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9.破局(八)
學生與老師一前一後走出教室。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兩個人的影子疊加在一起,好像前面的學生正踩著老師的頭。原本瑟縮緊張的學生,走著走著,也漸漸挺直了身體,彷彿肆無忌憚。
走到教室門口,兩人跟陳老師擦肩而過,陳老師眉頭緊鎖,忍不住強調了一句:「真到高考的時候,都給我提前把廁所給上了。一來一回的,多耽誤時間。」她看了王函一眼,主動提議,「要不,還是我去吧。」
王函的手緊緊捏著,立刻搖搖頭,擠出一個笑容來:「不了,陳老師,我來吧。」
真正到高考的時候,老師是要陪同著如廁學生進廁所的,所以同考場的老師必須得起碼有一男一女。不過模擬考試的條件自然欠缺一點兒,王函只需要將人送到廁所門口就行。從考場到頂頭的衛生間,足足要走一整條走廊。為了方便搭監考時穿的教職工制服,王函今天腳上穿的是矮跟的小皮鞋。可就是這樣的皮鞋,她此刻都覺得分外硌腳,好像前面太擠了,腳趾頭被磨得生疼。
「這個人,應該不是偶然出現在街上的。也許他在等什麼人。」
他在等誰呢?難道他在專門等自己?他等自己做什麼?王函死死地掐著手心,不算長的手指甲深深地陷入了皮肉當中,依然疼得錐心。那股子痛意逼得王函強行鎮定了下來。姐夫說的沒錯,這個學生的確不是單純地在街邊發傳單。否則他今天作弊被抓,為什麼別有深意地掏出了那張一百塊錢的紙幣。
「把耳朵裡頭的東西拿出來。」快要到廁所門口了,王函的手捏成了拳頭,露出的骨節根根泛白,「拿不出來就關掉信號接收器。」
男生個頭比王函高,他轉過了腦袋,幾乎是居高臨下的姿態看著王函,露出個大有深意的笑容:「老師,真沒想到在這兒遇見你,真是意外的驚喜。」
王函的腦子裡頭亂糟糟的,紛雜的思緒像一根根糾纏在一起的鋼絲,扭曲成一團,無論她碰到哪裡,都扎得她腦仁疼。她張張嘴巴,下意識地冒出了一句:「我不認識你。」
學生咧嘴笑了,陽光透過窗戶玻璃,照在他的牙齒上,反射出來的光白森森的,刺得王函不由自主地瞳孔緊縮。還介乎於少年跟成年人之間的男生飽含惡意地上下打量了王函一圈,然後才意有所指地強調道:「對,老師不認識我,老師也沒聽到任何聲音。」他吹著口哨,特地繞著王函走了一圈,聲音壓得低低的,「算了,本來就是小眾群體,誰也別為難誰了。我沒碰見過老師,老師也沒聽到任何東西。嘿,聽說那個女人的老公跟女兒後來都死了,她自己也死了。這事兒真有意思,老師,您說對不對?」
鋼絲一瞬間全都斷了,變成了一根根鋼針狠狠地扎進了她的腦仁裡頭。她聽到一個聲音在催促她:「對,就是現在,你得出來了,你不能一直躲下去了。」
尖銳的疼痛讓她眼前一陣陣發黑,她的身子一瞬間像是失去了控制,整個世界天旋地轉。「砰」的一聲響,王函的腦袋撞到了貼滿了瓷磚的牆壁上,鈍鈍的悶痛集中到了一起,像一記重拳重重地砸到了她的腦門上。急劇的眩暈讓她下意識地想要抓住什麼,這種感覺太熟悉了。在她記憶快要浮出深海的時候,常常會發生,世界一半黑暗一半光明。
她記得姐姐的醫學書上寫著:從暗處突然間到明處,眼睛需要經過一分鐘才能適應。這個過程中,眼睛的感受性不是提高,而是降低。
王函的後背緊緊貼著瓷磚牆,只有這樣,她才不至於直接癱軟在地上。她的腦子裡頭有沉重的嗡嗡聲,好像熬夜太久之後的反應。王函緊緊地抿了一下嘴唇,哆哆嗦嗦的從口袋裡頭摸出了一顆話梅糖,胡亂塞進嘴巴裡頭去。
這顆糖,還是昨晚她跟小苗苗玩的時候,從小孩子手上贏來的。那微微的酸甜裹在一起,侵襲著她的味蕾,她整個口腔連著心臟,越往裡頭越能品味出梅子肉的酸澀。她緊緊捂著自己的臉,強迫自己不要哭出來。
「噔噔噔」的腳步聲響起,教導主任領著巡考組的老師走出了樓梯口。王函看到主任鼻樑上駕著的眼鏡片,嚇得立刻從蹲著的地上跳了起來。她的背緊緊地靠著牆壁,一時間分不清楚自己的身後究竟是瓷磚還是櫥櫃壁。
「躲好了,不要出來。」那個溫柔的女人一遍又一遍地叮囑著小小的女童。還沒來得及長成少女模樣的小女孩捂著嘴巴,拚命地點頭,生怕自己發出了一丁點的聲音。可是她明明很乖很安靜,蜷縮在柜子裡頭跟布娃娃一樣。可是門還是開了,突如其來的亮光刺痛了她的眼睛,她只看到兩片眼鏡。
「王老師!」教導主任皺著眉頭瞪了眼這個心不在焉的實習老師,早上看到她坐在學生自行車後座上的怒氣一下子就膨脹了起來。他伸手點了點廁所門,語氣不善,「你不好好監考,杵在這兒幹什麼?一個個小年輕,半分鐘都離不開手機,又想跑出來偷偷玩手機?」
王函胡亂地搖著頭,結結巴巴道:「不,不是的。有,有學生要上廁所。我送學生出來的。」
巡考組裡頭跟王函相熟的老師笑著幫忙打圓場:「主任可別冤枉人家小丫頭,她手上根本就沒抓著手機。再說了,屏蔽儀都開著,手機沒信號還怎麼玩。別嚇唬小王老師了,看她臉白的,跟刷了石灰一樣。」
王函的臉色的確非常難看,主任見了眉頭皺得更深,嫌棄地加了一句:「現在的小孩子,一個個都是愛得俏凍得跳,還都不愛吃早飯。一點兒為人師表的自覺性都沒有。」
老師們正說著話,進去上廁所的男生吹著口哨出來了。他沒預料到門口有這麼多老師,原本的得意洋洋凝固在了臉上,下意識地就縮下了腦袋,慌慌張張地想要回教室去。男生小心翼翼地挪動著腳步,想要快速穿過老師身邊。王函本能地抬起腳,想要跟著回教室的時候,教導主任手中的檢測儀突然間亮了起來,發出了急促的「滴滴」聲。
「站住!」主任臉色一變,厲聲呵斥前面的學生,「把身上的東西給我交出來。」
男生的肩膀抖了一下,抬腳就朝前面跑。這下子連證據都不用了,懷疑直接就成了定論。男生撒開腳丫子往前跑,老師們在後頭拚命地追著。除了教導主任以外,其他老師一時間都沒反應過來,等他們抬起腳的時候,作弊的男生已經一溜煙地跑了老遠。
王函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也跑了起來。她甚至分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在追,還是被追著的人。強烈的眩暈感衝擊著她的腦袋,她卻沒有辦法停下來抱住自己的腦袋。她的身後像是有一雙巨大的手,推著她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她來不及停下,別說是兩旁的風景,甚至連前面的目標,她都看不清。她想起了童話中那個穿上了紅舞鞋的女孩,不停地跳舞,直到力竭倒下為止。
「老師,你一定要救我。」有人狠狠地拽住了她的衣服袖子。
強烈的眩暈感散開了一些之後,王函才恍惚看清了對方的臉。男孩臉上的得意洋洋已經消失殆盡,剩下的只有驚惶無措。
王函的嘴巴跟喉嚨都幹得快要冒煙了,她不知道是不是跑得太用力的緣故,肺腔有種快要炸裂的銳痛。她喘著粗氣強調:「我幫不了你。那是我們主任。你老實交代吧,反正這也不是高考。」
男生的臉色立刻變了,近乎於歇斯底里一樣,他低聲吼叫著:「你必須得幫我,不然別怪我不客氣。你還想不想在學校裡頭繼續待下去了?」
王函腦袋中的眩暈感又來了,像是飛機剛起飛時的那種感覺,耳朵非常不舒服。她下意識地按住了自己的胸口,再一次強調:「我沒辦法,那是主任。你跑不出去的。沒事,你們學校丟不起這個人,你又要高考了,學校肯定會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
男生一把將王函推倒在了地上,惡狠狠地威脅道:「你別敬酒不吃吃罰酒。我要是有事,死也要拉一個墊背的。」
王函猝不及防,一屁.股坐在了台階上,背又磕到了台階的尖角,疼得眼前直發黑。她想人的身體果然靠腦袋控制,腦袋混亂的時候,連身體都沒辦法隨心所欲了。她撐著手,艱難地想要站起來。
她的面前突然間多了一雙手,郭宇抱著她的肩膀站了起來,扶住她沖著男生怒吼:「幹嘛?趁著我們學校的人不在,連我們老師都敢欺負?」
男生面色一變,抬腳就跑。郭宇剛想追,王汀「嘶」了一聲,他只得轉過頭來看人:「怎麼了?碰到哪兒了?我的天,你臉色真難看。」
王函胡亂地搖著頭,結結巴巴道:「沒事,我沒事。」她扶著郭宇的肩膀,想要站穩了,結果腳下一滑,又踩空了一檔台階。
郭宇眼明手快,一把撈住了她的咯吱窩,自己的臉先嚇白了:「我求您了,王老師,您可別工傷。不然外頭肯定傳是我們把你給氣到醫院去的。這臉我們暫時還想要呢!」
嘈雜的腳步聲響起,巡考組的老師們終於追了過來。直到此刻,王函才意識到自己跟在那男生的後面,居然從生物實驗樓一口氣跑到了學校的小禮堂跟階梯教室樓。教導主任氣得夠嗆,厲聲訊問王函:「人呢?跑哪兒去了?膽子不小啊,能耐啊,作弊被抓還當場跑路?」
王函哆哆嗦嗦地說不出來話,還是郭宇先開的口:「啊?作弊?就那個男生嗎?跑了,他還狠狠地推了王老師一把。主任,老師這算是工傷了吧。」
教導主任剛想訓斥王函堂堂一個老師連學生都壓不住。再看看站在自己學校學生邊上,跟個小雞仔一樣的實習老師,只能頭痛地擺擺手,冷笑了一句:「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他東西都還丟在考場裡頭呢,我看他能翻天!」他睇了郭宇一眼,還是沒好氣,「幹嘛呢?別以為我不知道你考場不在本校。這考著試呢,你跑回來又想幹什麼?
郭宇立刻笑得跟朵花兒一樣,兩顆小虎牙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卷子挺簡單的啊。我一早就做完了,老想改選擇題答案。您不是教導我們,不要輕易改選擇題答案么,直覺往往最準確。我怕我手賤,看久了就忍不住,就提前交捲走了。」
主任瞪眼,恨不得撕了眼前這不省心的倒霉孩子:「下午就沒考試了?你跑回來幹什麼?」
郭宇委屈不已:「主任,他們學校的飯太難吃了,還是我們食堂師傅給力。」
主任的頭更痛了,捏著眉心不想搭理學生。
郭宇趕緊扶著王函當擋箭牌,主動請纓:「主任,王老師受傷了,我陪她去醫務室看看吧。」
王函連忙擺手:「沒……沒事,我還得回去監考呢。」
教導主任看看王函那三魂少了兩魂半的樣子頭就疼,胡亂揮了揮手:「去吧去吧,我已經找了人頂替你了。先好好休息一會兒,等下午再過來監考。」
郭宇朝王函做了一個「法.西.斯」的口型,等到走遠了兩步,確信身後的巡考組老師聽不到了,他才撇撇嘴巴,絲毫不掩飾自己的嫌棄:「要臉不?這不到半個小時也好意思說是讓你休息了。」
王函的臉色依然慘白,連嘴唇上都半點兒血色都沒有。他們穿過學校的小賣部時,郭宇要了杯珍珠奶茶硬塞給她:「你喝吧,王老師,我絕對不訛你回請兩杯。」
要是平常,王函肯定會跟他懟上兩句。可現在,她渾身像是泡在冰窟窿當中一樣,每個毛孔裡頭充斥著的都是寒意。她搖了搖頭,將吸管插.進了杯子中,貪婪地喝了起來。
郭宇嚇壞了,連忙伸手搶:「王老師,你真不用這樣。這剛沖的呢,燙破了皮又得說我謀逆弒主了。」
王函這才察覺到舌頭跟口腔上方都木木的。她茫然地想著,大概已經燙下了一層皮吧。不過,這又怎麼樣呢?她抬腳朝自己監考的考場走,走了半天,終於到了生物實驗樓底下,卻怎麼想不起來,考場究竟是哪個教室了。好像所有的門都一樣,卻沒有一扇門是為她而開的。
「王老師。」郭宇終於察覺到了不對勁,擔憂地看著她,「你是不是磕到腦袋了?要不,我送你去醫院看看吧。」
王函不敢搖頭,她一搖頭就天旋地轉,只能繼續擺手:「沒事,我沒事,我要去拿我的包。」
郭宇看她走路腳下都打飄的樣子,趕緊扶著她在台階上坐下,解了自己的書包給她墊著坐:「你好好歇著吧,我去給你拿包。」
王函還想堅持,卻發現自己的確腿軟得厲害。她胡亂地點了下頭,結果又直接坐到了書包上。
腳步聲「噔噔噔」地跑遠了。她捂住了自己的耳朵,可是聲音卻像是無孔不入:「別藏著了,就是你,該你了。」
王函不由自主地抱緊了腦袋,小聲念叨著:「我不知道,我全忘了,我什麼都不知道。」
對,全忘了。她什麼都不知道,她什麼也不想知道。苗苗的爸爸說的沒錯,活下來就好了,一切都重新開始了。不要找她,別找她,她不知道。
肩膀上傳來了一下拍擊,王函嚇得「啊」了一聲,跳起來的時候撞到了郭宇的下巴。郭宇叫這飛來橫禍裝得齜牙咧嘴,當著失魂落魄的王函的面又不好抱怨,只能苦笑著道:「王老師,我還是送你去醫院吧。」
「沒事,我休息一會兒就好。」她瞪得大大的眼睛總算看上去稍微正常一點兒了,伸手從郭宇手裡頭撈雙肩包的時候,肩帶蹭到了她手上的蹭傷,疼得她又「嘶」了一聲。
郭宇看她這樣兒,眉頭揪成了一團,恨聲道:「這王八蛋,我非得好好教訓他一頓不可。作弊被抓到了還敢推老師,他瘋了吧他。」
「他叫什麼名字?」王函抬起了頭,突兀地開了口。
「跑了有什麼用,這麼多老師看到了,他能飛天啊!」郭宇嘀咕了一句,才聽到王函的話,搖了搖頭,「我沒問,回頭我問問其他人吧。我倒是看他還能不能跑。」
「有用的。」王函突然間側過頭,認真地看著郭宇,「要是有一天你碰上同樣的情況,立刻跑,趕緊跑。捉賊捉贓,只要老師還沒從你身上搜到作弊的工具,那麼就說不清楚,最多你這門考卷不能繼續做下去了。」
郭宇的眼睛眨巴了兩下,然後半開玩笑地調侃王函:「王老師,你這是要教壞學生啊。」
王函怔怔地看著他,在郭宇下意識地要摸自己的臉,懷疑自己臉上沾了什麼東西的時候,她卻突兀地說了句:「謝謝你。」
郭宇作勢要扶著她,笑嘻嘻的:「老師你跟我客氣什麼啊。」
「不用。」王函甩開了郭宇的手,自己慢慢朝醫務室走,「你去食堂吃飯吧,趁人少,能挑選的菜色多,我自己去醫務室就好。」
郭宇愣了一下,看到王函的背影走出了七八米遠才反應過來,趕緊三步並作兩步追上,不由分說又搶走了王函的包:「不行,你要是倒在了路邊可怎麼辦?求您呢,沒看到我們主任的頭髮都快掉光了嘛。您這一暈過去,主任剩下的那點兒毛估計都保不住了。您就行行好,體諒體諒老同志的不容易吧。」
王函沒有力氣跟他拉拉扯扯,只能任由他半推半攘著自己進了醫務室。校醫幫王函處理了手掌心的蹭傷后,他還偷偷摸摸地跟著校醫到治療室的角落裡,小聲讓校醫給她來瓶補血藥。
校醫沒好氣地瞪了眼這個嘴上還沒來得及長鬍子的學生:「行了啊,你,誇張不誇張,你們老師手上就是破了點兒皮,還補血?」
「不是!」郭宇的臉紅的要滴血了,「那個,不是每個月都有那麼幾天么。」
校醫很想直接把這學生給打出去拉倒算了。這都什麼孩子,真是什麼話都敢往外頭亂說。
王函人靠在醫務室的診療床上,眼睛盯著外頭的窗戶發獃。
影影綽綽的,穿著藍白色條紋病號服的女人嘴裡喊著「骨頭,骨頭」,驚恐地推攘著身邊的人。
畫面一轉,有人拿了蘋果放在她的床頭,勸她聞聞蘋果香,這樣有助於睡眠。她一把揮掉了蘋果,大吼大叫:「別想再害我!」
有個小男孩跑進了畫面當中,被她一把抱住,喃喃自語地強調:「媽媽不會讓你死的,媽媽一定會想辦法保住你的。你放心,媽媽有殺手鐧。我們不用怕。」
背景裡頭,一群人此起彼伏的喊著:「瘋子,瘋子,她瘋了。」
「老師,王老師!」有人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伸手拿她又抓在了手上的包。
王函渾身一個激靈,抬起頭瞪大了眼睛:「幹嘛?!」話音一出口,連她自己的耳朵都被震得「嗡」的一聲。
郭宇猝不及防,叫她嚇得不輕。可憐的男生委屈不已:「我,我就是想幫你熱下飯啊,醫務室這邊剛好有微波爐。」
王函捂住自己的胸口,胡亂地擺擺手:「不用了,你去吃飯吧。我坐一會兒就好。」
郭宇壓根不搭理她,相當嫌棄王函的身體素質:「行了吧您,您老人家安生躺著,還是弟子我伺候師父您吧。」
他去微波爐邊上,給王函熱飯菜。王函盯著他的背影看,小小的孩童跟初初長成的少年的身影不斷地重疊,她的耳邊反覆回蕩著「媽媽」。遠遠的,那個坐在輪椅上,穿著藍白色衣服的女人露出了溫柔的笑。然後女人身上的皮肉一塊塊地掉下來了,只剩下一具骷顱。頭骨上黑黢黢的兩個眼洞直直地盯著圓臉的小女孩,突然間頭顱骨一歪,露出個陰森森的笑容來:「該你了,別躲著了。」
王函驚恐地坐起了身體,眼睛瞪得大大的,身子不由自主地顫抖不已。
郭宇放下了手中的飯盒,趕緊扶著她坐穩了,驚訝得很:「王老師,你到底連著多少天熬夜打遊戲了?這點兒功夫都能睡著了做噩夢。你的臉色真跟鬼一樣了。我跟你說啊,你可別學那些人,為了提神吃什麼咖啡.因片,會猝死的。」
王函疲憊地擺擺手:「沒事,我沒事。我姐在家呢。」
郭宇笑了,調侃了一句:「嘖嘖,這孩子不乖就得有家長管著。」他將飯盒端到王函面前,做出了垂涎欲滴的表情:「王老師,你這一頓飯的量,趕得上徐老師一日三餐的分量了吧。我看看,清蒸魚、清炒西藍花、西芹炒蝦仁還有蘑菇燒麵筋,天啦,還帶著湯。王老師,你家的午餐飯盒要逆天的節奏啊。」
醫務室的診療床跟醫院的病床一樣,帶了活動的餐桌。郭宇放下了飯盒,王函費了不小的力氣,還是沒辦法打開飯盒蓋子。
郭宇看她那副遊魂的樣子,實在眼睛疼,忍不住伸出手去幫忙:「得了得了,我來吧,看你吃個飯真累得慌。」
飯盒終於打開了,王函機械地舀了一勺子飯塞進嘴裡頭去。舌頭是木的,品嘗不出來半點兒滋味。她知道她得吃飯,必須得吃飯。吃飯才能活著,好好地活著。
手機在包裡頭響了好幾聲,還是郭宇翻出來塞到她手裡:「王老師,您還是接電話吧,這好像是您家的東宮太后。」
王函看著手機屏幕上跳動著的「姐」,半晌才按下通話鍵。手機一接通,姐姐的聲音就淌了出來:「吃飯了沒有?飯記得熱過了再吃。別偷懶直接泡開水啊!」
王函獃獃地「噢」了一聲,半天又沒動靜了。
王汀有些奇怪,趕緊追問道:「怎麼了?不舒服?」
王函搖搖頭:「沒事,我困了,吃過飯想睡覺。」
王小敏又驚又怒:「哎呀,王函受傷了。有個學生作弊跑出去了,還把王函給推倒了,王函的手心都蹭破了。太壞了!這種學生就應該取消高考資格!不然他這麼壞,上大學也是在浪費教育資源!」
王汀擔心得厲害,連忙追問妹妹:「到底怎麼樣?你的聲音不對。」
王函拿手按著胸口。她的腦海中浮現出了那份婚紗照的宣傳資料,耳邊回蕩著「姐姐要結婚了」,她咬了咬嘴唇,最終斬釘截鐵道:「沒事,就是手心蹭破了點兒皮,我在學校醫務室呢。」
王汀從手機口中確認了王函的傷勢的確不嚴重之後,才叮囑妹妹吃過飯以後好好休息一下。監考的時候坐在講台上就好,那裡一覽眾山小。
結束了跟妹妹的通話之後,王汀捏了捏自己的眉心,開始打電話給周錫兵。發簡訊跟微信都不行,一忙起來,這人哪裡還想的到吃飯這件事。
周錫兵的確在忙。他托在監獄系統裡頭工作的朋友找來了燙傷了小苗苗的兇手孫成安的材料。一般情況下,判了死緩的人因為身處觀察期,都會特別小心夾著尾巴做人。這個孫成安難道真不怕死,居然在監獄裡頭也滋事鬥毆?這裡頭,到底有沒有人在故意挑釁他?
滑鼠點擊著滾動條,一點點地往下拉。孫成安與人發生爭執的原因非常瑣碎,洗澡時爭水龍頭,看電視時因為電視機的音量而揮拳相向,吃飯時為了座位大打出手;根本就不是事情的事情,他也能直接將人的鼻樑骨給打斷了。
周錫兵皺起了眉頭,仔細看著孫成安的材料。他是家鄉服刑的,而齊鳴卻是在南省跟家鄉省之間的監獄服刑的。兩人根本不在一處。齊鳴就是再能耐,手也沒法子伸到其他監獄裡頭去,誘導著孫成安與人打架。
難道,這件事裡頭真的沒人動手腳?周錫兵死死盯著孫成安的臉,快速地眨了幾下眼睛之後,依然打開了另一個文件,裡頭是齊鳴服刑時的資料。他深深地吸了口氣,點大了齊鳴的照片。
手機響了起來,是王汀的專屬鈴聲。小兵兵嫌棄地看著自己主人一下子就柔和下來的神色,沒精打采地回答了王小敏的問題:「嗯,在忙呢,很忙很忙。」
周錫兵睜眼說瞎話:「不忙,還好,飯已經去熱了,馬上就吃。」
王汀催促了一句:「快點去,我要聽到你吃飯的聲音。」
周錫兵沒辦法,只得站起身,伸了個懶腰道:「好好好,我的領導,都聽你的。」他伸手關電腦網頁的時候,突然間停下了。那是一篇新聞報道,講的是兩家監獄一起搞新春聯歡會,上面正好是齊鳴在表演獨唱。聯歡的另一家監獄恰好是安市監獄。
「哎,你到底吃飯去了沒有?」手機裡頭遲遲沒有動靜傳來,王汀忍不住催促,「快點啊!」
周錫兵深深地看了眼照片,然後才關掉了頁面,笑著回答女友:「好了好了,剛剛備份一份材料,我馬上就去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