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此時已經將近三月,正是樹木吐芽、百花含苞的時候,御花園內的草木經過一個冬天的蟄伏,此時都已經蓄勢待發,準備爭一爭春色。
兩人步入一片李林,白色的李花綴滿枝頭,微風吹過,就如雪花一般漫天灑落。
皇帝忽然指著一株老樹,道:「你看這個印記。」
薛靜姝上前仔細看了看,年歲久遠,看不清上面到底是什麽字。
「這上面的字是什麽意思?」
皇帝道:「這是我八歲那年刻下的,當時的身高。」
薛靜姝沉默了一下,這個高度,與她現在的身高差不多。
皇帝看她一眼,道:「我八歲時的飯量就是皇后現在兩、三倍之多,所以才能長到這個高度。」
說來說去,還是說到她的食量上來了,下一步肯定又要給她加餐了。
薛靜姝不服,道:「十數年過去,這樹肯定也長了不少,連帶陛下當年刻下的印記也一同升高,實際上您當年的身高,肯定比這個矮些。」
皇帝點頭認可,又道:「我如今比皇后高了一個頭不止,皇后再過兩年就不長了,該趁現在多進些膳食,爭取再往上躥一躥。」
薛靜姝蹙眉,「陛下身為男子,身量比我高些也是常理,陛下不知,我這身量,在女子中處於中游,不高不矮正合適。」
皇帝道:「我的身量在男子中居於上游,皇后卻只在中游,難怪你我二人不易卯榫。」
「什麽卯榫……」薛靜姝正疑惑,忽然想到一個可能,頓時消了音。
她一臉難以置信地去看皇帝,卻只見他表情如常,似乎他的話沒有什麽深意,但實際上這話又實在容易令她想歪了。
她竭力鎮定,卻抑制不住面上燒紅,乾脆扭頭往外走,可惜她自己沒發現,那方向是往李林深處去的。
皇帝不緊不慢的跟上去。
後頭伺候的人遲疑,不知是否應該緊隨而上。
德祿心中權衡一番,揮手讓人與他守在林外。
薛靜姝沒走多久就發現走錯了,可身後有皇帝的腳步聲,若她就這麽調轉回頭,豈不是讓他看笑話?於是只得硬著頭皮繼續走。
太陽漸漸西沉,火紅的晚霞燒了半邊天,薛靜姝不知不覺停下腳步,望著西邊天空微微出神。
皇帝走到她身後,與她一同看向西邊。
在這樣的美景下,她也忘了方才的彆扭,嘆道:「真美!」
皇帝偏頭看她,她白皙的臉龐在晚霞映照下滿臉緋紅。
他忽然伸出手,薛靜姝下意識躲開,疑惑地看著他。
皇帝道:「頭髮上沾了花瓣,我給你拈掉。」
薛靜姝便略略低頭,乖乖站著不動。
皇帝將花瓣拿下時,手指頭似乎輕輕刮過她的臉頰,但又好像只是無意。
薛靜姝還來不及釐清,皇帝的手已經繼續往下,極自然地握住她的手,牽著往外走。
「天快黑了,出去吧。」
她試圖把手縮回來,「皇上,讓我自己走吧,這樣拉著您也不好走。」
皇帝回道:「天黑路滑,園內小道泥濘坎坷,皇后當心摔了,還是讓我牽著安心些。」
薛靜姝無言地看了看天色,雖太陽已經下山,可離皇帝說的天黑路滑還有一段時間吧。
李林外,德祿看著帝后一前一後入內,出來時卻手拉著手,心中慶幸方才沒有不長眼跟進去。
回到棲鳳宮,女官來請示,浴湯已經備好,皇后是否此時入浴?
薛靜姝下意識看了眼皇帝,見他已經拿著書看上了,似乎沒注意到這邊的樣子,才輕輕點頭。
前兩次她與皇帝行房後,只在浴桶內凈身,實際上在棲鳳宮偏殿有一座丈余見方的浴池。
此時池內已經蓄滿熱水,因為這季節沒有鮮花,浴池裡撒著宮內特製的乾花,那乾花泡了水之後慢慢舒展開來,仍如鮮花一般鮮艷。
薛靜姝步入池中,舒適地嘆了口氣。
之前沐浴,身上都酸軟難耐,昨晚甚至還有些神志不清,她都許久沒有好好享受過這份愜意了。
只是她一想到皇帝還在殿中,倏地感到不安,總覺得他會突然闖進來。
雖說皇帝在她面前,說話行事仍然與從前差不多,可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在她心裡,覺得皇帝說的話都別有深意,他正經的表情有時候未必是正經。
但她又沒有任何證據,每次懷疑完皇帝後,就要再懷疑一次自己,會不會是她想多了?
就如剛才李林內的卯榫之說,她覺得皇帝是在暗指兩人行房時因體型差異不太契合,可理智上又覺得,皇帝不可能真的在大庭廣眾之下說這種話,肯定是她多想了。
待她沐浴完,讓宮人扶著出去,見皇帝仍在看書,心道果然是她胡思亂想。
皇帝忽然念道:「春寒賜浴華清池,溫泉水滑洗凝脂。侍兒扶起嬌無力,始是新承恩澤時。」
薛靜姝,「……」
她實在忍不住了,上前看了一眼,皇帝手中確實是一本詩集,於是心中又開始糾結難解。
為了避免煩心,她索性拿了一本醫書遠遠躲開。
但是夜晚安寢,又難免要睡在一塊。
帝后大婚頭三晚要同床共枕,但是三天之後便不作要求了,皇帝愛歇在哪裡就歇哪裡。
有些時候皇后不受寵,甚至從此以後只有初一、十五才能盼來皇帝。
眼下倒沒這個問題,因皇帝處理完政務直接來了棲鳳宮,又一直陪著皇後到現在,自然沒有不長眼的人上來請示今晚下榻何處。
皇帝躺下後,第一件事就是伸手抱皇后。
薛靜姝都快熟悉這個硬邦邦的懷抱了,從一開始的僵硬推拒,到現在皇帝來抱她就順勢靠過去,也不過才幾個晚上而已。
她鼻尖嗅了嗅,道:「陛下今晚未讓人燃香?」
皇帝道:「香已經熏完了。」
薛靜姝再次驚異於他的使用速度,無奈道:「我的箱子中還有一些,陛下先鬆手,我命人取出來。」
皇帝卻不鬆手,「不用香,有皇后也是一樣。」
「我今日沐浴時用了乾花,恐怕身上熏香的味道早就被沖淡了。」
「沒關係,」皇帝道:「我嗅得用力些,還是能嗅出來。」
薛靜姝沉默了一會兒,忍不住問他,「陛下是說正經的,還是在說笑?」
皇帝看著她,十分正經道:「我從不說笑。」
薛靜姝用更加懷疑的眼神看著他好一會兒,在他懷裡轉了個身,背對他,「既然陛下不焚香,那就不焚吧,只希望等我今夜醒來,陛下是在睡夢中,而不是如昨晚一般乾瞪著眼。」
皇帝卻動手把她轉過來面對他,「皇後為什麽要背對我?就算今晚如昨夜一般難眠,也不必擔心,畢竟昨晚後來我還是睡著了,只是辛苦了皇后。」
薛靜姝沒聽完這話又背過身去,她這次還用手抓著床單,任皇帝怎麽轉也不肯再轉過身去。
她下定決心,今晚不和皇帝說一個字了。
他不是最正經,從不說笑的嗎?
那就正經到底,別再開口了!
皇帝盯著她的發頂看了許久,久到薛靜姝以為他消停了,準備睡了,結果皇帝忽然雙手在她身體兩側一撐,整個人借力翻進內側,又與她面對面、眼對眼。
薛靜姝,「……」
最終,兩個人還是抱著睡了一夜。
次日清晨,皇帝先醒來,見懷中薛靜姝還在睡,就輕手輕腳地把她放到一邊,小心下了床。
女官正要進來服侍,他卻出手制止,無聲地讓她們把龍袍放下,自己一件件拿起來穿。
不過薛靜姝還是醒了,她看看外頭,天空暗沉沉的,一絲光線也沒有。
皇帝聽到動靜,回頭道:「把你吵醒了?再睡一會兒,還早。」
薛靜姝搖搖頭,慢慢坐起來,披著外衣走到皇帝面前,拿過托盤裡的玉腰帶替他扣上。
皇帝低頭看她,見她眼皮低垂,長長的睫毛像兩把小扇子,面上不施粉黛,白皙的肌膚在燭光下泛著微微的紅暈。
他道:「皇后睡了這一夜,氣色比昨天好了許多,果然之前是我的不是,讓皇后太過受累了。」
薛靜姝掀起扇子一樣的睫毛,面色如常地看了他一眼,又垂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