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 2 章
第二章當真是個小花妖
其實陸質沒有真的打算讓紫容做什麼,到了書房,就叫人給他端了點心和果子放在自己平時歇晌的暖閣里,紫容卻不願意。
陸質只好由他去,只是紫容明顯的有心無力,磨的並不好,墨沒磨出多少,先染了一手黑。
見陸質轉頭看他,就驚得手足無措,手往衣角上一捏,油墨極快地浸入,便毀了剛上身的新衣服。
陸質無奈又失笑,擺擺手道:「罷,罷。原本也沒打算讓你干這個,去那邊兒坐著,嚴裕安,去看看他的葯。」
嚴裕安答應著出去了,紫容卻還杵在他面前,垂著腦袋很知錯的樣子,沮喪地說:「我以前看過別人給你磨墨的,看了好多次,但怎麼就是做不好呢……」
陸質拿過嚴裕安走前送過來的濕手巾遞給紫容,叫他擦手,道:「你沒做過,不會就不會,有什麼大不了。」
紫容擦完手,把手巾原樣放回盤子里,眨了眨眼,很是苦惱,「但我得學呀,一直做不好可不行。」
陸質聞言挑了挑眉,沒想到似得,道:「你想一直待在這兒?」
「……不可以嗎?」
紫容的睫毛輕輕顫動,十根手指頭絞在一起,面上顯然是傷心了,又慌亂地改口:「不是,不是……我不會賴著你的,等、等我病好了就回去。」
回哪裡去,陸質知道,自然是鑽回窗外那棵紫玉蘭里。
他當紫容是在害怕病沒好徹底就被他趕出去,順著他道:「對,等你病好了再走。」
接下來紫容完全沉默了下去,磨墨也更下功夫。找到了規律,倒是沒一會兒就磨的像模像樣。兩個人一個寫字一個磨墨,一室靜謐,看著很是融洽。
不多時嚴裕安領著兩個小丫頭子進來,悄沒聲息地走到陸質平常歇晌的隔間,把各色點心果子從食盒裡拿出來,擺在半舊的黃花梨木小几上,再悄沒聲息地退出去。
等陸質寫完,嚴裕安才上來回低聲話:「殿下,葯煎上了。還有……三殿下剛派了人來傳話。」
陸質整理紙筆,示意他繼續說。
這不是什麼好消息,嚴裕安的腰彎的更低,聲音也沉痛,道:「今早上,三殿下府里的大公子沒了……聽他們那邊人的意思,是在娘胎里就弱,落地沒幾日染了風寒。太醫看過,說過了滿月當能大好。只是斷斷續續的熬了十幾天,還是沒能熬過去。」
雖然是老三的第一個孩子,又是兒子,但在旁人看來,孩子只是一個雙兒所出,並沒多尊貴,所以也不怎麼引人注意。連陸質都怕打眼,沒敢在明面上送太奢的賀禮。
如今歿了,一個孩子不值什麼,說不上仇者快,卻少不了親者痛。
陸質心裡發緊,喉頭有些緊。
再一細想,若是今早上的事,皇帝沒理由不知道,但是皇帝知道卻沒提……陸質沉吟半晌,只道:「沒熬過滿月的庶子……可能不會鋪張,把該盡的禮數盡到便是。」
嚴裕安答是,過了一會兒回來說三殿下那邊應該也是這麼個意思,只宣了幾個針線上的趕了幾身小衣服,連陪著去的東西也少。還說三殿下沒耽誤請安,現在在誨信院溫課。
陸質倚在榻上,垂著眼眸臉色不明,過了半晌,才低聲道:「是這個理。叫人去……你去,不必避著別人,和跟著他的小廝說一聲,說我不方便出宮,請他家爺下了學來景福殿走一遭。」
嚴裕安陪著小心道:「殿下……殿下既知道是這個理,此時其實不應該見三殿下。而且殿下最近稱病,出了年關就沒去過諱信院,前幾日三殿下又剛來過一回,奴才恐頻繁見客也會給別人留下話頭。」
還有一句話,饒是嚴裕安,也實在是不敢說。孩子剛去,陸質就上趕著叫陸宣來景福殿,顯得多在意一個庶子一樣,會被別人說立不起來。
比這更難聽的話也有,嚴裕安不僅不敢說,他連想都不敢想。
陸質何嘗不知道。但他想起當日情形,陸宣剛得了兒子,喜得什麼似得的樣子,心頭就發悶,但也沒怪嚴裕安多嘴,只道:「我們走的近合宮皆知,沒道理這會兒裝著疏遠,太過了也沒意思。他只大我兩個月,如今頭一個孩子沒了,兄弟兩個喝杯酒,且叫他們嚼舌頭去吧。」
嚴裕安應了,轉身要出去,才看見小几後面,紫容趴在陸質腿上睡得正熟。
他從進來便極低地弓著身,並沒注意到紫容,這會兒看見了也只當沒看見,動作一絲不錯地繼續往外走。
陸質卻又把他叫住了。怕吵醒在睡覺的人,所以聲音還是壓得很低:「我看只有丫頭們服侍他不大活潑。你去尋兩個小太監來跟著,別太悶的,但也要懂規矩,天氣好了能引他動一動。」
嚴裕安答是,這才出了書房。晚上下了鑰之後,兩個小太監渾身哆嗦著來領罰,問了才說是白天衝撞了陸質。
他們這錯犯得不大不小,落在嚴厲些的大太監手裡,幾十個板子下去要了小命的也是有的。
嚴裕安想起白天陸質叫他尋兩個小太監跟著紫容的事,好像有點明白了,嘴裡說你們兩個倒有福氣,然後就叫他們回去等著分派。
嚴裕安慢慢思索著,看著這兩個奴才的性子是入了陸質的眼的,就是他說的「別太悶,但也要懂規矩」。但細瞧之下,還是不敢就這麼送過去,還是先看看陸質的意思再說。
五天前的晚飯時分,陸質突然抱了個男孩兒進了擺飯的留春汀,連聲叫人去喊大夫。
那孩子身上蓋著陸質的衣服,嚴裕安看不真切。但他在宮裡這麼多年,是伺候過先皇后的老人,這種事見多了。
他只以為是哪個有點模樣的奴才現到了陸質跟前,並沒多在意。反還因為陸質終於不再冷著性子,終於幸了一個人而鬆了口氣。填房慢慢的有了,再進來兩個大丫頭,也許陸質就不會對大婚那麼抗拒了。
只是叫大夫開方子熬藥忙了一通,開始著手查紫容是哪個屋裡的人了,嚴裕安才覺出不對。景福殿就沒有這麼個人。
不是太監,看著也不像是侍衛。嚴裕安頭一次犯了難,竟查不出這人的一絲來路,只好硬著頭皮去問陸質。
當時紫容剛在昏睡中嗚嗚咽咽地哭了一場,剛睡穩,陸質在床邊看著,大氣都不敢出。見他過來就打手勢,兩個人去了堂屋才讓嚴裕安說話,聞言卻只道:「不用理會,本宮撿的。以後……先當主子伺候著。」
陸質說先當主子伺候著,是認定紫容不會在他這裡久留。等病好了,定還是要走的。
嚴裕安心裡嘴裡俱發苦,但主子這麼說了,他怎麼敢再問一句上哪兒撿的?
但陸質這樣說,終歸是無害的就行了。
陸質說的倒也算是實話,不是撿的是哪來的?三月天里花妖作祟,好好的樹里不待,要出來惑亂人心。
這樣想著,陸質低頭看自己枕在自己腿上的人。
讓他在床上躺著,非說已經大好了,出來沒一會兒就睏倦的不行,還強撐著不說。是他看出來了,提前放下筆說要歇晌,果然上來不過一刻鐘,這人就搖搖擺擺的睡著了。
好在他現在睡著了也不鬧人,嘴微微嘟著,一張臉睡得粉粉嫩嫩的,尤其招人喜歡。
前幾日他可不是這樣。
清醒的時候還好,寶珠端著葯喂他,還知道自己拿過去喝。但那樣的時候少,多的是喝完葯就吐,吐完了昏昏沉沉的睡過去,在夢裡嚶嚶嚶地哭,呢喃著叫陸質、陸質。
滿屋下人聽的心驚,就是先皇后,也只在陸質還小的時候叫過質兒。
偏陸質臉色如常,他叫一聲,陸質就答應一聲,讓他握住自己的手,輕輕地安慰他不會走。可他還是哭,發了一身又一身的汗,燒總不見退。
大夫嚇得說不出話來,開始暗示陸質,小公子怕是撞上了什麼不幹凈的東西,或許可以請人來趕一趕。
只有陸質知道,這個小東西的不同尋常。
暖閣外掛著淡綠垂花帳,窗戶開著一線,風吹進來微微撩起軟帳,香爐里燃的玉蘭香片的香氣也絲縷入鼻。陸質微微低頭,卻能聞到另外一股有別於此的玉蘭香氣。
比香片的味道淡些,但是更柔和,摻著熨貼的暖意。
小花妖在病中時不知收斂,散了滿屋的玉蘭香。好在當下正是玉蘭花期,滿屋下人也忙亂,陸質發話,從此景福殿上下就換了香片,只燃玉蘭一種味道。
陸質垂眼細看睡得正香的人,心道,真是好看。說是個妖精,卻不知道防人,生了病就敢直接從樹里出來,說要看大夫。也只有這張果真如花似玉的臉,還有些說服力。
想到當時景象,陸質又忍不住發笑。
紫容兇巴巴地說了句「我是妖」就沒了下文,等了一會兒,看他無動於衷,才磕磕巴巴地問:「你、你不怕嗎?」
他渾身散發著軟綿綿的氣息,陸質不止不怕,看著他紅彤彤的臉,還稍微意動起來,又有些想笑,道:「怕什麼?這是本宮的書房,為什麼要怕?」
紫容被他噎了一下,也不再強打氣勢去嚇唬人,一張臉垮下來,神色可憐。
陸質和他挨得很近,春寒料峭的日子裡,陸質實在看不下去他光著身子瑟瑟發抖,只好先拿寬大的衣袖把他裹了。
「這兒冷,我先帶你進去好不好?」
少年顫了一下,點點頭,陸質便將他打橫抱了起來。
少年渾身沒有骨頭似得,就那麼軟在他懷裡,額頭抵著陸質的肩膀,整個人蜷著,不像花妖,倒像只奶貓。
「我叫紫容……」
他聲音細細的,引得陸質由不得不心軟。
「嗯。」
「我、我生病了。」說著,紫容努力直起一些身體,把額頭貼在陸質頸側,「你看,我真的生病了。」
他額上的確一片滾燙,是在發高熱。陸質皺起眉頭,又聽他說:「你帶我回去看一下大夫行嗎?我想吃藥……」
話音未落,少年就熬不住了一樣,直起的身子又軟下去,怕陸質不相信一樣,反覆地說:「我真的生病了,真的生病了……沒有騙你……」
陸質把他往上顛了顛,更緊地抱著人,說:「我知道了,給你看大夫。」
他轉了方向,一路往書房外走,一直有窸窸窣窣的聲音響著,無意中回頭一看,才發現紫玉蘭的花瓣細細碎碎的描畫出一條來路。
再看腳下,一片片不似樹上的那麼大,小小的,軟軟的。這個時候,陸質才有了這樣的認識,原來,懷裡抱著的,當真是個小花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