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果然長輩說的話都頗准,次日一早,方用過早飯,李明則正吩咐管家去把自家侄女和侄外孫女接來歸省一天,見見新客人,話音未落,便有婢女來傳話,說昌安侯府世子在外求見沈小姐。
「來得還真快!」李明則不無嘲諷地說道,她看了眼含章,又道:「你怕是不知道吧,昨兒薛家二房、三房已經分家,三房的人下午就已經搬出侯府,聽說分家的時候吵得不可開交,薛家老太君知道後都暈厥了,連番請了好幾位太醫上門應診,這樣的陣仗下來,這事想捂都捂不住,今兒早上連外頭賣菜的都在笑話呢,廚娘去菜場買菜都聽了好幾耳朵。」
她嗤笑一聲,又道:「只怕今早上朝時,少不得有御史要彈劾薛侯爺治家不嚴,可是因為你的緣故,皇上昨兒才讚賞薛家恭敬勤儉,深明大義,這會兒若是加以責罰,皇上臉上也沒光,最多不痛不癢教訓幾句罷了,他們倒是因禍得福了。」很是惋惜的語氣。
含章本來也有些疑惑,為何昨日族中耆老全都出現?崔夫人又是為何突然出現在前廳,還提出要程家兩人去觀禮?如今看來是早有準備想要分家,自己的事不過是他們尋的由頭罷了,而將程家人請去旁觀分家之事,怕是還有更深的意思。
大約自己離開後,啟暉堂又上演了一出好戲。
李明則看她低頭思索,以為是為薛崇禮到訪之事煩難,便道:「你若是不想見他,我叫人回絕了便是。」由長輩出面,也能給含章擋了不必要的麻煩。
含章搖頭道:「總歸都要見的,躲得了今日也躲不過明日。」
昨天之事能順利解決,全靠兵行險招打了薛家人一個措手不及,含章的發難和聖旨接踵而至,嚴絲合縫,侯府處於完全的被動地位,幾無招架之力。但他們畢竟不是尋常人家,經過了一晚的反思和考量,他們如今想必已經想出了應對之策。
薛崇禮身為侯府繼承人,又是侯夫人親子,無論是為侯府或是為其母,都必須給出一個鮮明的態度,給所有事下一個定論,結一個尾聲,杜絕後患。
李明則想了想,點頭道:「也罷,爛肉不剜盡,只怕後患無窮,你就去見見吧,若有什麽事儘管叫我。」
含章是在前院的待客廳里見到薛崇禮的,這裡想來平日並不經常使用,總透著一股冷清。
薛崇禮端坐在客座上,低了頭輕聲咳嗽,見含章出來,他起身點點頭,又將放在一旁的厚厚斗篷攏到身上,道:「外頭太陽很好,不如我們去晉江邊上走走吧。」
秋日上午的御河晉江,黃澄澄的陽光溫暖地灑在河面上,粼粼泛著碎金般的光,兩個頗有些生疏的人並肩走在河道邊,此時的河風還很柔軟,迎面緩緩而來。
「本來父親要來的,是我勸住了。」兩人走了一段路,薛崇禮低低道:「他很擔心你,怕你在這裡無親無故,連落腳之處也沒有。」
含章雲淡風輕道:「我原以為昨天已經說得很是明白了。」
薛崇禮頓了一下,嘆道:「含章,我們畢竟是血緣至親,就算要離開,也不要這麽偏執、這般冷厲。」
含章沒有再枉費力氣地反駁,只是冷冷地沉默著。
薛崇禮駐足在江灘上,望著綿綿江水,「身為薛家的一分子,在這個姓氏之下,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責任和義務,父親也有他的不得已,他是一家之長,身上肩負著百年門第上下幾百人的興衰榮辱,不能只順從內心的喜好偏愛。」
含章依舊不發一言。
薛崇禮仍望著江水消失的方向,但即便沒有看向含章,也能猜到她臉上是如何的漠然表情,他無奈一笑,放棄執著於舊事,話鋒一轉,微帶幾許深意:「就如你歸宗沈氏,自然也承載了沈家的責任,也有要做的事。」
含章心頭微動,涼涼道:「你這話什麽意思?」
薛崇禮回頭看她,「含章,你到底為什麽回來?難道就真的如你所說是為了達成沈元帥的願望?只怕不盡然吧。」
這般單刀直入的話讓含章心臟猛然一縮,隨即眯眼冷笑道:「那依你所見,又是為何?」
薛崇禮絲毫不介意她的冷淡態度,語調一如既往地平和:「你回家後,除了第一天略彎了腰,其他時候從不肯低頭,對來自家人的好意或是惡語全都如微風拂江,一概不能動你心思。」
「也許在別人看來這是你心中怨氣未消,但古話說無欲則剛,你這般剛硬,或許是因為從一開始對侯府就無欲無求,也不想有任何牽扯。在進家門之前你就準備著出來,所以你不需要薛家任何人的喜歡,更沒有必要去喜歡薛家的任何人。」
薛崇禮素來思維縝密,這段時間雖不見說過什麽,卻不料事事都被他看在眼裡。
若他所說之事是事實,那麽情況會發生微妙的變化,含章請出侯府,不再單純是因為一樁不如意的婚事所引發的新仇舊恨一股腦兒的爆發,而摻雜了些許別的意味。
這些話若是被薛家人知曉,只會給含章帶來數不清的麻煩。
侯府之人自有驕傲,或許可以網開一面,通融被傷害者略帶黯然的離開,但絕不肯接受來自別人的輕蔑拋棄,哪怕這兩種情況其實指向的是同一個結局。
此時木已成舟,含章也不驚慌,只問道:「世子繞著彎說了這麽多,到底有什麽話不妨直說。」
薛崇禮手握成拳,湊在唇邊咳嗽幾聲,蒼白的手背青筋畢露,他微喘幾下,徐徐道:「你了結事情後還在玉京停留,沒有離去之意,說明你心中記掛之事必定與玉京中人有關,而之前十四年你遠在胡楊,那裡所發生之事能讓你和京城扯上關係的,只有一樁。」
含章一眨也不眨看著他,眼中清明,薛崇禮微頓,又道:「去年大軍奉命出征東狄,雙方各有勝負,僵持到秋末,東狄開始節節敗退。我軍先鋒深入東狄皇庭,本是勢如破竹,但最後幾戰卻是蹊蹺而敗,盧愚山、沈質被敵合圍,鏖戰而死,雖殲敵六萬,卻也自損五萬餘,實在是慘勝。事後所查出的原因竟是朝廷新任的胡楊監糧官怠忽職守,用穀殼和土灰替下了一半的糧草,事情敗露後,那監糧官也自盡謝罪。」
含章的手罩在長袖裡,緊緊握成拳,微微顫動,臉上竟如雕像般凝固,不見表情。
薛崇禮看著她眼睛,慢慢道:「這個原因雖然並非說不過去,但若是細究原委卻是漏洞百出。監糧官竇冒時年四十,做監糧之事已近十年,為人本分守成,而且那些糧草若真被他私下變賣,必定有銀錢入帳,但他家只是小富,抄家也只抄出千兩銀,再者半數以上糧草失蹤,從上到下的各級經手人竟然無人發覺,想必其中另有緣故。」
含章將兩隻手攏在袖筒里,雙目微閉,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樣。
薛崇禮最後嘆道:「你與沈質,想必是自幼青梅竹馬長大的表兄妹,情誼深厚,他年少有為卻落得枉死下場,你心有憤恨,這才千里迢迢回到玉京,為的是想要查清事實為他報仇雪恨,薛家不過是你的一個幌子,一塊跳板。」
只有這樣,才能解釋得通為何含章行事這般決絕,寧肯在定親之日破門而出,毫不在意是否會毀及閨譽,以後無人願娶。
啪啪啪!
含章連鼓三掌,譏笑道:「薛世子好玲瓏的心思,這些不著邊際的事居然也能想法子串在一起,簡直是牛頭硬對馬嘴了。」
薛崇禮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仍舊去遠眺那好似永無止境的奔流江水,他的側影很是精緻,含章幾乎有些錯覺,面前站著的是年輕時的薛侯爺。
「如今的玉京是個是非之地,外表一派平靜,內里人人自危,這兩件事之間隔了大半年的時間,糧草誤軍機又早已有了定論,又是時過境遷,其他人未必會聯想到一起去,但即便如此,你想做的事也很危險。」語氣中並無責備,反而透著几絲關心,他又道:「這些話我並未對任何人提起,如果你信得過我,我願盡我所能助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