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六章:人與世間遠
方梁臉色一白,訝然問道:「啊?如此危險?」
秦詠年道:「嗯……喬國輔幫你分析過,如果這條例是你們尚書大人提的,那無有風險,還能坐穩功勞,可你……那就大不一樣了……」
「秦老此話怎講?」他忙問。
「如今正是政改的重要關頭,咱們顧大夫在國庫下足了功夫,他在那想方設法為國攬銀子呢,你在這兒給他送銀子?你覺得他能通過嗎?戶部人能饒了你嗎?」
「可是……吏改也是政改的一部分啊,這條例於朝廷有利,就算不能通過,也不至於招多大罪吧?」方梁猶豫不決,「況且,跟您老說實話,這條例其實是顧尚書提的,我只是擬折上奏而已……」
秦詠年聽此言,忽而大笑起來:「哈哈,果然啊,喬國輔果然沒猜錯,這條例真是顧家人的傑作……那這樣一切就解釋得通了。」
方梁嚴肅起來,再拜,「請秦老搭救晚生。」
秦詠年道:「其實這也不是老夫的推測,而是喬國輔想到的,他說,如果這是顧尚書提出來的,並由他本人擬折上奏,他不會只提這一條例,還會提出他對所需銀錢的收攬方法,也就是說他在製造問題前就想到怎麼解決問題了,到時候對政改對吏改都有莫大功勞,剛好戶部尚書被撤了,他能藉此功一舉拿下戶部!」
方梁聞言如醍醐灌頂,「那他讓我擬這樣的摺子……」
秦詠年幫他點明:「是看你貪功,便藉此陷害你。到時候你被戶部彈劾,丟官罷職,他再把他的構想提出來,該怎麼辦還怎麼辦。你也就相當於給他試水了……」
方梁氣得發抖,忍不住拍了酒案:「顧清桓!他怎麼能這樣?天哪,這摺子可不能呈上去,要是被陛下看到,被百官知道……」
秦詠年低頭倒酒,依舊泰然,笑道:「不會被百官知道的……」
方梁大喜,問:「秦老能把這摺子壓下?」
他又搖頭:「這摺子已經通過左司丞的批複了,他那邊一過,若沒特殊原因,政事堂是不能壓的,要撤,也得通過杜漸微再批複才行,而杜漸微,他見這摺子是顧尚書通過的,那他定不會同意撤,除非顧尚書同意……」
方梁又著急起來,「怎麼辦?只能上呈公開?」
秦詠年放下酒壺之後,又拿起案角的茶壺,就要往他的茶碗里倒茶水,看向方梁道:「不,沒有特殊原因,政事堂不能壓下摺子,可是政事堂也不能把內容殘缺文本受損的摺子呈給陛下啊……」
「啊?殘缺受損?」方梁不解。
只見秦詠年倒茶的手越來越抖,茶水從茶壺中傾瀉下來,灑得酒案上都是,那份攤開的條陳也被茶水打濕一大片,紙張濕了,上面的字暈得一塌糊塗,內容全然不辨。
雅間內安靜一晌,只有茶水滴落的聲音,方梁漸漸露出了會心的笑。
「一道摺子,從吏部到政事堂不知道要轉多少道手,也不知道是哪個年老昏聵的署吏竟不小心把茶水倒在摺子上,毀了摺子……真是的,這些署吏啊,太不小心了。」秦詠年慢慢放下茶壺,把那打濕的摺子合上,甩了甩水擱到一旁。
方梁起身給他倒酒,附和道:「誒啊,是不小心,但孰能無過呢?且原諒他們吧。廢折回到吏部,到時候重擬就是……」
秦詠年問他:「如果到時候他還要你擬呢?」
方梁才高興一會兒,這下又被難題問住了,想了下回道:「我裝病?」
秦詠年搖頭:「你有沒有想過不在吏部待了?」
「什麼?」方梁駭然。
他道:「別急啊,沒讓你因此辭官。就是,你們尚書大人有意打壓你,你在吏部待著也只有受罪,不如挪挪窩,禮部侍郎一職不是正好空了嗎?禮部還沒有顧家的人,那余鴻之又是個好糊弄的,你去那如何?」
……
江河川這幾日在躲楊隆興,他已經打點好了生意,準備離家長安一段時間,但江弦歌的狀況實在不好,他放心不下她,又不能帶她走,怕她在路上出事。其實對於這個時候的江河川而言,自己的安危真不算什麼了,他只是擔心江弦歌,心痛他的女兒遭此劫難,真後悔當初與楊家結了親。
「你得抓緊動身了,不然就躲不開了。」晚上顧青玄來了江月樓,與他在後院說話,這是上次來過之後他第一次再到江月樓。
江河川面對他,明顯心中已有隔閡,非常不自然:「我打算下趟江南,想等弦歌好些了,帶她一起去……」
「怎麼?想直接告老還鄉了?」顧青玄也比較敏感。
他苦笑了下:「我還得了嗎?長安城裡還有太多我沒法放下的呢,說實話,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辦……」
顧青玄道:「如今擺在你面前的只有兩條路,一是真的帶著弦歌永別長安,二是躲過這一陣再回來,再繼續……」
「繼續什麼?」
「繼續爭你想爭的東西。」
江河川迷惘不解,他知道顧青玄就是比他自己還了解他:「我想爭什麼?」
顧青玄揣手站起來,轉到了他身後,一手摁住他的肩,彎身對他道:「你還沒想明白嗎?還是故意跟我裝糊塗?你現在有一個機會,把你的兒子推上皇位!這樣重要又艱巨的事,你當真沒放在心上?」
「我……」江河川語結難言,深思一晌,轉頭看向顧青玄,鄭重地問他:「如果我選擇這條路,你們會選擇幫我嗎?」
顧青玄定定地與他對視了一會兒,似乎互相在探尋著什麼:「那你就要想想你是選晉王還是選擇我們了。」
江河川心裡一沉:「你是說如果晉王要為世子爭權,那你們就是他最大的威脅?」
「不,我們已然是他最大的威脅了。」
江河川沉默了,又是良久緘口不言。一邊是蕭王妃,一邊是顧家,每個對他都有重大意義,如今蕭王妃想利用他對付顧家,而顧家也威脅到了晉王府必會被其不容,而無論他怎麼選擇他都會被另一方視為仇敵,他又該如何抉擇?
「或許是我把事情說得太簡單了,也許還輪不到我們考慮這個問題,皇上還沒定下來……」顧青玄轉移話題。
「什麼?難道他不是……」江河川順音搭話。
顧青玄道:「華神醫之死,就可以確定那個隱秘是真的,再加上最近他更加重視晉王府,任晉王攬權,就說明他是對晉王府寄以厚望的,不過,我們不能忽略的是,還有一個九親王,皇上在重用晉王的同時,還把九親王召回了長安,這點就讓人有些摸不透了。我們有猜測,一是皇上欲讓晉王世子做皇儲,把九親王召回來是為了限制他以防他在封地有所舉動,二是皇上心中的皇儲人選為九親王,他眼下重用晉王,是想利用晉王掣肘我們,為九親王減少隱患……」
江河川似乎找到兩位問題的突破口,先把難題推給顧青玄:「那你們是選晉王世子還是選九親王?你們選哪邊更有利?」
顧青玄皺起眉頭,搖搖頭:「選哪邊於我們都沒利,選晉王世子,晉王又不可能與我們為盟,選九親王……我會失去一個最重要的同盟……」
原來有兩條路可走,就是無路可走。
他們皆是無法抉擇。
「那乾脆都不選了,也是兩個都選。」顧青玄一笑。
「何意?」
顧青玄沒有回答。
自從知道皇上的隱疾之後,三顧就看到了一個莫大的機會——他們可以將一個皇儲推上皇位,從而全面掌控朝堂,顧家將創不世功業。
但是在那皇儲確立之前,他們得想辦法讓自己處於不敗之地。
那他們就無法說選擇哪一方了。
他們三個人,必須兩方都選。
他們眼下與晉王府還算親家,有顧清風這一層關係維繫著,雙方還不會撕破臉皮,他們與其與晉王府硬扛,不如先假意投誠,讓晉王放鬆警惕,這樣一來,就只有那個心如明鏡的蕭王妃是個禍患……
而於此同時,與顧青玄「父女反目」的顧清寧,會借扶蘇拉攏九親王,先控制住他,以待時機。
顧青玄沒辦法跟江河川直接挑明這些,因為江河川已經不安全了,他們可以看到,他被蕭王妃掌控,他只能漸漸偏向蕭王妃,若他不想脫身,那他最終只能選擇晉王府。
顧青玄嘆了口氣:「河川老兄,你知不知道你如今很危險?」
江河川倒被他這個問題惹笑了:「我的親家拉我貪污馬上就要抄家滅族了,我的老友是陰謀圖權殺人無數的佞臣,我的情婦是人家的王妃,我的兒子是人家的世子,你說我哪一天不危險?」
顧青玄也笑了,信服地點點頭:「說得也是。不過這一切還不是你自己選的?我說的是晉王那邊,即使你選擇了晉王府,你還是很危險,因為萬一晉王發現了你,你必死無葬身之地,或者,蕭王妃為了隱藏秘密,你又沒有利用價值了,她必會讓你死無葬身之地。」
江河川呆住了,心中寒如冰窟,不禁顫慄。
顧青玄趁他發愣時,突然用手拍了下他的肩,嚇得他渾身一抖:「所以,你還是需要我們,你只有繼續與顧家為盟才能保命。」
又是一把利刃扎在心口。
她說為了兒子你必須開始對付顧家了,他說你只有繼續與顧家為盟才能保命……
他又該怎麼辦?
「你好好想想吧,老兄,不是我嚇你或威脅你,只是身在局中,一著不慎滿盤皆輸,更何況眼下這還是一場迷局……你明日就動身,不要讓任何人包括我們知道你去了哪裡。弦歌不能跟著你,還是留在長安吧,我們會照顧她。」
「希望等楊隆興的事過去之後,你再返長安,心裡已有了主意。」
「無論你怎麼選,我都會原諒你,也希望你原諒我。」
這是江河川離開長安之前,他和顧青玄最後的對話。
……
棠歡挑起幔帳,江弦歌正那樣木木地抱膝坐在榻角,誰也不知她那樣坐了多久,每次看到她,棠歡都心心疼不已。
她一到榻前,江弦歌就警惕地縮緊了身子,空洞的眼眸中充滿不安,不光是棠歡,這幾天顧家姐弟來都是如此,連江河川都沒讓她有更多的心安,她好像對所有人都不認識了,也感覺不到周遭的一切,好像只有何珞珂來時,她才會輕鬆一些,不滿身防備。
棠歡小心地靠近她,輕聲道:「小姐,不用怕,我是棠歡啊。」
她環抱自己的手臂鬆開一些。
棠歡緩慢地伸手去觸碰她的手臂,想扶她下榻,「小姐,棠歡給你穿衣服,我們出去走走好不好?」
她沒有躲避棠歡的觸碰,只是仍然搖頭。
棠歡有些心憂,試著道:「我們去顧府好不好?老爺要出去一段時間,怕你在家沒人照顧,顧大人來接你去顧府住,你看好不好?」
「顧……大人……」
她竟然說話了,棠歡驚喜不已,忙道:「是,是你顧伯父啊,顧青玄顧大人……」
她漸漸抬起了頭,面色獃滯,目光渙散,嘴唇張合幾下,念著那三個字,可是她習慣將那三個字藏在心裡藏得太久了,就算是自言自語,都無法發出聲。
棠歡向她肯定道:「嗯嗯,顧大人就在外面等你呢,他來接你了……我們快點收拾好不好?別讓顧大人等久了。」
她開始給江弦歌換衣服梳頭髮,沒想到江弦歌都願意配合,雖然沒有動作,卻也沒再排斥。棠歡高興得不行,忍著淚,麻利地幫江弦歌打理收拾。
簡單弄完了,棠歡扶江弦歌坐在榻邊稍等一會兒,她去準備一些江弦歌要帶去顧府用的衣物物什等。
棠歡不敢耽誤,迅速地收拾完了,扎了一個包裹,再轉頭看向榻邊,卻發現江弦歌不見了。
棠歡那一下子差點嚇瘋了了,看了下門,門沒開,她心裡安穩一些,深吸一口氣,緊接著在屋裡找江弦歌,「小姐!小姐!小姐你在哪兒?」
所幸,棠歡很快就在側間找到了她,她沒有亂跑,而是無聲無息地來到她的琴案旁,獃獃地站在那裡看著那空無一物的琴案。
棠歡領回了她的意思,問她,「小姐,你是在找綠綺嗎?綠綺……」想到江弦歌撞柱時就是抱的綠綺,棠歡不敢再刺激她,轉念一想,向她撒謊道:「綠綺送去修了,等修好了,才能送回來,你別急。」
她似乎信了棠歡的話,沒再固執地看著那裡了,由棠歡給她披上披風,戴上披帽,攙她出門。
他就在那裡。
江家後院的院門處,顧青玄與江河川在那裡等著。
她走過去,看到了那個人,第一次當著他的面,肆無忌憚地落淚了。
他們都嚇壞了,她只是愣愣地看著顧青玄,他問她怎麼了,她才發出微弱的聲音:「琴沒了……」
顧青玄反應了下,知道她在說綠綺,便牽過她的手腕,安撫道:「沒事,弦歌,不是你的錯,琴沒了,還會有的。」
「可是,我只想要那一把……」
顧青玄穩穩地扶著她往外走,就像哄小孩子一樣,對她柔聲道:「好,只要弦歌好起來,那把琴就還會回來的,完完整整,恢復原樣,只要弦歌好起來。」
她不再落淚了,由他和父親牽引著出了門,來到馬車前。
棠歡扶她上了那個寫著『顧』字的馬車,她坐在馬車裡,好像逐漸能夠感受到什麼了。江河川最後再看了她一眼,正要放下車簾的時候,聽到她的聲音:「父親……保重……」
這是她從楊府回家之後,第一次主動開口跟他說話。
江河川聞聲便淚上眼眸,說不出話來,只能含淚點點頭,不舍地將車簾放下,目送馬車駛遠,自己也消失在夜色燈火半明處。
……
江弦歌住進了顧府,但她的情況也沒有好很多,還是痴痴迷迷的,不知人間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