樣的問題,所以自然就沒有什麼答案。
然而此刻,客房門口卻想起了一陣整齊流暢的腳步聲,一位位端著精美瓷盤的侍女在緣木的引領下魚貫而入,不多時就擺滿了一桌子美味佳肴,看得天依都有些愣神。
半晌,她才轉頭期冀地看向白衣:「要不,讓我來娶這位墨家大小姐怎麼樣?」
「傻瓜,你只要負責吃就好了。」白衣有些頭疼,隨手打消了天依那不切實際的念頭。養一隻吃貨,還真是蠻可怕的,一不留神就會被美味勾搭走了。
在外,婚禮喜宴並沒有因為之前的衝突而失色,反而原來那些不曾心甘情願來捧場的,此時大抵也明白了一個道理。在沒有真的放下所有爭執來對付那個災星之前,他們就必須用一百二十分的態度來哄那位「謫仙」。只有他高高興興地離開了北地,才不至於一直把他們之間的恩怨放在心上。
除了已經和白衣幾乎不死不休的皇城司,那些冷眼旁觀的北地諸門派,可並沒有真的要和白衣徹底結下樑子的意思,他們擺出這樣的態度,自然也是證明他們確實已經明白,不希望白衣安安穩穩回江南的,是當今的皇帝陛下,而不是他們。
甚至,只有讓白衣好好地回到江南,才能徹底牽扯住皇帝陛下的精力,消減朝廷對於他們的壓迫。北地諸門派才能夠有足夠喘息的空間,以免真的被皇城司徹底瓦解。
縱然有些門派確實是在白衣手中折了好幾個弟子,但是那終究也只是弟子而已。他們之間的恩怨還沒有到不共戴天的地步,可是皇帝陛下就不一樣了,作為一位明君,任何打算從他手中分疆裂土的人,都是亂臣賊子。
白衣是,他們其實也是。
當然,也不乏有些不甘寂寞的門派萌生出了一些可怕的想法,他們覺得,如果白衣真的和當今陛下不死不休了,或許也算是一個不錯的選擇。一個明君帶給他們的壓力,可比一個絕世高手要大得多。
身為絕世高手,不一定會對權力動心,但是身為天下至尊的皇帝陛下,他是不會容忍自己手中權力被別人分走一絲一毫的。
當然有人想的多,自然也有人什麼都不會想。
臨近秋冬,北地最鮮美的莫過於熊掌,而此時,一臉幸福的天依正抱著一塊遮掩了她的俏臉的熊掌,小口小口地咀嚼品嘗,滿滿的都是沁入心田的溫暖。
只是一頓豐盛的宴席,墨家那位大小姐就已經徹底將天依收買了,甚至她腦中都在思考,到底要不要認下這位新的姐妹。
不過顯然無論是白衣,還是墨清玄都不曾有這樣的心思。他們不想,也不能。
不想是因為想要保持現在這樣不遠不近的關係,君子之交淡如水,太過濃烈總歸會是一種束縛。現在的他們,說陌生卻也熟悉,說恩義卻也有怨恨,不多不少,不濃不淡,是一個剛剛好合適的距離。
不能是因為畢竟墨家還在北地,和阿綾成親大概已經是陛下和北地諸門派所能容忍的極限了。他們或許不會了解墨清玄必須應付那些墨家長輩的苦衷,但是他們自然也會明白,這場荒唐的婚宴所代表的,就是墨家和白衣並不親近。
雖然攀附上了這位凶名赫赫的少俠,但是並不是徹底倒向了他,還是屬於能夠拉攏的範圍的。這樣一來,就算是白衣回了江南,墨家的處境也不會顯得有多尷尬。
「你變了。」對於自家殿下被壓抑了許久的吃貨之魂的爆發,緣木明智地選擇了無視。她用那雙藏青色的眼眸凝視著那個和自己印象中的陸白衣毫無相同點的少年,半是悵然,半是欣喜地嘆息著。
其中似乎還隱藏著些許心痛與不甘。
譬如春日不再來,譬如四季流轉,不能永晝。
她自然是思索過自己與這位姑爺之間的關係的,但是想來想去,看著他猶如脫胎換骨的變化,她又總是莫名地覺得心痛。雖然他從來都不是專屬於她的那個良人,但是多多少少,其實她也曾期待過。
只是如今,倒是真的想明白了。當他一天天蛻變的時候,自己才恍然驚覺,原來樹木參天之後,再堅韌也攀爬不到那個直視陽光的高度了。不再是他配不上自家殿下,而是自己已經配不上他了。
「人總是要變的,你在泥潭裡掙扎的時候,總有人會覺得你是一條龍。然而時過境遷,當你真的成為一條龍的時候,你才發覺······束縛你的,並不是泥潭,而是你自己。」白衣眯著眼睛,說著他自己都不太能聽得懂的大道理。然後沖著緣木露出賊賊的笑容,那笑容似乎有些軟糯的感覺,不自覺已經映入心田。
他沒有安慰她,似乎也不想安慰。他只是挪動著自己所在的椅子,靠近了那一桌豐盛的宴席,然後理所當然地回頭招了招手:「幫我剝開。」
見到這番紈絝做派,天依啃食熊掌的動作驟然一停,然後白了自家夫君一眼,卻並沒有多說什麼,反正現在最緊要的,是眼前的美味佳肴。
人與人之間,哪有那麼多閑情雅緻來傷春悲秋,但是有時候就是這樣,當年不再停滯不前的時候,別人才會恍然,原來有的人的停步真的不是因為懶散,而是當他一鳴驚人的時候,你們顯然會自慚形愧,難以接近。
「說那麼多,還不是要過來和我搶食,你走,我沒有你這樣的夫君。」看著緣木細眉順眼地給自家夫君餵食,天依頓時就氣不打一處來,如果不是捨不得掌中握著的那隻肥美多汁的熊掌,她覺得自己應該能做出一熊掌呼上去的反應來。
「要吃自己動手,緣木姐可不是你的丫鬟。」
「可是她是我的通房丫頭啊,這關係不是更親近么?」
面對天依炸毛一樣的反應,白衣顯然不像緣木那樣手足無措,反而嬉笑著回了一聲。他的角度自然能夠看見天依眼中的狡黠。
「如果我不發話,你敢進緣木姐的房?」
「怎麼不敢。」白衣應聲而起,然後一把把身旁那位依舊不明就裡的美人打橫抱起,轉眼就出了這間客房。
伴隨著他離去的,還有天依奸計得逞的嬉笑聲,大概是為她和她夫君之間的默契而歡喜。
而此時,門外,晚風甚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