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趙昱沉默著展平衣襟,慢慢低身坐在腳踏另一側,「玄武門之變,太宗受盡天下人唾罵,鄭伯克段於鄢卻無人非議,佔盡了仁義之名,如今有人也想效仿鄭伯。」
這便是某些人想坐實了逆謀事實,一舉除掉對方,說白了便是養寇二字,容忍甚至推動對方做大做強,待到時機成熟,一舉殲滅。
此於王權爭鬥上實屬兵行險招,但若用得好便能一勞永逸,只是對百姓而言卻是一場橫禍。這也印證了含章關於京城開贊唐太宗之事的猜想,明面上是反王為叛亂造勢,但在暗地裡不知有多少人各懷私心在推動。
外頭越發夜深風疾,一道烈風呼嘯刮過,颳得窗紙嘩嘩作響,隔壁院子的哭叫聲聽起來更尖利了些,似是近在耳邊。
含章和趙昱兩人坐得極近,呼吸相聞,她幾乎能感覺到對方身體的熱度,卻毫無溫暖之感,只覺得自己周身一陣一陣的寒氣,忍不住偏過頭仔細打量趙昱,眉目是已經熟悉了的,但又透出幾分陌生來。
此時這屋內危險並未消除,而趙昱仍是沉靜端方,舉止有度,毫無一絲失態,但在含章看來,只覺得說不出的諷刺。
自從她發現那片殘紙後,許多原來奉為至高準則的東西接連被顛覆,今夜這些事情的真相更是清楚直白擺在眼前,即便想掩上雙眼、捂上雙耳,假裝沒看見、沒聽見,也是不可能了。
兩人靜靜聽著,待那哭聲漸漸小下去,含章方徐徐問道:「王爺今晚特地來我這裡躲避,是因為知道前來搜查之人是袁信嗎?」
「我手下人中出了兩個姦細。」趙昱知她必有此問,也並不說是與不是,只解釋道:「事出突然,不知那姦細供出多少別院的隱匿之處,思來想去也只有這裡還算秘密。」他略頓,又解釋道:「我並沒有……」不知想到什麽,眼光微暗,話說了一半,終究沒有說下去。
對這半隱半藏的話,含章並無興趣細問,她此刻心裡只關心另一樁事,眼神似是絕望中燃起一點希望般矛盾,咬了咬唇,道:「王爺和皇子今夜逃過一劫,全是袁信的功勞,待到事情平息,不知能否為他求情?」
趙昱垂下眼帘,默然片刻,終究不願騙她,低聲道:「只怕已經晚了。」
含章心一沉,整個人從腳踏上彈了起來,綳直了立在一邊,直勾勾看著趙昱,似乎連髮絲都在發抖。趙昱無言以繼,只能用目光坦然以對,他眸色極深沉,不像初遇時那好似一成不變的溫善,此時便如兩泓深潭水一般柔軟包容,毫無一星稜角銳利。
含章看了半晌,慢慢軟了下來,是她強人所難了,袁信選了自己的陣營和道路,便已經註定了要承擔的結果。
含章頹然垂下頭,無力道:「是我失禮了,王爺請見諒。」
趙昱眉頭皺起,他並不希望看到這樣疏遠的氣氛,似乎兩人之間無論說什麽都已經顯得多餘,但今日事情實屬突然,走到這一步非他所願,但一時也想不出彌補之法,低頭沉思間,眼角餘光掃到床角邊一樣事物,不由微怔。
小六懷裡抱著個小包袱,夾著一股凜冽寒風閃身進了屋,回頭一眼看見趙昱竟在屋內,不免眼中閃過驚疑。
含章鬆開緊咬住的唇,問道:「外面如何了?」
小六去了這許久,不但把葯煎好了抱回來,還順帶探聽了一圈周圍的動靜,他吸了吸紅通通的鼻子,道:「太醫局的官兵都撤走了,旁邊王爺別院中的也撤得差不多,只各個門口仍有人看守,不準人進出。」
那隊人的目的本就是為了平王兄弟而來,如今見目標有了下落,自然不會在這地方多浪費人手,目前看來,這裡已經安全了。
含章點頭,又問趙昱:「不知王爺如今有何打算?」
趙昱拂衣起身,道:「只怕事情一時之間不得了結,還需攪擾幾日了。」
含章並無異議,也未多問其他,只說:「也好。」
趙昱見她意興闌珊,便告辭退回了密室內,牆又輕輕放下,了無痕迹。
小六撇撇嘴,把小包袱里抱著保溫的藥罐取出,把葯小心潷到碗里,捧給含章。
含章接過,一仰脖喝了,還碗時見小六額角密密一層細汗,便提起袖子給他擦凈了。
小六嘿嘿一笑,放好了碗,去整理屋內東西。
含章腿傷未癒,站立這些時候已經隱隱作痛,便坐回床頭,抱著膝蓋,看小六在屋裡忙碌,覺得只有這樣,才能讓壓在心頭不那麽冰涼。
小六彎腰把甩在屋角的包袱皮拾了起來,卻連帶著骨碌碌滾出一個東西,撿起來一看,是個畫了夔紋的精緻小鼓,他隨手包進了包袱里,繼續收拾東西,含章聞聲淡淡掃了兩眼,斂了眉,又收回了視線。
小六把東西都清理好,放回衣箱,但總覺得似乎少了些什麽,他疑惑著又翻檢了一遍,見重要的東西都不曾少,只道是自己多想了,便關上箱子去干別的。
見小六把東西收拾得整整齊齊,又拿了盆去屋檐下取炭,含章思緒微動,便從枕頭下摸出那片乾枯的穿心蓮,開了箱子,打開包袱,把葉子和那夔紋鼓收在一起,之後撫平了痕迹,回了床上睡下,只從腰間摸了明月塞回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