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8-工作伊始
……
綱吉回到審神者居所的時候,天幕邊緣的綺紫已經滾落,夜色徹底暗了下來。
玄關無燈,脫掉鞋子踩在浸滿涼秋的榻榻米上,綱吉摸黑走到廚房給自己倒了些冰箱里存放的牛乳。冰涼的液體下肚,又胡亂的從早上剩下來的麵包上扯下大塊,手指麻木的撕成更碎的小片送進嘴裡。站在黑黢寂賴的夜色里,綱吉味同嚼蠟的又應付掉一餐。
第一日手足無措的狼狽並沒有延續到今日,他已經能夠穩妥的洗好用過的器皿,照顧好自己——在盥洗室匆匆淋浴過後,穿著那身淡藍色格子睡衣,綱吉朝障子門豁開裂口的一樓客廳而去,將他那曬了一天秋暖日光的被褥抱著走回二樓卧房。
因著無光,他在樓梯拐角處還是踉蹌一下,差點又摔倒,幸而胳膊撞著扶手及時穩住了身形。只是肘臂一瞬傳來的熱辣辣酸麻感讓綱吉吃痛的撇嘴,忍著痛,抱緊他懷裡的沉重柔軟走回卧房,將被褥胡亂在地上一放,打開置於床頭的那盞現下唯一還能夠工作照亮的小檯燈。
綱吉就著這點兒昏暗的燈光,巴著去看自己的肘臂,青腫了好大一片,比他預想的要嚴重許多。別著這怪異的姿勢給肘臂處吹了吹,無濟於事卻能夠讓他心裡多少些安慰,綱吉又抬手摸了摸他眉骨至左腮的擦傷,恢復的很快,現在只剩淺淺一點兒腫起的紅印。
今日收穫頗多,他本應該感到開心的。
綱吉獨自坐在亂糟糟纏作一團的被褥之中,可是在這夜裡,他一如昨夜時只感到一股將渾身氣力全部捲走的倦怠。秋冷讓綱吉下意識的蜷縮,鑽進還沒有陳展開的被褥之中,那股腐木潮濕的氣味散去很多,換作秋紅葉的涼涼塵味和藏在針腳處的秋日麥焦味,就連旁側榻榻米的酸臭味都淡去不少。綱吉暖褐色的眼瞳無力的趨於閉闔,他纖長繁密的眼睫被床頭的小檯燈映起一抹光弧,襯得猶如這漫漫無聲長夜中停留在燭光之上的盈蝶。
就連手指抬起一根的力氣都沒能剩下,他指尖只來得及顫動分毫,腦海浮過黑髮緋瞳的加州清光那張紇麗的臉上攀繪的黑色獠紋;浮過白日他所見到的黑髮高束,唇邊銜著細草潦潦勾著倦笑,肩胛與肋腹俱生白色尖銳骨刺的日本號……「並不應該是這樣的」……他在被繁複夢境纏裹前,聽到有道陌音這樣小聲的附在他耳邊說,一邊又一邊復說。
[……那本該是什麼樣的?]
他是想問問那聲音的,卻沒有氣力掀唇。半張臉藏在並不單薄的褥間,另一半被微末的光芒映亮,浸在光色中。綱吉無縛雞之力的被拖進黑甜的夢中。他實在是太累了,讓他再睡一下,等他睡醒一定會認真聽那回答。他這樣試圖作出保證,實際上卻沒有分毫的精力兼顧那陌生之音所執意要告訴他的一切。
年少的審神者本就不應該存在於這個時代的,讓他背負這不屬於他宿命的沉重,未免有些過分了。勾著一縷細軟褐發的指間,彭格列齒輪幽幽的暈出一輪螢光,護佑在睡夢中也被擾的不得清靜和安穩的年少審神者,一切煩雜皆被驅散。蹙起的眉川被撫平,睡顏變得安然恬淡,連帶著那張可愛軟軟的娃娃臉也更為柔和。
而當靜謐青白的素月灑落大地,鍍給萬物渺渺一紗清冷,凈池潭淥水之際。
這間年少審神者已經滑入睡夢的本丸騷動了起來,本該保護審神者安全的結界被沉夜裡幾道刃如秋霜的寒光輕而易舉的划裂。殘影自兩層高的居所已然破損的障子門處掠過,斬風刈刃泛著如森深林鏡湖臨夜般的鋒芒。刀烏沉沉的刃鋒划向蜷縮在被褥中,睡顏安恬的年少審神者咽喉處。
本應該刺穿的。
可是流動著冰涼夜光的刀刃卻被兀的挑撥開去,鏘的發出殺氣肆散的脆鳴。來往交錯的罅隙,難聞毫末之息,床鋪上沉睡的年少審神者並未被驚醒。掩在夜色中暗瞳在眨眼那瞬明明滅滅,刃與刃間戕風摧決帆橦,最終干戈化解在斬首年少審神者那方的退讓之下。
黑色的影颼颼重隱回鬱悒,機動卓絕的飛身匿向岌岌屋檐,身形帶動的凋敗芳芷落下最後一瓣枯敝。延佇窗柩,無名的保護者垂首斂眉,目光悄然落在那被一盞煢煢短光拂過臉頰的年少審神者面容上,未褪的稚氣和天真率然混雜在一起。莫名的保護者俯身,手指輕輕劃過沉睡的年少審神者眉骨至左腮的那道血痕,他的指尖因碰觸到其肌膚而充盈一簇明亮澄澈的焰氣。
倏地抽回手,莫名保護者看著自己被那簇焰吞噬的半截手指,待焰氣殆盡,指尖一揮,濃郁墨郁的繚繞黑氣又重新構塑了他方才缺失的指節。若有所思的凝視沉睡的年少審神者的睡臉,莫名保護者輕輕揚起一個細微的笑弧,他指尖微動,再次垂眼,看到的是那年少審神者身上源源不斷伸展出的焰絲,張牙舞爪,自其一處四面八方蔓延向這間本丸,竟有籠罩之勢。
可真是夠霸道的,這股力量,這簇火焰。兩手攏回袖中,莫名保護者腳下一躍,同樣從這座被時之政府針對暗墮刀劍付喪神無用的靈力結界中離開。
被時之政府誆騙來的年少審神者,真是可憐。也真是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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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綱吉昏昏沉沉的半夢半醒間,眼睛艱難睜開。第一眼看到的便是搖著那淡黃色蓬鬆大尾巴,乖巧蹲坐在他枕邊的狐狸式神「狐之助」。
被嚇了一大跳的他手腳慌亂,本想後撤,卻因身體大半仍在被褥間而被纏得難以動彈,最後重新倒回了枕間。狐之助則是萌態十足的歪了歪小腦袋,一臉好奇的看著他眼前這位身具強大可怖的火焰具象化力量卻總是膽小惶然的年少審神者。
「貴安,審神者大人。」
狐之助軟軟的問候道,狐狸式神有些尖細的聲音讓綱吉一抖,但好在沒有初次見面時的驚乍失禮。手掌撐著身下,勉力從床鋪間掙脫出來,睡衣著身的綱吉臉上還帶著剛剛睡醒的噗噗熱氣,雙頰有淺淺的霞色,褐色柔軟的髮絲因為晚上不安穩的睡姿而變得四處亂翹,幾縷橫飛朝天。
來不及整理儀態,綱吉懵懂茫然的看著出現在自己面前的狐狸式神。大概是又有什麼事情吧……他胡亂猜測,手指揉了揉惺忪酸澀的眼睛,然後倦意刻骨的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他這幾日總覺得非常疲憊,睡得很早卻仍然精神不濟。
「……早上好。」
努力打起精神,綱吉面朝狐狸式神而坐,動作間卻有著他本人未曾察覺的防備。只不過這份防備,因他涉世未深和其家庭教師Reborn或循序漸進或故意縱容的不曾教導而顯而易見的浮現在面容上,蹲坐在年少強大的審神者面前,狐之助感到了自己並不受歡迎的事實。
這讓狐狸式神感到有些傷心,作為可愛無害的絨毛系動物樣式神,狐之助一直以來在審神者們之間受到的待遇不低,甚至有些偏愛小動物的審神者會為它的到來專門備下它最喜歡的油豆腐,還會幫它梳理毛髮。少有審神者像這位一樣,望著他的暖褐色眼底都凝固著仇大苦深的鬱結。
狐之助不知道這是眼前的年少審神者在其鬼畜斯巴達家庭教師的教導下,已經根植入心的對於即將到來的麻煩事情的反射弧般預感。雖然手段溫和又彬彬有禮,跟Reborn截然不同,但兩者所每每傳遞來的事情皆讓綱吉無法拒絕。前者是拿送他回家一事要挾,後者是綱吉抗議無效,根本打不過,也沒那個膽子正面反抗。
「那個……今天是有什麼事情嗎?」
放在身側的手指蜷縮,綱吉穩了穩心緒后徑直發問。
時之政府的高級公務員,審神者這個崗位到今日他也不過待了第三日,他被狐狸式神領著來這間本丸時所告知的工作都還沒來得及展開,綱吉並不知道狐狸式神來這裡的原因。
心裡悶悶的這樣想,餘光瞥到日光自窗透進卧房而落在榻榻米上的斑駁,大掃除那天因為用濕抹布直接擦拭而沒能清理乾淨的榻榻米上的臟痕更甚。綱吉突然想起狐狸式神之前答應他翻修這居所的事情,難道是來告訴他這件事的?綱吉眼睛一亮,瞬間帶上了些期待。
「並非什麼大事。」
狐之助搔弄了下自己尖尖的耳朵,抬起頭看著年少審神者說話的時候,耳朵輕輕抖動了一下。圓滾滾的眼睛專註認真的凝望著,自然將對方突然盈出的期待收入眼底,只是它不明白是因為什麼緣由,審神者才轉變了態度這樣看著它。
「我是來替時之政府向您傳達公示的。」
狐狸式神抬起前爪,蹭了蹭自己毛茸茸可愛的臉頰。
「您作為審神者已經三日,政府希望您能儘快開始日課和出征。」
綱吉所期待的消息毫無音訊,反倒是這份公示讓人發愁。接過狐狸式神遞來的捲軸,綱吉展開看著上面詳述闡解的出征地圖和每日日課計劃表,密密麻麻羅列著一大堆。僅日課便有不帶重複的二十項之多,出征更是需要每天進行十次……綱吉蹙著眉,看著手上捧著的捲軸半晌無言。
狐之助似乎並沒有意識到面前審神者的苦惱,小爪子磨蹭著榻榻米凹凸不平的表面,淡黃色毛茸茸的尾巴一甩一甩,它等待著年少審神者的回應。
「狐之助先生。」
手指落在捲軸的字裡行間,褐發褐瞳的年少審神者抬起臉來,白皙的面容上那突兀一道紅痕讓少年原本就軟糯的面容變得更加楚楚可憐起來。喚狐之助的稱謂有些過於恭敬,狐之助歪了歪腦袋,眨巴了下它那圓滾滾的大眼睛,等著年少審神者接下來的話語。
「日課上面的鍛刀,手入,鏈結(合成),演練……」
「這些工作我都不明白該怎麼做。」
這份政府高級公務員的工作對於綱吉來說實在是有難度。跨越了兩百年的時光,獨自一人來到這陌生世界,綱吉要學習的東西實在是太多了,況且……從他被普及了審神者這個職業起就一直存在的問題不斷困擾著沢田綱吉,他也曾經詢問過狐之助,但是對方給出的回答讓他依舊茫然。
因為初來乍到信息全部堆積在一起,以至於綱吉一度拋在腦後,而今日再見到狐之助時才終於重新浮現在腦海之中——
「是不是搞錯了……我並沒有靈力的啊……」
「審神者大人真是說笑了,那樣強大的力量,就連我也忍不住臣服呢!」
初次見面時他這樣問狐之助,得到的卻是狐狸式神極為肯定的答案。
「還有,你所說過的「靈力」……那份力量又要怎麼使用?」
直到如今,綱吉也不認為自己有靈力這種力量。
坐在被褥間的綱年少審神者靜靜看著面前,再一次因他這問題而滯了一下的狐狸式神,暖褐色的眼睛望著憨態可掬的小狐狸,眼底依然是可看穿全部的純澈坦率,可是狐之助卻無法像之前那樣從年少審神者臉上讀出任何想法情緒來,仿若日光下徹可窺水底的清潭比能夠看到的要深邃寒冽。豎起的毛茸茸尾巴尖一晃,狐之助尖尖細細的聲音再度在卧房中響起。
「我想,您需要一個簡單的入職教程。」
欣然頷首,綱吉那纖長濃密的眼睫因眼帘垂落而劃過一彎亮弧,如同蝶翼扇面般在眼底映過一小片影色。他的手指不自覺摩挲指間的彭格列齒輪,上面「天空之獅·納茲」的小腦袋一如往常很有精神的高昂著,細膩的筆刻讓它似乎下一秒便能生機勃勃的現形醒過來。
「嗯,那就麻煩狐之助先生了。」
年少審神者低喃道,他似乎又變回一眼便可掌控其全部想法和心情的懵懂青澀的少年。狐之助仰著臉,看著面前這位目光已經移向窗外的審神者,靈巧的一躍到那木製的窗台上,再一次強行奪走了年少審神者的注意力。
「那麼請跟我來吧。」
毛皮柔順滑亮的狐狸式神乖巧的討好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