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實習生(二)
其實最初,他們之間的師生關係不至於這樣糟糕。
梅茲大學一直有一個傳統,新生入學三個月後需要選擇一位教授作為自己的直系引導者。也就是說,學生們剛適應新環境新課程,就要迅速沉穩下來,為自己的未來規劃一條明晰的路。
出發點十分美妙,實際執行就彷彿是開玩笑了。
每年到了新生選擇季,學長學姐們就會聚集在校內電子市場,一臉慈祥地兜售自製小AI,專治選擇恐懼症,專業搖號搶教授,服務周到一條龍。
但是過程胡鬧歸胡鬧,結果還是趨同的——大多數學生選擇的都是初印象不錯的教授。
就顧晏的性格來看,燕綏之覺得自己肯定不是他搖號搖出來的,而是正經選的。
這說明「尊師重道」這條上山路,顧同學還是試圖走過的,只不過中途不知被誰餵了耗子葯,一聲不吭就跳了崖。
燕綏之偶爾良心發現時琢磨過這個問題,但總是想不過幾分鐘就被別的事務打斷,以至於很長一段時間內他都沒弄明白,這位顧同學為什麼對他那麼有意見。
再後來顧晏畢了業,他也沒了再琢磨的必要。
……
上樓下樓不過半分鐘,燕大教授還抓緊時間走了個神。等他再回過神來的時候,顧晏已經側身讓過了他們這幫實習生。
畢竟是曾經帶過的學生,在這種場景下重逢得這麼輕描淡寫,燕大教授忍不住有點感慨。
於是他在二樓拐角處轉身時,朝樓下看了一眼,剛巧看到走在樓梯最後一級的顧晏摘下了無線耳扣,抬眼朝他看了過來。
燕綏之一愣。
然而顧晏那一眼異常短暫,就只是隨意一瞥,就又冷冷淡淡地收回了視線。全程表情毫無變化,甚至連腳步頻率都沒有半點更改。那一眼收回去的同時,他就已經推開了樓下的一扇門,頭也不回地走了。
這種全然是陌生人的表現再正常不過,燕綏之只是挑了挑眉便拋之於腦兒,腳跟一轉,不緊不慢地綴在那群實習生的末尾,進了二樓的一間會議廳。
「剛才經過的那些是各位律師的辦公室。」主管人事的菲茲小姐,「當然,更多時候辦公室里找不見他們的影子,今天比較走運,剛巧那幾位都在,包括剛才樓梯上碰到的幾位,你們也都打了招呼,除了某位走神兒的先生。」
走神的燕綏之先生反應過來,抬手笑了笑:「很抱歉,我可能太緊張了。」
眾人:「……」
這特么就屬於純種鬼話了。
在場有眼睛的都能看出來,他緊張個屁!
菲茲笑著一擺手:「沒關係,對於長得賞心悅目的年輕人,我會暫時忘記自己是個暴脾氣。」
大概是這位菲茲小姐看起來很好親近,有兩個女生壯著膽子問道:「剛才下樓的律師都接收實習生?全部?」
菲茲一臉「我很有經驗」的樣子答道:「我也很想說『是的,全部』,不過非常遺憾,有一位例外。」
「哪位?」
菲茲笑了:「我覺得說出答案之後,你們臉能拉長一倍,因為我當初拉得比誰都長。」
「噢——好吧。」那兩個女生拉長了調子,顯然明白了她的意思,這大概是顏狗生來的默契。
不知道其他幾位男生聽懂沒有,反正那個踩電棍的金毛肯定沒懂,一臉空白地看著她們你來我往。
燕大教授從篩選人才的教學者角度看了那金毛一眼,覺得這傻孩子的職業生涯基本已經走到了盡頭,對話語心思的理解力如此堪憂,上了法庭也得哭著被人架下來。
不過,那兩位女生遺憾的同時,燕綏之卻在心裡撫掌而笑:謝天謝地棺材臉顧同學不收實習生,否則自己萬一天降橫禍被分到他手下,師生輩分就亂得離譜了,太過尷尬。
「他為什麼不接收實習生啊?」其中一個活潑一些的女生對於這個話題還有些意猶未盡。
菲茲顯然也不厭煩,「怕氣走實習生,他是這麼跟事務官說的,雖然不知道是不是隨口敷衍的瞎話,但我覺得還是有幾分道理的。」
「是嗎?他脾氣很壞?」
「那倒不是,但……」菲茲似乎找不到什麼形容詞,最終還是聳著肩,「總之,別想了姑娘們。」
燕綏之在一旁好整以暇地聽了半天,心裡卻覺得,以當年顧同學的性格,不收實習生也許不是怕實習生被他氣走,很大可能是事務官怕他被實習生氣走。
真的很有可能。
菲茲在這裡跟大家胡扯了沒一會兒,下樓有事的那幾位律師便紛紛回到了樓上,推門進了會議室。
就在眾人陸陸續續坐下后,菲茲掃視了一圈,疑惑道:「莫爾呢?我記得他說過今天可以來辦公室見一見實習生的,還沒到?」
「我今天還沒見過他。」一位灰發灰眼面容嚴肅的律師回了一句,「你確定他有空?」
「你們先聊,我去聯繫他。」菲茲說完,立刻蹬著細高跟出去了。
說是聊,其實就是一場氣氛比較放鬆的面試。
但再放鬆也是面試,內容始終圍繞著過往經歷來,而過往經歷又都依據報到證後面附帶的電子檔案。
燕大教授全程保持著優雅放鬆的微笑看著其他實習生,一言未發。畢竟他的報到證都是黑市搞來的,電子檔案自然也是假的。既然是假冒偽劣的學生,就得謙虛一點,畢竟說多錯多容易漏馬腳。所以燕綏之的電子檔案里,過往經歷所受表彰參加活動一概空白,乍一看,活像網卡了,檔案沒載入出來。
而且因為他的模樣太過坦然,太過放鬆,座位還不要臉地更靠近那幾位律師。
以至於那四十多分鐘的「面試」過程里,實習生下意識把他當成了面試官,律師們也沒反應過來自己陣營混進了一位卧底,甚至好幾次聊到興頭上左右點頭時,還衝著燕綏之來了句:「這批實習生都很不錯吧?」
大尾巴狼燕教授也客套一笑,「是挺不錯的。」
氛圍融洽,賓主盡歡。
直到那幾位律師離開會議室,大家都沒有發現哪裡不對。
燕綏之對這個結果當然樂見其成,他沒條件反射去面試那幾位律師就已經是克制的了。
然而十分鐘后,他就笑不出來了——
菲茲步履匆匆地在樓上律師辦公室和樓下事務官辦公室之間來回,高跟鞋的聲音嗒嗒嗒響個不停,顯然正被一些臨時砸頭的麻煩事所困擾。
「真要這麼干?你確定?我怎麼覺得這是一個非常損的主意?」菲茲聲音從半掩的門外傳來,語速很快,還有些……幸災樂禍的意味。
「確定,我剛才跟他說過了。」一個低沉的男聲回了一句。
「被損了么?」
「嘖——」那男人道,「別這麼笑,就這麼辦。你快進去吧,別把那幫年輕學生晾在那裡。」
會議室里的眾人面面相覷,一頭霧水。
緊接著,菲茲就進了門,清了清嗓子微笑道:「你們表現得非常棒,幾位律師都很滿意。不過還有一個比較遺憾的消息,原定要接收實習生的莫爾律師碰到了飛梭事故,卡在兩個鄰近星球中間,沒有半個月是回不來了。因此,原本預留給他的那位實習生會由另一位優秀的律師接手。」
燕綏之突然有了點不詳的預感。
他的第六感總是選擇性靈驗,概率大概是一半的一半,只在不詳的時候見效。也叫一語成讖,俗稱烏鴉嘴。
菲茲繼續道,「我來說一下具體分配。菲莉達小姐,迪恩律師非常樂意在這段時間與你共事。亨利,恭喜你,艾維斯律師將會成為你的老師……」
她一一報完了其他人的名字,最終轉頭沖燕綏之燦然一笑,「雖然剛才已經說過了,但我還是感到非常抱歉,再次替莫爾律師遺憾。不過也恭喜你,顧律師將會成為你在這裡的老師,祝你好運。」
燕綏之:「……」
聽著是「祝你好運」,但那語氣怎麼都更像「好自為之」。
燕大教授活像被人兜頭潑了一桶液氮,微笑在臉上凍得都快要裂了。
數秒之後,他才緩緩解凍,回道:「謝謝。」
我會努力不氣跑你們那位優秀律師的……但不能保證。
畢竟當年沒少氣跑過。
還有……
燕綏之在心裡微笑道:你更應該去跟顧晏說,年輕人請多保重,好自為之。
於是,又半個小時后,燕綏之坐在菲茲找人安置的實習生辦公桌后,跟坐在大律師辦公桌后的顧晏面面相對。
燕綏之默默喝了一口咖啡:「……」
顧晏也喝了一口咖啡:「……」
氣氛實在很喪,一時間很難評判誰在給誰上墳,誰手裡的那杯更像純正貓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