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六十二章 妾身有罪
一席話,駁斥得月華啞口無言。她不得不承認,這一生,她問心無愧,誰也不曾虧欠,卻唯獨邵子卿的情義,她永遠都不可能做出回報。
自己向著他做出譴責的時候,的確是沒有想過,自己對於他而言,是否公平。
蘭懷恩的存在,對於邵子卿而言,是一種困擾,同樣,邵子卿的執著與瘋狂,對於月華而言,同樣也是負擔。
情債情債,這個世間最說不清道不明,最難以償還的,就是這一個「情」字。
邵子卿雖然背後謀劃了這麼多,做了許多對不起陌孤寒,不利於長安的事情,但是,他又幫了陌孤寒這麼多年,助他一步步成長,問鼎長安。
更何況,自己當初重傷危在旦夕,是邵子卿親手救了自己的性命,將自己從鬼門關拉了回來。
刺客掌下,也是他出手救了自己,和腹中的兩個孩子。
他是可恨的,但是月華恨不起來。
面對著他咄咄逼人的質問,月華反而還要低聲囁嚅一句:「對不起。」
「對不起?」
邵子卿趔趄地站起身來,頭髮垂下,遮住他多半張臉,身形搖晃了兩下,然後黯然地轉過身,大笑著走出屋外,踉踉蹌蹌,腳步沉重。
屋外一片刀劍出鞘的聲音,邵子卿毫無畏懼地狂笑,然後逐漸變成苦笑。
「為君沉醉又何妨,只怕酒醒時候斷人腸......歸去也!」
這一聲笑,癲狂里又隱含了幾分凄涼,使他的背影都無端蕭瑟起來。儘管是努力挺直了脊樑,肩頭卻好像背負了沉甸甸的枷鎖,每挪動一步都是難以割捨的牽扯。
月華情不自禁地想起世人對於邵子卿的評價。
一蓑煙雨任平生。
如今,滿是滄桑煙雨,洒脫不再。
陌孤寒輕輕地走進來。
兩人都不說話。
良久之後,月華收斂起思緒,終於忍不住打破平靜:「皇上打算怎麼處置他?」
陌孤寒微微挑眉:「你認為呢?」
月華又默然半晌,默默地站起身來,一提裙擺跪在地上。
陌孤寒上前一步,執起她的手:」這是做什麼?快些起來。」
月華固執地跪在地上,低垂著眼帘,緩緩開口:「請皇上以律治妾身先斬後奏之罪。」
陌孤寒微微蹙起劍眉:「朕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朕也不想知道。」
「可是皇上分明早就覺察了。」月華輕輕地咬著下唇:「即便月華不向您坦誠您也知道。」
陌孤寒默然片刻,終於開口:「起身說話吧。再大的罪過在你的身上也就不叫罪過了。」
月華抿抿唇,依舊跪在原地不動:「妾身侍奉皇上,向來謹小慎微,從來不敢擅自揣摩聖意,更不敢自作主張,唯獨這一次,月華未經皇上您的同意,先斬後奏,犯下彌天大罪,不敢侍寵生驕,當做什麼也沒有發生。思慮之下,覺得還是向皇上坦誠認罪的好。」
陌孤寒沉吟片刻:「朕知道你這樣做一定有自己的道理,你為什麼不先向朕說明呢?」
「畢竟,邵子卿所犯下的罪過不小,他又是西涼太子,妾身擔心,告訴皇上,會在朝中引起軒然大波,到時候百官參奏,皇上就不能自己做主了。您與他的情分在這裡,您當初又是親口答應過要免去他一死,您不能失信與人,失信於天下。」
「所以,你就暗中授意褚慕白在關口當眾揭穿邵子卿西涼太子的身份?如此一來,朕就不能以不知其真實身份的借口斬殺邵子卿。」
月華生如蚊蚋,怯生生道:「是的,皇上可以借口不知道邵子卿的真實身份,當機立斷斬殺他。妾身也知道,這樣會放虎歸山,留下後患。也會讓皇上騎虎難下,可是,妾身又委實沒有第二個可以保住邵子卿性命的辦法。」
陌孤寒緊繃著臉,陰沉得好似烏雲密布的雷雨天空。
「明知不妥而為之,朕希望,你能給朕一個最為妥當的理由。」
月華搖搖頭:「我只是單純不想讓他死,就像皇上這些時日里糾結的一樣。」
「你對他余情未了?」
月華突然就抬起頭來,望著陌孤寒,斬釘截鐵地搖頭:「皇上為什麼要這樣懷疑妾身?」
「你只消說是或者不是?」陌孤寒緊抿著薄唇,看起來薄有怒意。
「不是!」
月華的回答擲地有聲:「妾身留下他的性命,顧及他的情分是其一,皇上有言在先是其二,天下黎民百姓安居樂業是其三。
月華飽受戰亂之苦,不想再因為他的一條性命,引起兩國交戰,動蕩不安,兩國百姓流離失所。明明可以和平解決,為何非要斬草除根?以血腥來祭奠自己的千秋功德?
月華此計,張揚地宣告邵子卿的身世,定然會引起西涼內部動蕩。西涼國主若是能力排眾議,不惜一切代價換回邵子卿,皇上可以趁機令西涼臣服於長安。
若是西涼分裂,李騰兒沒有能力掌控西涼,則必然動亂。皇上可以匡扶邵子卿的名義發兵西涼,或者是直接趁虛而入,將西涼納入懷中,都可以說是事半功倍。」
月華振振有詞,有理有據,陌孤寒依舊濃眉緊攢,略有厲色:「縱然你說得再有道理,你不應該瞞著朕!自作主張!」
「當時哥哥奉命倉促離京,朝中百官眾口一詞,要求當場立即斬殺邵子卿,永絕後患,皇上與他們據理力爭,明顯不忍。妾身眾目睽睽之下,不敢開口求情,便自作主張,偷偷告知了哥哥,讓他見機行事。
妾身相信,只要皇上寬厚仁德,放他回西涼,西涼子民將來一定會感激皇上您的恩德,西涼也將臣服於我長安,了了皇上一直以來的夙願。」
陌孤寒緘默不語,月華低垂著頭,心裡七上八下,滿是忐忑地等待疾風驟雨。
陌孤寒縱然再疼寵自己,可畢竟是一國之君,自己這樣冒失行事,挑戰他的威嚴,他氣怒也是在常理之中。
「此事你行事的確魯莽,罪無可恕,但是念在你我情分一場,朕可以饒恕你性命。你自己說吧,如何將功贖罪?」
月華暗中長舒一口氣,老老實實道:「單憑皇上吩咐。」
「這可是你自己親口說的,無論朕讓你做什麼,你都不得反悔。」
月華心裡猛然間就升騰起一點異樣的不詳感,但是來不及思索,就在陌孤寒氣勢逼人的注視下,懵懵懂懂地點了點頭。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月華再次點頭:「一言九鼎。」
「好,月華,你可要給朕記得,從今日起,你就要對朕百依百順,朕要你做什麼,你就要乖乖地做什麼。」
月華驚愕地抬起頭,見陌孤寒雙肩聳動,努力繃緊了臉,薄唇微微抽搐,早就笑不可抑。見她抬起頭來,一臉惶恐,終於忍不住,朗聲大笑。
月華這個時候,方才明白,自己是真的中了陌孤寒的計。氣惱地站起身來,一聲輕哼:「我......你是故意的!」
陌孤寒樂不可支,邪魅地眯起眼睛:「其實,朕早在褚慕白離京之前,就已經暗中修書給步塵,命他見機行事,一定要在捉捕邵子卿之後,將風聲傳遞給李騰兒知道,想方設法引起西涼內部動亂。咱們不過殊途同歸而已。
朕已經看了許久你的臉色,成日誠惶誠恐,今日終於揚眉吐氣。記著,以後要對朕言聽計從,朕讓你往東,你就不能往西。」
月華羞惱得簡直無地自容,一擰身子:「不算,你使詐!」
陌孤寒湊過臉去,唇角微微勾起一抹壞笑,得意地眨眨眼睛:「一言九鼎......準備一下,晚上侍寢,朕說怎樣就怎樣。」
第二天傍晚時分,西涼的使臣便已經星夜兼程地趕至關外,求見陌孤寒。
正如陌孤寒所料,為首之人是李騰兒,隨行的,還有假西涼太子李凌風。
前往迎接的,是褚慕白。
陌孤寒說,滷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這世間,能夠降得住李騰兒的,除了邵子卿,便是褚慕白。
李騰兒望著褚慕白一人一騎屹立在關內,威風凜凜,不由眨眨眼睛,莞爾一笑:「褚將軍,好久不見。」
她身旁的李凌風用挑剔而又充滿了敵意的目光打量褚慕白,撇撇嘴,滿臉不屑。
褚慕白視若無睹:「騰兒公主,裡面請。」
李騰兒打馬進關,李凌風跟隨在她的身後亦步亦趨。
褚慕白一伸手便攔住了他:「我家聖上有命,只請李騰兒公主進關。」
李凌風濃眉一豎:「我與公主同在。」
李騰兒迴轉身:「你就在這裡等我吧。」
「我不放心。」
李騰兒看一眼褚慕白:「這裡面不是龍潭虎穴。就算是,你跟著也於事無補,抵不過長安的千軍萬馬。」
李凌風憤憤地瞪一眼褚慕白,後退三步:「我將公主交付給你,若是她少一根毫毛......」
「少了又如何?」褚慕白悶聲悶氣而又傲氣凌人地道:「自大而又浮誇,你是怎麼冒充了邵子卿這麼多年的?」
「你!」李凌風頓時橫眉立目,想要拔刀相向。
李騰兒苦澀一笑:「褚將軍,他如今好歹也是我西涼的駙馬,這點情面,你還是要給的。」
褚慕白驚訝地看了李騰兒一眼,然後又難以置信地看一眼李凌風。
李凌風聽到李騰兒這樣介紹自己,明顯極是滿意,沖著褚慕白挑釁一般地挑挑眉。
褚慕白已經轉過身去:「騰兒公主,這邊請吧。」
李騰兒輕輕地「嗯」了一聲,翻身下馬,與褚慕白並肩而行:「我哥哥還好嗎?」
褚慕白點點頭。
「可是我們西涼人一聽聞這個消息全都炸了。」
褚慕白依舊不說話。
李騰兒自顧道:「局勢很亂,我自己已經無法掌控,多虧了李凌風挺身而出。」
「所以你就答應了嫁給他。」
「嗯,」李騰兒輕輕頷首:「他雖然出身不好,只是我哥哥當初的一個伴讀,但是這些年裡,我一個人孤立無援,一直都是他在暗中幫我。」
「邵子卿聽到這件事情,一定會為自己的任性與懦弱感到內疚。」
李騰兒面對著褚慕白的時候,有些傷感:「我一直都明白自己的宿命與責任,我逃脫不掉,我不能對著自己喜歡的人肆無忌憚地放手去愛,只希望哥哥能夠幸福。我私心裡,也是希望我哥哥能夠心愿得償的,我也很喜歡月華姐姐能夠做我的嫂子。可惜,我們全都未能得償所願。」
褚慕白知道李騰兒話中一語雙關的含義,避而不談,只悶聲說了一句話:「他趁人之危,配不上你。」
李騰兒在他身後,看著他偉岸的背影,寬展的肩,「噗嗤」一笑,然後「咯咯」嬌笑出聲,再然後,就笑出了眼淚,自己偷偷地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