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四章 遠見
魏徵是個勤政的人,即便身在病榻上,也在讓兒子給他念公文。孫思邈的醫術很高明,只是一次治療,魏徵就能坐起來了。
毫無疑問,李誠是個不受歡迎的客人,即便他帶了禮物,也讓人堵在門口。如果是一般的情況,李誠肯定掉頭就走了,但這是魏徵的家門口,答應了孫思邈的事情,必須做到。
所以李誠很客氣的對看門的老者拱手道:「老者,還是去請示一下魏相吧。」
老者猶豫片刻,怒視李誠,轉身進去了。正在床上躺著的魏徵,聽說李誠來訪,立刻對兒子道:「更衣,為父要起來。」兒子魏書玉勸道:「大人病體纏身,何必為了區區李誠……」
啪,魏徵給了兒子一個巴掌:「竟然直呼其名?不知禮否?」魏書玉被揍的無話可說,只好給魏徵穿衣服起來。李誠在門口等了一會,看見魏徵在兒子的攙扶下出來,趕緊邁步進門,遙遙拱手:「魏相,折殺李誠也。」
魏徵顫巍巍的回禮:「征日漸年老,自成國之棟樑,不可不敬也。」
李誠別看懟魏徵很猛,心裡對魏徵還是很敬佩的。他的問題不是人品問題,而是立場問題。魏徵接受的教育,以及他的人生價值觀,使得他天然的成為了山東士族的代表。為什麼這麼說呢?因為皇權需要限制,能夠限制皇權的,唐朝只有山東士族。
要打造貞觀盛世,就離不開皇帝和士族之間的合作。皇帝的個人慾望和山東士族之間的利益矛盾,就需要一個人來平衡,溝通雙方的利益訴求。魏徵應運而生,肩負起這歷史使命。
魏徵重視李誠的原因很簡單,擔心李誠成為皇帝個人慾望的幫凶,擔心在李誠的輔佐之下,出現一個不受控制的李世民,真的這樣的話,那就太可怕了。李世民自身得位不正,這已經為唐朝的後來埋下了禍根。因為皇位之爭,多次出現兵變,這是李唐的不治之症。
一次兵變看不出來多大的害處,但是次數多了,成為一種慣性了,那就太可怕了。唐朝不缺乏聰明人,長孫無忌,褚遂良,他們對唐高宗皇后的問題,之所以如此堅持,就是因為看到了隱患。他們認為自己有義務,剋制皇帝的慾望。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們真的是忠臣。只是他們管的太寬了,溫和如唐高宗也接受不了。再換一個角度看,武則天是真牛逼,能讓唐高宗為她如此堅持做一件事。並且把這件事情上升到了一個新的高度,那就是君權受到了欺壓,性質完全變了。
魏徵看到了李誠的可怕之處,所以才如此鄭重的出門相迎。
入內,魏徵退下左右,只有兩人之時,才艱難的開口道:「自成,征非針對你。」
李誠秒懂魏徵的意思,點點頭道:「誠明白。」兩個聰明人之間的對話,就這麼開始了。
「今上登基之初,高居玄默,從諫如流,勵精圖治。今域內廊清,嬌意滋生,征等唯恐聖人驕縱難遏,唯有冒死直諫,並無犯上沽名之意。」魏徵作為大唐的宰相,這個時候說這番話,實在是太掏心窩子了。
一場辯論下來,即便是魏徵也發現了李誠辯才之雄,如果他真的一門心思為皇帝驅馳,那真是要出人命的事情啊。僅僅是這樣還不算什麼,李誠在其他方面展現出來的才華,更為驚人。文采不算,經濟之道可謂曠世奇才。
這樣的人才,用的好就是國庫的幸事,搞不好就成為皇帝驕奢淫慾的催化劑。通俗的來講,李世民這個皇帝太吊了,大家搞不住他,李誠再做幫手的話,就沒法遏制皇帝的慾望。
「魏相難道沒看出來,誠無意廟堂?」李誠很誠懇的表達了自己的心意,魏徵卻搖搖頭:「非也,此一時彼一時,與自成無關,奈何大勢所趨,不得不為也。」
啥意思,就是李誠到時候就算無心廟堂,也會被大勢推著往前走的。就這麼一句話,李誠對魏徵的態度,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心裡更加佩服這一位大唐第一噴子。為啥這麼說呢?兩個字「遠見」。這麼說吧,魏徵已經看到了,自己或者是一些老臣死後,李誠不得不上。
為啥這麼說呢?朝政的需要,皇帝的需要。這個時候,李誠想到的是李世民征高句麗之後,回來說:「如果魏徵還在,一定會勸阻我征伐高句麗的。」
李世民征伐高句麗並不算失敗,但是對於國家來說,經濟上是一筆賠本買賣。消耗巨大,卻沒有達成戰略目標。李誠站在後來者的角度看問題,李世民征高句麗,戰術上出現了南轅北轍的錯誤。就不該走陸地,直接走海路,才是最佳路線。
不管怎麼說,李誠終於意識到一個問題,那就是魏徵不是一個現代人,他是一個唐朝人。自己用現代人的思維去考慮魏徵本身,就犯了一個錯誤。魏徵看到了李誠沒有看到的東西,李誠的目的是抱大腿,魏徵則擔心李誠給李世民帶來的變化。
出發點不同,得出的結論自然是相悖的。李誠再不主動招惹魏徵,客觀上已經給魏徵為首的一群人帶來了巨大的壓力。舉個例子,皇帝有錢了,對山東士族就不會那麼客氣了。你配合一點還好,不配合刀子就過來了。
任何一個李世民這樣的皇帝,都不喜歡被人制約的。但是君主的權利,無論怎麼看,都必須要有制約。否則對於一個國家來說,就是災難。熟悉歷史的李誠,很快就想到了很多例子,有國內的,也有國外的。
一個對國家有絕對控制權的皇帝,一個決定很可能就把一個民族帶上了一條死路。這一點體現在滿清身上最為明顯。滿清是君主集權的巔峰,為了維繫其統治,徹底的閉關鎖國。使得本已經落後西方的華夏,開了歷史的倒車。
這一倒車不要緊,中華民族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價。國門被打開的那一天起,一個多世紀之後,中國人民才算站起來。站起來之後,又奮力的追趕了七十年,才算勉強接近西方。
真的領會了魏徵的心思之後,李誠的表情也變得凝重了起來。低頭沉思良久,緩緩抬頭道:「誠長於事務,短於廟堂之爭。有心置身事外,卻不得不陷入其中。」
「自成是聰明人,征心甚慰。」魏徵看著李誠的表情變化,放心了許多。他能這麼說話,說明他開始正視這個問題了。很多話,李誠也沒法跟魏徵說,比如李誠搞兄弟會,其實就是在布局。這個布局的初衷就是自保,但是李誠也很清楚,發展下去會變成什麼樣子。
兄弟會變成一個龐然大物之後,很自然的就會站在皇帝的對立面。這一點,李誠不會挑明,魏徵也沒看出來。「魏相,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李誠總算是說了這麼一句。
魏徵微微一愣,隨即一笑道:「征明白了!」說著掙扎站起,朝李誠鄭重拱手。李誠的可怕之處,在於未知。魏徵從他的身上,看見了太多的未知。原則上要防患於未然,最好是扼殺在萌芽狀態。但是魏徵現在對李誠已經無可奈何了。
短短的一年多時間,李誠就發展到了一個驚人的地步,即便不在朝堂,也能影響很多人。
李誠起身告辭,魏徵無力相送,只能原地拱手,看著李誠離開。接下來的事情,魏徵只能賭了,既然是賭就沒有確定性。可惜,魏徵也只能賭一把,因為他無從下手。
魏書玉進門來,扶著父親躺下,口中抱怨道:「李縣男不過一五品少監,大人如何如此鄭重其事?」魏徵淡淡的掃了一眼兒子:「此君在野,布衣卿相無疑,此君在朝,或孔明,或霍光一流的人物。汝也配評之?」
一句話把魏書玉說啞巴了,他真的沒想到,父親如此高的評價李誠。
李誠離開的時候,心情複雜。聯想到李承乾謀反之事泄密后,魏徵被牽連一事,不禁暗暗嘆息。君王反覆無常,這一點體現在魏徵身上,可謂真實寫照。
皇帝是這個世界上最複雜的生物了,因為他關注的重點只有一個,就是皇權和國家穩固。
傳統史家評價李世民,外功彪炳,內聖缺憾,人無完人。
李誠對待皇帝,覺得自己就像山林里的老虎飼養員,隨時可能被老虎一口咬死。
為了不被老虎咬死,李誠就得給自己攢一點防身的家底,為了這個目標,李誠才與崔氏結親。並且付出了不小的利益。有得到,就會有失去,就看自身如何權衡了。
不管怎麼說,李誠走出魏徵家的這一刻,對待李世民的心態發生了變化。從這個意義上來看,魏徵成功了,這場辯論的結果,魏徵是贏家。
李誠無疑也是贏家,因為魏徵為首的這些人,會放棄敵對政策,沒有輸家,那就是雙贏。
「豎子去看魏相,不知說了些甚?」李世民聽了大太監的彙報,有點遺憾的咂嘴。
「魏相退下了所有人,二人密談,再無隔牆之耳。」大太監也很遺憾,但無可奈何。現在的麗景門,跟朱元璋和朱棣時期的錦衣衛,那根本就沒法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