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六十三、小何的夢(六)
最後,饒力群和她妹妹的事,是枕溪自己發現的。
準確來說,也不是她主動發現,而是枕晗自己找上門跟她攤的牌。
同時懷孕,預產期比她要早一些,肚子里的孩子也比她的金貴,全家上下都圍著那位打轉。連饒力群和饒力群的母親,也要喜歡枕晗多過她,期待枕晗肚子里的孩子多過她。
從天堂到地獄,就是一瞬間的事。
我每天都保持著手機聯繫的通暢,就希望枕溪會主動聯繫我。無論出於怎麼樣的目的,只要她聯繫我,就說明我說的話她起碼是能聽進去一些。
然而,並沒有。
我老闆的私人手機也沒收到任何陌生號碼的聯繫。
完全搞不懂這個人。
完全,搞不懂。
最後是枕晗的母親跟我老闆說的,知道這些事的枕溪,揚言不會給枕晗和她肚子里的孩子騰位置。只要她一天不離婚,枕晗就一天別想以饒太太的身份自居,她肚子里的孩子,就永遠都是野種。
我幾乎想衝到枕溪面前揪著她的衣領問,饒力群有什麼好?
對於這種人,不應該是早點擺脫早好。
她在擔心什麼?
擔心離開饒力群會衣食無落?
擔心自己後半輩子沒有依靠?
怎麼可能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
我老闆怎麼會容許這樣的事情發生。
那就只能是蠢了,蠢到這個份上,也沒辦法了。
我老闆氣得一個人去喝悶酒,深夜跟我打電話,醉醺醺地在電話裡頭問我:
「我給饒力群錢,他要多少我都給他。我讓他離開枕溪,他會不會肯。」
「會的。」我說。
「那我給他錢。」
「但是枕溪不會離開他。」
「為什麼。」
「我猜,是她愛他。」
我老闆掛了電話,至此之後再沒提過那些人的名字。
直到——
枕溪離世的消息傳來。
太突然了,真的太突然了,之前完全沒有半分的跡象。
我原本以為,枕溪這樣的人,雖然沒出息又懦弱,但應該會堅強地活在這個世上。
但是她死了,確確實實地,死了。
聽說是從樓梯上摔下來,一屍兩命。
知道這個消息的幾天時間裡,我晚上都不敢回家,就睡在我老闆家樓下的車裡,時刻關注著他的動向。
一切好像都沒有什麼變化,他還是正常上下班,在處理工作的過程中有沒有任何不專業的情況出現。
好像這個世界上不管失去了誰,死了誰,他都是那個高高在上的雲氏總裁。
然後到了第四天的時候,他像之前做過很多次的那樣,看似心血來潮地,讓我訂了去T市的機票。
在過去的一路上,我都非常害怕。我不知道我老闆會表現出什麼我不熟悉的情緒,會做出什麼我無法處理的事情。
但他就是很平靜很自持的樣子,在飛機上的時候,還能翻上幾頁雜誌。
可我就是能察覺到他平靜表面下藏著的無端詭異情緒。
枕溪死了。
一個他挂念了那麼多年的人,死了。
不該是這個樣子。
起碼,作為正常人來說,應該要難過,應該要哭的。
但我老闆都沒有這些情緒。
我和他到了殯儀館,見到了枕溪的遺照和骨灰。
果然,之後他做得事情都是我無法理解的。
看似不正常,但又很尋常。
他從想要跟枕溪接觸的那一天起,表現出來的行為舉止就是不正常的。
我之前都猜不透,他究竟對枕溪這個人報以了一種什麼樣的感情。
戲弄?
他在某些方面又對她好得不像話,那樣小心翼翼偷偷摸摸地,討好。
喜歡?
沒有哪個正常人會那樣對待自己喜歡的女孩子。
現在明白了,我老闆本來就不是正常人。
他趕我走,我就在附近隨便找旅館安置了一晚,一晚上都沒法合眼,總是在想,獨自和枕溪骨灰呆在一起的我老闆,在做什麼。他現在,在想什麼。
沒人的時候,他會偷偷哭嗎。
天際擦白的時候,我動身去了殯儀館。
我老闆還是維持著我離開時的坐姿,放在枕溪骨灰盒子旁邊的蠟燭換了好幾根,積了滿桌子的燭淚。
他的精神看上去很不好。
我問他,之後要做什麼。
他沒說話,我只能陪他呆著,直到天色完全亮起來。
他把枕溪的骨灰盒放回了原位,起身往外走,坐到了車裡。
我以為他終於要離開,可他不吩咐開車,只是越過窗戶看著外面。
這樣子讓我想起第一次陪他探班枕溪。
他當時這樣看著窗外那輛餐車時,應該看到了枕溪去打飯的情景,所以之後才能悄悄告訴我,他要吃什麼。
也不知道他當時這樣子看著枕溪拍戲被導演訓斥的時候,心裡是個什麼感覺。
中午過去,我們還是在車裡沒動作,我在外面買了吃的回來,他一口不沾。
「您已經有超過一天沒有吃東西喝水。」
他還是只專心看著窗外,不說話。
中午一點一過,殯儀館門口來了兩輛車,從裡頭下來了幾個人。
當頭,就是饒力群。
穿了通身的黑西服,戴著黑色墨鏡。
看上去像是來探望故人的打扮。
但他規整地系了領帶,領扣,袖扣,看上去比我老闆還要體面。
之後下來的,是穿著黑裙的枕晗,同樣戴著黑色墨鏡,戴了一頂大大的遮陽帽,腳上蹬了一雙頂高的高跟鞋,旁邊還有個人專門為她打傘。
之後又來了一輛車,下來的人我不認識,但都是黑衣打扮。
等他們進去后,我老闆才動身。
我看看長了胡茬穿著起了皺褶襯衣的他,和已經被泥巴弄髒了整雙鞋的我自己。不知道兩邊誰才是枕溪的家人。
「老闆。」我叫住他,「這樣過去,不體面。」
他想了想,在車裡換了衣服,用濕巾擦了臉,戴上了司機的墨鏡,又恢復成了他高高在上的雲氏總裁的模樣。
我們過去的時候,聽到他們幾個正在爭論,大意是,由誰來給枕溪抬骨灰盒和遺照。
其中有個女人看到我老闆,驚訝地叫出了聲,然後笑著跑了過來,諂媚地說:
「小岫,好久不見。」
我老闆只是點了點頭,眼神在墨鏡下,看不清楚。
「你來看枕溪嗎?也是,你最討厭的人終於死了。」
我老闆側臉看她,沒說話。
我也是聽別人說話,才知道這人是枕晗的母親,枕溪的繼母。旁邊那位佝僂著脊背一直在抽煙的,是枕溪的親生父親。
饒力群的母親沒有來。
我老闆沒再進去靈堂,只問了一句:「葬在哪裡。」
「就這裡的公墓。」
「活墓?」我老闆問。
「什麼活墓?」枕晗的母親,那個叫林慧的女人開口。
「饒力群死後不跟她葬在一起?」
在場眾人全都臉色劇變。
「說什麼呢。」林慧笑,「她和力群的緣分就到這裡了。不過力群以後還是你的妹夫,他和晗晗……」
「妹夫?」我老闆打斷她,問:「我哪來的妹妹。」
那女人不說話了,旁邊的男人提醒,說時辰差不多到了。
「力群不願意幫丹丹抬盒子,那就我來吧。」
「那不成白髮如送黑髮人了?不吉利。我看,乾脆請這裡的人幫忙吧。」林慧建議。
「人都已經沒了……」那個叫枕全的男人開口。
「就是死了才更要注意這些,我看……」
「你開個價。」我老闆突然開口,「枕溪的骨灰我帶走。」
「什麼?」驚叫出聲的是枕晗。
枕全皺著眉,說:「人都化成灰了,再有什麼深仇大恨也該放下了。」
「開價吧。」我老闆還是固執說道。
那個叫林慧的女人眼睛一轉,說:「人都已經沒了,這些也都是虛無縹緲的東西。既然小岫願意幫我們打理枕溪的身後事,那真是再感謝不過。談什麼錢,都是一家人,以後你妹夫還要靠你多提攜。」
我老闆沒再說話,進去用外套裹住了枕溪的骨灰盒往外走,我抱著她的遺照,小跑著跟在後面。
要離開的時候,我聽到枕晗說了一句:「至於討厭成這樣嗎,人死了連骨灰都不放過。」
我老闆沒有回E市,倒是帶著枕溪的骨灰飛去了Y市,聽說那裡是枕溪長大的地方。
他在Y市呆了幾天,把事情辦得很麻利,讓枕溪和她母親外婆葬在了一起。
下葬的那天,Y市下了很大的雨。
我老闆花重金請了高僧在雨中給枕溪念經,高僧問我老闆對故人的往生有什麼訴求和願望。
我老闆淋著雨笑,說:
「下輩子活得聰明一些。」
然後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
「希望能有很多人愛她,不要再孤苦無依一個人。」
填土的時候,我老闆從衣兜里掏出了個東西扔了進去。我定睛一看,是他看了廣告后買回來說要保值的,說一生只送一個人的,大鑽戒。
墓碑立好的時候,天空放了晴。
我跟著我老闆往外走,他一身被雨水淋得通透,渾身都在滴水。
我問他:「之後呢?」
「之後?」他仰頭看著天空想了想,說:「就這樣了。」
他腳步不停,聲音伴著悶雷鑽進我的耳里。
「這輩子,也就這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