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第六十四章
傢具城三樓,章亦誠在跟老丈人挑嬰兒床,他的心裡沒來由的生出一股不安,沒等他去細想,那股不安已經以可怕的速度瘋狂生長。
章亦誠拿出手機撥打家裡的座機,無人接聽,他按了邊維的號碼,也是無人接聽。
邊父正在聽店員介紹,抽空看了眼拿著手機的女婿:「怎麼了?沒人接?」
章亦誠:「嗯。」
邊父說:「你打給你媽,她這會兒應該跟維維在小區里散步。」
章亦誠打了,沒有打通,他的面部繃緊。
「下樓的時候把手機擱家裡了吧。」邊父搖搖頭,「她們娘倆都容易丟三落四,維維懷孕以後,那種情況更嚴重,帶了這個忘了那個,或者哪個都不帶,小章你也別擔心,沒什麼……」
話沒說完,就看到女婿接了個電話,他笑著說:「是維維打的?看吧,我就說沒什麼事。」
下一刻,邊父臉上的笑意在看見女婿的表情時,瞬間凝固。
章亦誠跟邊父趕到醫院,直奔五樓的產房。
走廊上,邊母焦急的來回走動,兩隻手緊緊攥在一起,嘴裡不停的念叨著菩薩保佑。
好像忘了什麼事,忘了什麼來著……腦子太亂了,想不起來。
有人朝這邊跑來,邊母下意識看去,見是老伴跟女婿,她這才想起自己忘了給他們打電話,一著急就跟無頭蒼蠅似的,只會瞎轉。
「你們是怎麼……」
邊父急急忙忙打斷她的話,喘著氣問:「維維的預產期不是還有一個多禮拜嗎?怎麼現在就要生了?」
邊母抹眼睛:「我讓維維先下去,等我洗完衣服去找她,哪曉得她會在樓道里摔著,多虧有人經過,上來喊了我,幫著送維維來的醫院,要不然還不知道會出多大的事。」
「把人車都弄髒了,回頭一定要好好跟人道個謝,再請人吃個飯。」
邊父吹鬍子瞪眼:「我之前就跟你說過,維維快要生了,不能讓她一個人下去溜達,你怎麼說的?沒事兒,哪有那麼嬌貴,不都那樣來的嗎?我說真要是出事就來不及了,你說我烏鴉嘴,亂說話,結果呢?」
「好了!」邊母一嗓子出去,半條命都快跟著沒了,她往椅子上一坐,嘆口氣說,「你也不看看現在是什麼時候,跟我吵什麼呢。」
邊父搓把臉,在她旁邊坐下來,不說話了。
老兩口不約而同的去看女婿,這醫院是母子醫院,不是他上班的那家,人生地不熟的,這會兒心裡肯定急得跟熱鍋上的螞蟻一樣。
章亦誠靠著牆壁,腰部微彎,沉默不語。
邊母突然一拍大腿:「壞了,剛生完孩子沒奶的,要準備一罐奶粉!」
邊父立馬說:「我去我去。」
「一塊兒走吧,待產包我走的時候沒顧得上拿,錢也沒帶夠,還有維維那個產檢的袋子。」邊母看了眼女婿,拍拍他的肩膀,「小章,你待這兒,要是維維生了,你就給你爸打電話。」
章亦誠抬眼皮:「好。」
邊父邊母看到女婿眼裡的焦躁恐慌,都噎了噎。
「小章啊,你也別太緊張,這女人生孩子都要在鬼門關走一回……」
「行了,越說越亂,快回去拿東西。」
邊父拽走邊母。
走廊上越靜,待產房裡的哭喊聲就越清晰,一陣一陣的,不是邊維的聲音,是別的產婦,卻還是像根針扎在耳朵里,章亦誠綳著下顎線條,左手捏著右手,指尖泛白。
裡面一直沒有邊維的喊聲,不知道她現在什麼樣,好不好。
不多時,高跟鞋的噠噠噠聲從前面傳來,由遠及近,停在章亦誠身旁,伴隨著一道有些沙啞的聲音。
「老師……」
章亦誠並未給出任何回應。
見章亦誠無動於衷,蔣喬自嘲的笑了笑。
她出門時穿的羊絨大衣,沾了不少血跡跟羊水,褲子上也是,即便在洗手間里費力擦過洗過,還是有很多痕迹在上面。
大衣是米白色的,褲子也是淺色,一點臟污都能藏不住,現在的她看起來像是剛經歷過案發現場,身上飄散著很濃的血腥味,揮之不去。
「我今天的本意是想上門拜訪老師跟師母。」
蔣喬在長椅上坐下來,低頭擦著指甲縫裡的血跡:「趕上這一出不在我的預料之中。」
她的語氣頓了一兩秒,再開口時情緒出現了明顯的起伏:「當我看到師母破水的時候,最開始的兩三分鐘,我其實很高興,我心想老天爺還是站在了我這邊。」
章亦誠沒心思跟蔣喬費口舌,一個眼角都沒有挪過去,全身心放在待產房裡的小妻子身上。
這就給了蔣喬發泄的機會。
蔣喬的心底最深處有一個地方,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腐爛的,就那麼埋在那裡,埋了很多年。
那是她對章亦誠的仰慕跟愛戀。
隨著時間的流逝,一年年過去,感情沒有絲毫消減,卻在不知不覺間變質。
「去年年底邊維被幾個混混盯上的事,的確不是我指使的,不過……」蔣喬忽然笑起來,「我知道是誰。」
這番話如同一枚重磅□□,霎時在走廊上炸開。
章亦誠終於將目光投向他昔日的學生,眼底黑黑沉沉:「誰?」
蔣喬沒有直接回答,而是不快不慢的說:「兩年前的事了,老師還記得嗎?」
章亦誠的眉頭皺了起來,兩年前……時間隔得不算遠,他翻遍了腦子裡的那些記憶片段,全都是些大大小小的手術,無法鎖定目標。
「有個患者胃癌手術后又得了食管癌,那台手術老師沒印象嗎?」蔣喬自顧自的說,「那時候我已經離開醫院了,不再跟著老師工作,也不清楚手術詳情,還是從病人家屬的口中偷聽到的。」
章亦誠等著下文。
「邊維出事前幾天,我去醫院看親戚,離開的時候在醫院停車場附近撞見了一個奇怪的人,戴著帽子跟口罩,當時我沒想多管閑事,正準備走的時候聽見對方打電話,提起老師跟師母的名字。」
蔣喬將手裡的紙巾捏成團,淡淡的說,「我於是就停下來,找個角落偷聽,並且了解了事情大概,家屬認為醫院當年既然說了患者能活五年,卻只活了兩年,一定是主治醫生沒有做好手術。」
章亦誠聞言,瞳孔微微一縮,腦子裡有幾個片段逐漸清晰了起來。
「醫院不可能把話說的那麼絕對,是患者家屬單方面自以為的。」
蔣喬輕笑,「老師在這個崗位上的時間比我長,應該比我更能體會到醫患之間的關係,不可能都很好的相處,偶爾難免會出現難應付的情況。」
章亦誠捏緊手指,面沉如水。
「家屬找不到機會報復老師,就對您身邊的人下手,還動了點腦筋,沒有親自動手,而是將資料給了那幾個混混,他們的目標是一致的,不過都是各取所需。」
蔣喬唇邊的弧度斂去,「我是事先就知道,可師母遇險不是因為我,是因為老師。」
章亦誠後仰頭靠著冰冷的牆壁,呼吸不自覺變得粗重。
這個認知讓他心口刺疼,想到那次差點就失去了邊維,他的眼底漸漸猩紅,愧疚跟自責翻湧而出。
「邊維真是命大。」
蔣喬直呼其名,不再偽裝,她冷笑,都那樣了竟然還能活蹦亂跳,老天爺真是不公平。
「在我得知老師結了婚以後,我一開始以為是假的,這裡面一定存在某個交易,所以我馬上想辦法調回來,更是忍不住的跑去醫院。」
結果現實告訴她,這個男人真的結婚了,沒有什麼交易,他看那個女孩的眼神里全是愛意跟縱容。
走廊上只有蔣喬一個人的聲音,在一點點挖出心底腐爛的東西。
「我怎麼都想不通,邊維那樣普通平凡,為什麼老師會把身邊的位置給她,卻不給我?如果你只是看她年輕,當年的我跟她年紀差不多大。」
說著,蔣喬的聲音像是在嘶吼,「所以她在我眼皮底下痛不欲生的時候,我心裡是暢快的,我不希望你跟她的孩子來到這個世上,我恨她!恨不得她立刻在我眼前死掉!」
章亦誠靠近待產房門口,不想再聽到蔣喬的聲音。
蔣喬用手撐出頭,視線落在沾染血跡的衣擺上面,她自嘲的笑笑:「最後我卻跑上去敲門,跟邊維的家人一起把她弄到樓下,開車送她來了醫院。」
話落,蔣喬將散下來的髮絲往後撥,又抓住一縷長發,尋思該染回去了,留著像是在嘲諷自己的愚蠢跟失敗。
雖然她是醫生,早就見慣了生生死死,但那都是別人的事,她只是個旁觀者,直到出了車禍,她才深刻的體會到生命脆弱,人事無常,不值得把時間浪費在無望的人和事上面。
算了。
放過自己,對自己好一點。
「老師,不管你信不信,我今天真的只是想去看看你,沒有其他想法,出現這樣的意外不是我策劃的,我要是有那個本事,也不至於輸的這麼慘。」
蔣喬想回去把身上的大衣換掉,不,扔掉,她站起來,走了幾步停住,沒回頭的說,「等師母生了,幫我跟她問好,還有……祝福。」
走廊上又恢復了寂靜。
章亦誠在待產房門口站了片刻,他去衛生間洗把臉回到原處站著,臉上的水珠往脖子里淌,眉間攏著一片陰影。
邊父邊母趕回醫院沒多久,門從裡面打開,護士出來問:「哪位是邊維的家屬?」
她掃一眼面前的三人,目光放在高大俊朗的男人身上:「那你們誰進來個人,現在可以陪著產婦。」
邊母說:「那我去吧。」
邊父朝女婿的方向努努嘴。
邊母會意的說:「小章,要不你進去給維維打打氣?有你陪在她身邊,她應該能好受一些。」
章亦誠搖頭,有些可憐又無奈的說:「她不要我進去。」
邊父邊母啞然。
章亦誠抬手揉了揉額頭,他家小孩不止一次的跟他說過,不希望他進去陪產,怕他產生心理陰影,最主要的是——不想讓他看到自己最沒有形象的樣子。
他答應了,不能食言。
章亦誠問:「我太太現在開到幾指了?」
護士羨慕裡面的那個女孩,能找到這麼帥的男人結婚,她扶扶眼鏡:「送進來的時候已經開到了兩指半。」
章亦誠問道:「那現在呢?」
護士說:「還是兩指半。」
不等章亦誠說話,邊母就炸起來了:「這都兩個多小時了,一點變化都沒有?」
「每個產婦的體質不同,有的產婦開兩指花了好幾天時間,兩指後面會很快。」護士耐心的解釋,「有的產婦剛好相反,前面開的快,越到後面越慢,因人而異。」
「那就讓她硬開下去?不是有那什麼無痛分娩嗎?」
「要開到三指才能打那個針。」
「還有半指就能打針了,維維打小就很怕疼,她這回要遭罪……」邊母納悶,「不對啊,我好像沒聽她喊叫。」
「我們是提議目前不要用力,省點力氣,她挺配合的,喊的不大,很多時候都是在哼,另一個產婦喊的比較大聲,把她的聲音蓋過去了。」
「……」
邊母提著個袋子進去,裡面放了紅牛,巧克力,還有吸管,也不知道能不能用得到,反正都帶了。
邊父安慰好像自己在生孩子的女婿:「放心吧,維維媽是過來人,有經驗,會照顧好她的。」
章亦誠的面上一點血色都沒有,他勉強的抿抿唇,算是回應。
做過數不清的手術,從來沒像現在這麼無助過。
冬天日照短,五點天就完全黑下來了。
邊父捶捶酸麻的胳膊腿,問女婿要不要跟他去吃點東西。
章亦誠搖頭,嘶啞著聲音說:「我不餓。」
邊父其實也沒什麼胃口,他在走廊來回走動走動,又坐了回去。
六點左右,邊維被推進了產房。
邊母不能跟進去,就在產房門外守著,過會兒就出來跟走廊上的兩個老爺們彙報情況。
兩個老爺們都伸著脖子看產房方向。
半個多小時后,嬰兒嘹亮的啼哭聲從產房裡傳了出來。
邊母小跑著出來說:「生了生了生了!是個七斤六兩的大胖小子!」
邊父繃緊的身子放鬆下來,激動的說:「小章,你快去看……」
他一扭頭,話聲戛然而止。
女婿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