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8-停止自欺
……
沢田綱吉又是挎著一隻鼓鼓囊囊的包袱,從循聿君的本丸回到自己本丸的。不過這一次,裡面裝的並非循聿君本丸的燭台切光忠所做的美味糕點了,而是循聿悄悄取來給他的,時之政府從建立之初到如今的歷年年報(無刪改無潤色的內部版本)。
這是沢田綱吉在恢復了丟失的記憶之後,醒來的當晚在通訊器上秘密拜託循聿君所做的事情。
以生魂幽靈的形式在時之政府中樞飄蕩十幾年,他自然是知曉內部年報的存在。但為了不打草驚蛇,也並不方便再隨意出入時之政府中樞,貿然插手新時之政府政權之事的沢田綱吉在經過深思熟慮,確定循聿君是仍然可值得信賴之人後,才委託的循聿君。幸而,五十年的時光並沒有改變循聿君太多。
厚重的紙質報表裝訂成冊,墜著沢田綱吉的肩膀。這份重量與沢田綱吉一廂熱忱與善良所背負起的自己本丸的刀劍付喪神和其他效力時之政府、失去了靈魂獨特唯一性的刀劍付喪神的重量相較是微不足道,卻也是等價的。
因為這些報表一如陳列擱置在他本丸審神者居所二樓的那些刀劍本體,在接下來的某一時刻,會成為沢田綱吉與新時之政府談判的重要籌碼。
為此,沢田綱吉十分感謝循聿君。
黑眸流光的循聿君並不覺得,自己有做什麼值得足以令沢田綱吉感激的事情。心知肚明自己欠了「沢田綱吉」多少前因的黑髮審神者只希望現在他眼前的沢田綱吉能夠得償所願。
「加油啊,綱君。」
為此,循聿毫不吝嗇自己對沢田綱吉的祝福。
*
循聿君本丸中,陪送綱吉離開的依然是水藍短髮,金瞳如蜜的粟田口太刀,一期一振。循聿君的本丸與外界的鏈接通道設置在前院。
上一次,綱吉就是由這位粟田口太刀帶著前往前院,與一直在那裡等他醒來,好將他安全帶回本丸的日本號先生匯合的。
沢田綱吉現在,已經不會再為每一本丸中有同樣模樣的刀劍付喪神感到驚奇和彆扭了,甚至能夠從一些細枝末節處,判斷出不同本丸中的刀劍付喪神和自己本丸的刀劍付喪神有什麼不同了。物似主人形,或許在付喪神們剛被感召於世時是無二致的,但時光總會在他們身上留下打磨的痕迹。
通往前院的,是熟悉的圓鵝卵石鋪成的小路,兩旁有綠苔斑駁的碎石嶙峋。還有從石頭底部生出的許多朝向路面而生長的野草的莖,在顫悠悠的莖端迎風招搖的細長百合花蕾,無瑕花瓣自鼓脹之中張開。沁人心脾的馥郁,花蕊流蜜,盛期的花朵沐著日光搖搖欲墜。
可是,如今已經不會再有一位黑髮高束、劍眉張揚、紫瞳如漆的,肩胸皆森骨自橫的暗墮吞取之槍銜著細草,勾著散漫不羈的笑,手端酒壺,倚在門邊耐心等候著他了。
想起明明是上個月才發生,卻此時感覺已過經年之久所發生的事情,綱吉目光一怔,下意識在略顯破敗的前院尋找日本號先生留下的痕迹。
幾秒之後,他便反應過來這是徒勞的。攥著包袱的手指一緊,綱吉挪開了視線,看向了以溫柔沉默的體貼在關懷著他的一期一振。
綱吉想起上一次,循聿君本丸的這位一期一振曾無比珍視的,輕輕吻過他的發頂。綱吉曾不解對方突如其來的親近與善意,但現在他懂了。
「之前……那個時候,一期一振也認出了我的,對吧?」恢復了五十年前記憶的沢田綱吉輕快地眨了下眼睛,「為什麼?以前在循聿君本丸,大家都看不到作為遊魂的我的。」
五十年前以遊魂狀態與循聿交好,頻繁出入循聿本丸的沢田綱吉的存在對循聿本丸的刀劍付喪神們來說,並非秘密。雖然看不到沢田綱吉的模樣,但他們確實能通過自家審神者與遊魂綱吉相處時的言行舉止中推斷出許多的。而且,循聿對遊魂狀態的沢田綱吉也是熟稔的以「綱吉君」來稱呼的。
「能夠令主殿那樣特別對待的,百年來也只有綱吉閣下您了。」循聿本丸的一期一振不否認綱吉的說辭,十分坦率地承認了這一點。「何況綱吉閣下對一期有再造之恩。即使從未目睹您的容顏,可靈魂的氣味是不會改變的。」
「氣味?」在某些方面仍然是遲鈍的綱吉懵懵地低頭,用鼻尖去嗅衣服上的味道。
旁邊看著他的一期一振輕笑一聲。
「咳、……好吧…但是後來在會津合戰場,一期一振先生同循聿君一起救了我的性命…我也要對您說謝謝才是!您也幫助了我,所以您不需要……」綱吉連忙道,自認他同一期一振之前是平等的。
但一期一振並不認為如此,他毫不掩飾自己對綱吉的敬重。這份敬重源自五十多年前,沢田綱吉曾對一期一振的救命之恩,使他不至於重傷碎刀,魂消天地。
那時,循聿忙碌於各等級本丸層出不窮的暗墮問題而疏於對刀劍付喪神看顧。十天半個月的都不回自己本丸,再加上出現暗墮的本丸大多存在消息封閉的術式反應,因此本丸內的刀劍付喪神們很難聯繫上自家審神者。湊巧,在那段時期率隊遠征的一期一振與其五位弟弟遇上了棘手的強大時間溯洄軍和檢非違使,為保護弟弟們,攜有御守的一期一振仍然遭受了重傷。
被帶回本丸時,一期一振已經瀕臨碎刀。亟需循聿這個審神者為他手入修復的關鍵時刻,在外解決暗墮的循聿卻根本聯繫不上,更無法及時趕回來。碰巧,有從時之政府中樞飄回循聿本丸,找循聿有些事情的沢田綱吉撞上了這事,出手救下了一期一振,為他進行了手入。
「一期一振先生太客氣了。」綱吉不太好意思受功,他覺得自己只是做了該做的事情,無需一期一振三番五次地報恩和感激。「那時候,無論是誰在,應該都會全力相助的……」
「或許如此。」一期一振蜜色瑩潤的瞳孔深處,鮮亮地映著沢田綱吉的模樣。「但那個時候,是綱吉閣下在那裡的……一期銘感五內,永記於心。」無論哪個本丸的一期一振都是執拗的。
綱吉無奈,抿出一個略顯羞澀的笑弧來。
而最後,在從循聿君本丸的前院連接通道返回自己本丸前,綱吉突然想起什麼的,隨口不經意間向一期一振詢問了一件事:「一期一振先生,當時通知循聿君去會津合戰場救我的那隻狐之助,您之後有見過它嗎?」綱吉彎了彎眼睛,「我一直在找它,想對它道聲謝。」
「……綱吉閣下還不知道的嗎……?」一期一振聞此,擰眉,流露出為難的神情。「當時是相原先生(役人)前來通知的主殿,我們也沒料想到被鎖在會津合戰場的審神者會是您……等主殿打開了合戰場,恢復了合戰場的原貌,將您順利救出帶回本丸之後……」
一期一振聲音頓了一下,「我們在合戰場檢測到了狐之助的……屍體……」一期一振說最後兩個字的聲音極輕。
即使對沢田綱吉十分敬重,美濃國本靈本丸的一期一振仍然是忠於自己的審神者的。循聿在會津合戰場說過要保密的,那麼一期一振便不會透露出半分。
而且,一期一振實在難以開口,對沢田綱吉道,那隻狐之助在死於時間溯洄軍刀下后又被主殿復活,再被主殿殺死了的。另外,一期一振實在不確定,這是否會傷及審神者與綱吉閣下的情誼。因此他保留了狐之助之後死而復生又死的事,只將自己和主殿前往會津合戰場之前的那些事透露了出去。
這並非謊言,只是他對事實的全部有所保留。
「……啊,果然是這樣啊。」
少年審神者聲音低沉了下來,並沒有懷疑絲毫一期一振所說的。這反倒令一期一振有了些心虛,但很快,他摒棄掉了這種想法。也曾有過暗墮經歷的一期一振早已不是當初正直不屈,品格高貴純潔,眼中不能容忍一粒沙的刀劍付喪神了。一如所有暗墮了的刀劍付喪神,他心中已寄宿了魔鬼。
「抱歉,綱吉閣下。」一期一振道歉。
「?一期一振先生為何道歉呢?」綱吉不解地苦笑了一下,「是我連累了狐之助先生的性命,應當是我說抱歉才對的。」他臉上閃過一絲惆悵,卻沒有因狐之助的死而萌生的難過愧疚。
「綱吉閣下……」一期一振不忍看少年審神者的情緒低沉,正想要再勸說幾句時,卻被對方先搶了話,順利轉移了話題。「啊,前院到了。」似曾相似的,沢田綱吉以前也說過類似的話。
「謝謝您送我到這裡,一期一振先生。那麼就不繼續勞煩您了,我們就此別過吧。」眉眼彎彎,笑容舒然的少年審神者和一個多月前對萬事都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地膽怯模樣截然不同。
他現在這樣,更接近一期一振五十多年前從自家審神者的態度所描摹想象的強大可靠、善良有禮形象了。綱吉閣下一直都是最為溫柔的。
「那麼。再見了,一期一振先生。」
褐發的,有著一雙寬宏如蒼穹,純粹如冰原瞳眸的少年審神者笑著同他告別。背影消失在了連接兩座本靈本丸的空間通道之中。沉默相對的一期一振知道,這是他們最後一次再見了。
*
回到本丸將裝了秘密年報的包袱放好,綱吉連品嘗一盞茶,潤潤唇舌的時間都沒有,就開始了對本丸刀劍付喪神們的凈化工作。
他拜託擔任近侍一職的,糰子模樣的一期一振將本丸內的刀劍付喪神們齊聚在廳堂,像他們之前排隊等候手入保養一樣的組織在一起。
等一期一振通知完畢所有刀劍,折回審神者居所去尋跪坐在二樓大廳所陳列的刀劍本體前的少年審神者,喚他可以動身時,面朝窗外眩目冬日的沢田綱吉突然向一期一振拋去一個問題。
「一期一振……先生」原本已對本丸的粟田口太刀不再過分客套的沢田綱吉,又奇怪恢復了對敬語的使用。「日本號先生他最後……有沒有說什麼?」
這還是自日本號不在後,綱吉第二次同一期一振談及他的事。一期一振以為,還有更久一段時間,少年審神者才會再次問他日本號的事情。
一期一振本打算,直到少年審神者離開本丸,離開這個錯誤時空錯誤世界前,都不告訴他日本號已死的真相的。因為溫柔又善良的主殿與日本號殿的關係是最早建立的,想必日本號在他心中也是與他們不同,更有分量的。那麼,又何必將悲傷的事情告知予他,徒勞的使他難過呢?
如果日本號還活著,也是不願的吧?就讓主殿遺憾地認為,在外遠征沒能及時趕回來同自己告別的日本號還活著,不是更好嗎?一期一振想,他這樣的選擇才是更好的,他不願意再見到目睹大典太光世魂飛魄散時,少年審神者那張悲痛欲絕的哭容了。
一期一振畏懼沢田綱吉的淚水,他只願主殿永遠是笑著,開心著的。即使他未來不再是主殿的刀。
「日本號殿他——」糰子化太刀聲音糯軟道。
「我知道他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了。」在一期一振習慣性地拿以前遠征的借口來搪塞自己前,沢田綱吉首先唐突可怕的向自己向一期一振承認了日本號已經死亡(碎刀)的事實。
被打斷了發言的一期一振先是沉默,繼而「……主殿是什麼時候知道了的。」一期一振平靜地問。
「從一開始就是知道的……只是我一直都不願意承認。」眼睫微顫,綱吉望向窗外積雪的目光筆直。
在重拾遊魂時期的記憶之後,似乎日本號的死亡給他帶來的陰影減少許多,畢竟記憶中發生的事情太多了,繁瑣與時光抹去了許多悲切。但無論是一期一振,還是沢田綱吉自己都很清楚,這隻不過是綱吉用成熟和理智所維持的假象罷了。
「因為承認日本號先生的死亡,就意味著承認是我的優柔寡斷和對他的不信任害死了他。」沢田綱吉口吻越發冷靜也越發的冷漠,「愧疚與懊悔壓得我喘不過氣來。」
「雖然從我踏入這個本丸伊始,日本號先生就做了許多令我迷惑,捉摸不清他立場的事情……可是,一百個疑點也不能構成一件證據……但我卻因為害怕自己如果選擇信任他,會受到傷害而選擇了欺騙他,甚至默許了他的死亡是無能為力的。」
在那個夜晚,在猶豫不決中,沢田綱吉將幫助了自己,曾奔赴會津合戰場協救自己的日本號獨自丟在了危險的境地。他怯懦地安慰自己,付喪神的事情應當由付喪神自行解決。
於是,沒有擔當和勇氣的他順從了日本號先生決絕之下,為保全他而安排一期一振和大典太光世保護自己,先行離開的決定——儘管他那時已經嗅到了這座本丸里氤氳在空氣里的血氣。可他還是膽小的,選擇了視而不見的逃避。
沢田綱吉的眼睛發紅,「是我謀殺了日本號先生。」
「我原本能夠消除他身上的暗墮的。」沢田綱吉聲音乾澀的說,「我原本應當同他一起留下,共同面對其他刀劍付喪神的質問的……但是我逃走了。」
「日本號先生從一開始想要的,期待的,不過是能夠體面的,維持刀劍榮耀與刀劍付喪神驕傲的死去……如同大典太先生一樣。」
沢田綱吉在此刻,終於停止了自我欺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