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四章:手談勝與俗人言
「方侍郎,本部只是兩天沒上署,又不是死了,為什麼考生補銀就成了你的主張了呢?是不是本部三天不來上署,你就打算直接坐到尚書堂的主位上了?」
回署理事的第一天,顧清桓就對方梁發了飈,當眾呵斥他。
方梁顏面無存,只能忍著,嘴硬狡辯:「回大人,下官並無此意,下官只是……」
「只是什麼?」顧清桓怒氣噴薄,直接將方梁的條陳擲到他腳邊,如此動怒還是頭一回,嚇得方梁噗通跪下。他質問方梁:「只是擬了補充吏改條例的摺子,寫下我提出的內容,然後呈上去等著陛下批奏,等著朝廷獎賞嗎?」
「下官不敢!請大人明鑒啊……」
「別廢話了!」顧清桓儼然控制不了情緒了,對方梁毫無耐心地怒吼一聲,在場眾人皆心有戚戚。
何十安眼見不對,怕顧清桓太過激,這樣下去他和方梁誰都下不來台,就裝作被他的吼聲嚇到的樣子,『失手』打翻了自己案上的茶杯,轉移了下大家的注意力。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卑職冒失了,大人你繼續,你繼續……」何十安一邊錯愕慌張地收拾被茶水打濕的桌案,一邊向旁人致歉。
他們倒是因為這個小插曲稍微緩了口氣,顧清桓也壓下了火氣,平復了一下情緒,讓他們退去:「好了,你們出去做事吧,方侍郎留下……」
屬員們如獲大赦,皆行禮退出尚書公房,何十安臨出門前與顧清桓對視了一眼,有勸他穩住心性的意思,顧清桓領會了,再沒隨意發怒。
方梁仍在堂下跪著,留下他一個人,他更加緊張,都不敢抬頭看顧清桓。而顧清桓已從主位上走了下來,坐在他面前的座基上,拾起了那封條陳,對他道:「方侍郎你起身吧。」
方梁抬起頭來,看見顧清桓席地坐在那裡,他不敢自己站起來,就往顧清桓那邊爬了幾下,靠近顧清桓之後就跪坐在那裡,直起上身,擦擦額上的汗,做出靜聽訓示的樣子。
顧清桓都懶得看方梁這模樣,他知道他們這一類官吏就是這樣,背地裡為所欲為,欺上瞞下,對上官陽奉陰違,等把上官惹火了,他們就裝出低眉順眼萬般討好的樣子,然後繼續在背地裡為所欲為,欺上瞞下,對上官陽奉陰違……
反正於官場上人而言,尊嚴又不值幾個錢,他們在上官面前丟的面子,還能在下屬那裡找回來,反正該做的事就是不做,該怎麼敷衍還怎麼敷衍,對他們發火真是沒什麼用,除非真正觸及到他們的利益……
顧清桓心中感謝何十安打斷了他無腦的發火,找回了理智,這會兒已經換上一副平和的笑容,顯得十分平易近人,怒氣全無,對方梁道:「方侍郎,剛才是本部不對,應該好好說的,不應該對你發那麼大的脾氣,弄得大家很尷尬,你說是不是?」
「不不不……」一聽他說出自責的話,方梁更加心慌:「是下官不對,惹大人生氣了,大人教訓得是,下官受教了。」
顧清桓又道:「不,本部那的確是一時沖昏了頭,你也知道本部最近有點事兒,心裡不是很舒坦……現在冷靜下來想想,確實是本部冒失了,你方侍郎沒有錯啊。撰寫條例,擬書上折,的確是你侍郎廷的指責,上次本部跟你說了條例內容,你及時接受,並迅速給陛下遞上條陳,沒有因本部的事耽誤公事進度,這很好啊,本部都沒想到你們行事如此有效率,這本來就是應該誇讚的事啊,真想不明白,有什麼好火的,還把你的條陳扣下,真是誤事……」
方梁越聽越蒙,「大人教訓得是,是下官的過錯,下官沒有等大人回署閱實就上折,是下官大意失職……」
「對嘛,方侍郎你只是大意失職而已……」顧清桓仰面笑起來,戲謔地拍拍方梁的胸膛,「哪是本部想的那樣,還以為方大人攬功自肥呢,是本部以小人之心度方大人之腹了,方侍郎莫要介懷啊……」
方梁鬆了一口氣,「下官不敢,下官不敢,下官可是一心為公,這幾日都在等大人回署指導公事,怕耽誤大人的大事……」
顧清桓覺得,除了『大人英明』,官場上最多的謊話就是這句『下官不敢』了。說什麼不敢?他們嘴上說著什麼都不敢,心裡卻什麼算盤都敢打,背地裡什麼都敢做。
顧清桓拿起那份摺子,遞給他,道:「既然方侍郎你已經擬了摺子了,就正常上呈吧,就當今日的事沒有發生過,別因為本部一時糊塗耽誤了大事。」
方梁還是覺得有些莫名,但又實在看不出顧清桓真正的情緒,想著這份條陳是他找顧清桓的尚書堂主簿董齊賢一起擬定的,董齊賢平素與顧清桓朝夕公事最了解顧清桓,應該是拿準了顧清桓的策略不會有什麼問題,為謹慎見,他還是又將摺子呈給顧清桓道:「還請大人再過目,以防下所擬條陳中有失當不妥之處,若大人覺得應另擬新折調整內容……」
顧清桓沒有接,搖手笑道:「不用不用,本部已經看過了,很好,完全與本部的構想相符,不用改,一個字都不用改。」
「那……需不需要改以尚書堂的名……」方梁又問。
顧清桓似乎快沒耐心了,直接打斷他:「不用不用,本部都說了,一字不改。以誰的名義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權責分明,有利公事。再說這本就是你們侍郎廷的事,當由你們上折。」他頓了一下,「等你遞上去,他們自然知道是誰的主張。」
方梁有些猶疑,卻也不敢再問了,帶著他的摺子退走,出了尚書堂仍覺得迷迷惘惘。可是這對於他來說,是好不容易得來的在朝上立功的機會,能讓陛下看到他還是有作為的,他也不忍放棄,次日遂把摺子遞了上去,杜漸微給他通過了,直送到了政事堂,等待兩位國輔批過。
……
晚間,顧青玄和顧清桓都去了江月樓,那時顧清寧和顧清風也在,都是來探望江弦歌的。這幾日,顧家人經常往江月樓跑,而江河川似乎是有意躲著顧青玄。
這一晚,江河川終於主動與顧青玄見了面。張管事引顧青玄到江月樓頂樓茶室去見江河川,進門之後,顧青玄在江河川對面坐下,看了下桌案上的茶葉罐,碧螺春那一罐被放在了最前面,顯然是剛用過。
他看向面色凝重的江河川,問:「楊隆興不久前來找過你?」
江河川微鄂,問:「你怎麼知道?」
顧青玄指指茶葉罐,「你一般只喝廬山雲霧,我來時才會備明前龍井,這碧螺春定是為別人備的咯,而剛好,昨日楊隆興來找我時,在我府中喝了半天碧螺春,還嫌我府里的茶不純正……我就讓他走人了。不過,江月樓的茶應該很正,楊大人很滿意吧?「顧青玄拿起那個陶罐,揭蓋嗅了下茶葉清香,笑道。
江河川無奈道:「我知道什麼都瞞不過你……」
「為什麼要瞞我呢?」顧青玄忽問這一句,讓江河川心虛語塞。
他又問:「他是不是讓你幫他向我說情?讓我放過他?」
江河川嘆了口氣,小心觀顧青玄面色,想猜他心意,猶豫道:「是啊,他現在已經是熱鍋上的螞蟻了,想方設法保命呢……又剛死了兒子……整個人都亂了。」
顧青玄洗葉烹茶,面色冷漠:「那他貪贓枉法貪圖享樂的時候,怎麼就不想想有這一天?背著我搞鬼,還想讓我放過他?做夢!」
江河川急道:「可是他的事你都知道的呀,他貪污受賄,你不是也暗中准許了嗎?他才放開手乾的呀……你不能這樣弄得這麼絕,出事就不管他死活了吧?」
顧青玄抬眼瞥了眼江河川:「我為什麼要管?我准許他貪污,可我沒準許他敗露啊,是他自己不慎泄密,被人舉發,關我何事?」
江河川聽出他是有故意賭氣的意思,就猜到顧青玄一定知道了什麼,索性坦白:「可這事跟我有關啊……」
顧青玄低頭濾凈茶漬,斟下一杯,安撫他道:「我知道,他是你親家嘛,你怕牽連嘛,不用怕,我怎麼樣不會讓這把火燒到你呀,河川老兄,我保你全身而退。」
江河川心急如焚,一咬牙,道:「我已經不能全身而退了!我也參與了!他把我也推進坑裡了!我的家業幾乎都投了進去啊!」
這一刻,他無比希望楊隆興說的是對的——顧青玄不會不管他,不會棄他……
而顧青玄的臉色已然變得冰冷,目有狠色,霎時間不再氣定神閑,手中的茶壺噔地一下落在案上,震得江河川心驚肉跳。
「你現在知道向我坦白了?你終於想到向我坦白了?」顧青玄怒道。
江河川更加驚訝:「你都知道?」
「我當然知道!我什麼不知道?你想乘一把商改的東風,你想貪那兩個錢,不來找我,竟然去參與楊隆興的蠢事!你讓我說你什麼好?真是愚蠢至極!你和蕭王妃搞在一起,天天想著怎麼算計我們姓顧的,你也以為我不知道是吧?都省省吧!楊隆興本來還沒事,但我就是想讓你們看看,背著我搞事的人是個什麼下場!」
他越說越激憤,直直盯著臉色煞白的江河川,最後用指節一下一下地敲著桌案,一字一頓:「所以他死定了!」
江河川魂不附體,冷汗逼發,再說不出話來,絕望之色已上眼眸。
他端起茶杯往口中灌了一口,又噔地將杯子擲下,罵了一句:「真難喝!」
就起身出了茶室,獨留江河川一人。
江河川心慌意亂不知所措,癱倒在座上,看著桌案上那罐碧螺春,獃獃地盯了很久,恍然間頓時心力,只感渾渾噩噩,一切將消。
少頃,聽見有人叩門,他也無力回應,門外傳來顧清寧的聲音:「伯父,你怎麼了?我們能進嗎?」
他閉眼緩了下,無力地發出了一個『嗯』聲。
顧清寧和顧清桓推門進來,瞧見他的模樣,都有些擔心,他也不跟他們說話,只那樣坐著。
門關上,顧清寧道:「伯父,父親已經先走了,他讓我們來跟你說一下,請你這一段時間以行商的名義離開長安,去哪裡躲躲,總之不要與楊隆興再有任何聯繫……」
「什麼?」江河川又是一愣,絕望感頓消。
顧清桓道:「馬上楊隆興就要被三司會審了,吏部也會參與,屆時是父親主審,我為副審,他的罪名會大白於天下,抄家問斬就在眼前,介於你和他是親家,所以伯父你最好不要再多生枝節,讓他沒辦法纏著你,拉你陪斬……」
「什麼?」江河川還是很茫然。
顧清寧明白他在疑惑什麼,便道:「父親說他早就知道伯父你被楊隆興拖下水並搭上了全部家業,所以他早跟票號打了招呼,暗中將你的賬頭劃為戶部分賬,屬於朝廷財產,所以之前你與楊隆興做的種種交易其實是以朝廷的名義做的,也就是說楊隆興在挪用戶部庫銀,而不是你的資產,已經攢到了足夠的證據,可以定他的罪了,父親才讓杜漸微揭發他。等他的案子結束,父親會讓戶部把你的資產恢復正常,你不會有太大損失。目前最重要的就是你要和他劃清界限,不要落下把柄。」
顧青玄啊顧青玄……
江河川明白了,心中五味陳雜,思緒紛紜:「……可是……可是楊隆興那裡還有我參與受賄買斷商戶的證據……」
「這個伯父不用擔心,刑部會判定那些都是偽造的,是楊隆興借你這個親家的名義斂財受賄,戶部所有與伯父你生意有關的資料也都會消失。」顧清寧對江河川意味深長地笑了下。
江河川覺余驚未去,沉沉感嘆:「竟然能夠這樣……你們真是要一手遮天了……」
那姐弟對視一眼,笑了,顧清桓搓搓手心道:「伯父,不是『一手』,是『六手』。」
江河川無語汗顏,終於恢復正常心緒,靠倒在憑几上,仰天嘆道:「顧青玄啊顧青玄,反正這一手遮天的事,他也沒少干……對了……」
他忽然意識到一個問題:「他既然早就有了打算,為什麼不早點戳破?剛才還要說那麼絕情的話……」
「為了嚇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