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手機(二)
王汀一點兒也不覺得大晚上的在街上巧遇自己妹妹,有什麼好驚喜的。
出發去派出所的警車上,王函還在企圖證明自己的人品值絕對過關:「我也不是老掉鑰匙的。真的,我發誓,我今天鑰匙真是塞在大衣口袋裡頭的。我還揣了十塊錢拿鑰匙壓著,準備買糖炒栗子的。街頭那家老太太只認現錢,微信支付寶一概不懂。你們看,我十塊錢還在呢,鑰匙不知怎麼的就沒了。」
王汀沉默地看了她一眼,王函立刻嚇成了舊社會裡婆婆面前的小媳婦,鵪鶉一樣縮著腦袋,再也不敢吱聲。
直到進了派出所大門,王函才敢背著自己親姐跟凌夕殺雞抹脖子的打手勢。後者一副小生怕怕的模樣,連連擺手示意她自求多福。
王汀轉頭掃了眼王函,可憐的妹妹頓時像被抽掉了脊梁骨,身子都矮了半截,點頭哈腰地跟在了自家姐姐後頭。
綽號「三猴子」的小偷跟民警磨嘰了半天,總算吱吱嗚嗚承認自己搶了凌夕的手機。他從戒毒所出來以後沒多久,就跟以前的狐朋狗友混在了一起,很快又復吸了。手上沒錢,三猴子便將主意打到了偷手機上頭。瞄準了正在打手機的女孩子下手,只要搶到了就跑,南城老城區地理環境複雜,追起來不容易,十之八.九都能得手。
「警察同志,我真沒想搶她的手機的。不是主觀故意犯罪,就是腦子不清爽,一下子懵了。那個,就是那個抽了以後腦子不好使。」三猴子擠眉弄眼,兩隻老鼠眼睛滴溜溜地亂轉,眼裡頭的精光卻跟蒙了層灰一樣。
派出所地方不大,王汀人在外頭等待隔壁辦公室凌夕做筆錄的時候,還能聽到審訊室裡頭警察拍桌子的聲音:「老實交代,誰讓你去搶的手機?」
王函站在自家姐姐面前十分沒有底氣,眼睛都不敢沾到王汀的臉,主動從飲水機裡頭接了杯溫水,討好地遞到她手邊:「姐,喝點兒水吧。」
王汀不為所動,眼睛根本不離開妹妹的臉:「今天多少號?距離考研還有多少天?」
王函的蘋果臉徹底垮了,她悻悻地坐到了她身邊。穿著亮片打底褲的腿一晃一晃的,燈光照在上頭反射回來,刺得王汀眼睛都疼了。當姐姐的人剛想呵斥她坐沒坐相,哪知道這才是預告片,重點戲肉雷霆一擊還在後頭,王函嘟囔著:「我不想讀研。」
這一聲入了耳,比審訊室裡頭的呵斥更響亮。王汀騰地冒起心頭火,深呼吸兩次才勉強壓下去。王函也是個大姑娘了,要面子,公眾場合,她不能讓妹妹難堪。
王汀勉強調整好面部表情,做出促膝長談的姿態:「你的專業不考研的話,怎麼找工作?你怎麼不去人才市場招聘網站上看看,起步價就是碩士打底。除非去偏遠地區,好一點兒的小學都不要本科生。在學校里,你完全可以覺得自己經天緯地之才牛氣衝天。等畢了業,你就知道你能拿出手的不過那薄薄幾張紙!」
派出所的過道中,空調的暖風吹不過來,氣氛一下子降到了冰點。王函痛苦地捂住了自己的臉,身體跟藍色聯排座椅上有牙齒咬她屁.股一樣,扭個不停:「我不想再上學了。熬了這麼多年已經是我的極限了!我也不喜歡當老師,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我自己都不愛學習,幹嘛還要坑人家孩子呢。」
王汀氣不打一處來:「你不喜歡當老師,那你當初高考幹嘛選師範呢?」
捂著眼睛的手放下來了,未來的祖國園丁露出了張生無可戀的臉:「那我不是被老師禍害慘了,想當校長報復回頭么。」
王汀被自己妹妹給氣樂了。她一直懷疑自己之所以能夠忍受王小敏這麼個矯情.事兒精的手機,全是因為她人生前二十多年已經有個善變的妹妹打底子。王汀按壓住自己手指頭點上妹妹腦門的衝動,試圖心平氣和:「那你打算幹嘛呢?你總要工作啊!」
過道裡頭挺冷的。王函悻悻不樂地任憑她姐幫她裹好圍巾,不服氣地嘟起了嘴巴:「誰說我不工作了。我現在不就在開網店掙錢么。我跟你講啊,姐,雙十一我們店裡頭出了兩個爆款啊,生意可好了!」說到後面,她眉飛色舞了起來,聲音也不由自主提高了好幾個分貝,掏出手機想給她姐看戰況。結果一對上她姐的眼神,網店店主立馬慫了,又淪為蚊子哼哼,「我真沒打算啃老。」
王汀看著妹妹不敢跟自己眼睛對視的樣子,沉下了臉,冷聲道:「我不反對你業餘時間開網店掙錢。但你也該有一份穩定工作,最好是旱澇保收的那種。你今天生意好,明天呢?開網店的人那麼多,真正能掙錢養活自己的又佔多少比例?眼下可以,十年二十年以後呢?人不能光看眼前。」
這話算是踩到了貓尾巴,王函瞬間從椅子上跳了起來,帶動的聯排椅也跟著晃動了兩下。她煩躁地拉了拉脖子上的圍巾,悶聲道:「姐,你不能這樣!你總不能因為當初爸生意失敗就對從商心存偏見!爸媽現在不是挺好的嗎?」
空氣彷彿凝滯了一般,王汀長長地吁了口氣,搓了把疲憊的臉,聲音淡淡的:「你就當我有偏見吧。王函,我告訴你,我這輩子都不想讓你經歷吃了上頓愁下頓的日子。」
審訊室的門呼啦一聲開了,打破了兩姐妹間僵硬的氣氛。民警押著三猴子出來,恨聲道:「你小子早點兒交代不就完了,凈耽誤事情。」
已經開始打呵欠流眼淚的三猴子精神渙散地哼哼唧唧:「我哪裡知道有那麼多門道啊。接訂單幹活,我就是隨手接了個買賣而已。」
王汀轉過身,目光落在最後出門的周錫兵身上。日光燈灰撲撲的光線下,他面沉如水,眉心起了淡淡的褶子,顯然談不上心情愉悅。
王小敏作為資深顏控八卦王,連蹭派出所的WiFi看動畫片都顧不上了,硬是要跳出口袋來。她暈暈乎乎地跟王汀表達自己泛濫成桃花汛的少女心:「哎呀,警察哥哥真帥,連皺眉的樣子都是那麼的有味道。」
這論斷顯然是帶了粉絲濾鏡,王汀只能說這人皺眉的模樣會讓人忍不住主動想要上前問一聲「怎麼了」,而不是懷疑他偏頭痛。
周錫兵對著王汀疑惑的目光,意味不明地點了點頭,直接轉過臉請求辦案民警:「幫個忙,監控錄像調過來也給我一份。」
民警立刻撞了下他的肩膀,相當熟稔的樣子,滿口答應:「你放心,咱們誰跟誰啊。多謝周哥鼎力相助,為咱們橫山街道的良好治安發光發熱。哎,周哥,什麼時候市局再從下面選調人,你提前打個招呼啊。我在下面這幾年,還是覺得待市局實習的時候最帶勁。我還想參加選調試試。」
周錫兵拍了拍他的肩膀,笑著應聲:「一定,要有消息我肯定提早跟你說,到時候你好好準備。」
王函的圓眼睛靈活地轉來轉去,朝自己姐姐使眼色,笑得賊賊的。她湊近了姐姐的耳朵,壓低了聲音:「哎,姐,你們升職進總局也要這樣啊?」
王汀拍了下妹妹的腦袋,示意她在外面多看少說話。
隔壁辦公室的門開了,凌夕總算結束了漫長的筆錄流程,滿臉萎靡地走了出來。
民警跟同事打了聲招呼,朝凌夕露出個無奈的笑容:「下次小心點兒吧。現在手機掉進了下水道,我估摸著就是撈出來也得報廢了。看這天氣,人掉進去都不一定能拉出來,別說是個手機了。」
這安慰實在乾癟沒內涵。凌夕嘆了口氣,自我調侃道:「哎喲,看來這水逆還沒過去啊,我得去燒兩柱香拜拜。」
王汀摸了摸耳朵,裹緊了圍巾。都說國人見神拜神見佛拜佛,果然沒錯。西方占星學裡頭的水星逆行也能靠寺廟裡頭的神仙化解。難怪各路大仙都有市場。
周錫兵沉吟了片刻,抬眼看凌夕:「你的手機裡頭有什麼特別的東西嗎?」
「啊?」凌夕茫然地搖頭,「我不知道啊。應該沒有什麼啊。我怕丟手機,所以裡頭真沒有什麼特別的東西。」
周錫兵點了點頭:「我知道了。最近你注意點兒,最好晚上不要單獨外出。快到年底了,事情就會多一些。」
凌夕趕緊小雞啄米一般地點頭應下。
一行四人走出派出所大門的時候,王函才後知後覺地一拍腦袋:「哎喲,完了,凌夕,你手機掉進下水道,那咱們還怎麼修圖上新啊。要命啊,再不上新的話,雙十一好不容易佔據的那點兒優勢就要被人搶走了。」
凌夕撞了下她的肩膀:「馬後炮,慢三拍。放心啦,我同步上傳雲存儲了。要是影響了我上新,我找他拚命!」
外頭的天色黑沉沉的,街面上的燈火也點燃不了天空的暗淡。王汀沉著臉催促妹妹:「走吧,動作快點兒,我送你回學校。」
王函立刻縮下了腦袋,臊眉耷眼地一副小可憐樣兒,嘴巴裡頭支支吾吾的:「姐……你,你先跟你朋友,哎,周大哥,你們先回去吧。我……我還有包裹要打。」最艱難的話出了口之後,王函說話也順暢了,近乎於理不直氣也壯,「明天一早快遞就來收貨了,今晚要是不把包裹整理好,我們就要延期了,會被投訴的。」
她話沒能說完,眼前就杵著個手機屏幕,王汀點著時間,強壓下火氣:「你看現在都幾點了?」
這下子,王函連頭都沒辦法在姐姐面前抬起來了。
王小敏剛想嬌聲嬌氣地抱怨手機寶寶也怕冷,不要吹冷風,就被王汀的眼神嚇得靜音了。
凌夕見狀趕緊朝王函使眼色,將她往王汀面前推:「好了,你先跟你姐回去吧。今晚我來打包。」
「不行!」王函立刻急了,連連搖頭拒絕,「咱們說好了的。你又要設計又要打板還得修圖,已經夠累了。」
兩個姑娘推來推去的結果是,剩下的兩位已經參加工作的人士也跟著她倆一塊兒去工作室,將預備明天上午發貨的包裹打包好。
工作室開在了居民樓裡頭,也沒有掛牌子,就是簡單的小兩居。客廳倒是不小,滿滿當當的全是掛衣服的欄杆,連個下腳的地方都得睜大了眼睛仔細找。王函指著三個架子上掛滿了的衣服,美滋滋地朝自家姐姐炫耀:「姐,你看,就光是明天一天,我們就要發出去這麼多件。」
王汀默默地掃了她一眼,可憐的妹妹總算遲鈍地反應了過來,衣服越多就意味著他們眼下的工作量越大。
王汀沒理會縮頭耷腦的妹妹,徑直掏出手機,撥了剛從街道派出所民警手中拿到的電話:「喂——鄒師傅啊,麻煩你了。我問楊警官要的您號碼。家裡頭的防盜門鑰匙丟了,想麻煩您過來換個鎖。真不好意思啊,大晚上的麻煩你了。」
王函瞪大了眼睛,立刻想要拒絕:「別,姐,你太誇張了。我鑰匙說不定就忘在宿舍抽屜裡頭了,明天我回去再找找看啊。哪至於要這麼著急忙慌地換鎖呢。」
手機掛了,王汀一點兒也沒有跟妹妹商量的意思:「這錢我掏,花錢保平安。」
王函氣得眼睛都紅了,聲音也高了八度:「姐,你什麼意思啊!我難不成還掏不起換鎖的錢不成?你就是神經過敏,緊張過度!你是不是要把我放在嬰兒保溫箱裡頭才自在啊!」
屋子裡頭的氣氛一下子緊張了起來。凌夕伸手拽了拽王函的袖子,示意她跟姐姐服個軟,反正換鎖也不是壞事兒。
王函的圓眼睛裡頭噙著水光,女孩子狠狠扭過腦袋:「這不是換鎖的事兒!她就是不尊重我,想要掌控我的生活!」
空氣一下子跟忘記了如何流動一般,僵在了原地,半點兒都不動彈。王汀閉了一下眼睛,顯露出疲憊的跡象。她非常不願意在外人面前跟自己妹妹爭執,於是做了個手勢表示妥協:「好的,我道歉。王函,我承認我態度有問題,請你原諒我。但是,防盜門鎖必須得換。」
王函委屈地撇了撇嘴巴,一副快要哭出來的模樣。貌似兩人之間的爭執,服軟的是她姐,可她清楚還是自己輸了:「你老這樣,永遠都有但是。」
王汀笑了笑,伸手摸了下妹妹的腦袋:「OK,我的錯,我努力改正。」
王函彆扭地挪開了頭,不想讓自己的姐姐碰。原本有點兒緩和的氣氛,又隨著她這個舉動凝滯了下來。手機在口袋裡頭顫巍巍地開了腔,試圖緩和氣氛:「那個,你們要不要一起看《櫻桃小丸子》啊。很好看的。」
沒有人理會可憐兮兮的手機,包括唯一能夠聽到它說話聲音的王汀。最後還是周錫兵開口打破了沉默:「動作快點兒吧,你們也好早點休息。」他主動朝裡面走了兩步,抬眼看兩位年輕的網店店主,「我能做點兒什麼?」
就像是按下了一個關鍵的按鈕,屋子中的空氣重新流動了起來。凌夕朝王函眨眨眼睛,趕緊做出安排:「周……大哥,你跟王汀姐一塊兒疊衣服打包吧。王函,你去貼單子,我來負責核對訂單。咱們加油!爭取早點兒搞定戰鬥!」
網店賣照片的成分要大於衣服質地本身。這些剛從廠裡頭拿出來的衣服都有股怪味兒,即使開著空氣凈化器都讓王汀覺得十分刺鼻。王小敏卻絲毫不受影響,一個勁兒地東看西看,不停地大呼小叫:「王汀,王汀,這件蕾絲裙子好好看。你拿一件穿啊!」
王汀暗地裡翻了個白眼,大冷的天她穿蕾絲裙子,她跟自己的身體是多大的仇多大的怨啊!
王函突然站起身,沉著臉往房間去了。王汀忍不住想問王小敏,她剛才有流露出嫌棄的表情嗎?不至於吧,她已經困到連表情管理都做不好了?
「給你!」厚厚的棉口罩塞到了王汀鼻子底下,王函一副看不上眼的表情,「戴著吧,別到時候打噴嚏又說是我家衣服的鍋。」
王汀笑了起來,順手掐了下妹妹氣鼓鼓的包子臉。對方立刻嫌棄地揮手拍下,她才不是小孩子呢。王汀的心情好極了,順手從一袋口罩中又扒出一個,塞給了周錫兵:「你也戴口罩吧,對呼吸道好。」
口罩在她手上待了大約五秒鐘的時間,周錫兵才跟反應了過來一樣,道了聲謝,接過去。
王小敏心花怒發,滿屏幕下起了流星雨:「對對對,就是這樣。二十一世紀的女人,一定要積極主動尋求自己的幸福!啊——王汀,不要關我,我還想接著看動畫片。」
屋子成了臨時車間的流水線作業,所有人都動作迅速地完成著在自己手上的工作。架子上的衣服一件件的少了,地上堆放著的包裹一摞摞的多了,很快就佔滿了一角。王汀看了眼手機,時間已經切換成晚上十一點零五分。她有點兒不好意思地催促周錫兵:「周警官,你先回去吧。明天還得上班呢。」
凌夕跟王函也趕緊開口:「對對對,謝謝你啊,周警官,真是辛苦你了。哪天你休假,我們一塊兒吃火鍋吧。」
周錫兵看了眼王汀,點點頭:「嗯,走吧,沒幾步路,我送你回去吧。」
整間屋子的空氣突然安靜,除了王小敏這個唯恐天下不亂的戲精拚命尖叫:「啊啊啊,王汀,他肯定是想追你。」
王函與凌夕面面相覷,凝視對方的眼神千言萬語。前者趕緊打掃衛生,後者則立刻開了電腦準備修圖。兩人都努力做出一副「我很忙,你們自便」的架勢。如果她們的耳朵不豎得那麼尖的話,顯然舉動會更有說服力一些。
王汀尷尬地咳嗽了一聲,狠狠瞪了眼掃個地都不忘沖自己飛眉毛的妹妹,轉頭沖周錫兵微笑:「周警官,你太客氣了,真不用這麼麻煩。」
「不麻煩。」周錫兵抬腳就要往屋外走,回首催促王汀,「快點兒吧,現在地鐵已經停了,這麼晚,計程車也不好打。」
王汀一時語塞,尷尬地想要找個地洞鑽進去。顯而易見,她先前提早下地鐵想要甩開對方的打算,已經被對方知曉的一清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