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5.二五四章
此為防盜章巷內有一處一進深的院落,蘇晉抬目望去,上書「清平草堂」四字。柳朝明推開院門,徑自走到草舍門前,道:「便是這裡。」
這是老御史的故居。
四十年前,景元帝自淮西起勢,曾一度求賢若渴。後來他手下人才濟濟,再佐以「高築牆,廣積糧,緩稱王」之計(注),最終問鼎江山。
只可惜人一旦到了高位,難免患得患失,積慮成痾,非刮骨不足以慰病痛。
十數載間,朱景元殺盡功臣,整個朝堂都籠罩在腥風之中。
若說誰還能自這腥風中艱難走過,便只有前任左都御史,人稱「老御史」的孟良孟大人了。
柳朝明站在背光處,對蘇晉道:「老御史一生,曾十二回入獄,無數次遇險。景元五年,他去湖廣巡案,當地官匪勾結,將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以手擋刀,被斬沒了右手五指,他沒有退;景元八年,聖上猜忌平北大將軍有謀反之心,他冒死勸諫,被當做同黨關入詔獄三年,受盡折磨,他沒有退;景元十一年,聖上廢相,以謀逆罪牽連萬餘人,他自詔獄一出便進言直諫,聖上一怒之下要殺之,他依然未改初衷。」
蘇晉道:「此事我聽說過,當時滿朝文武為其請命,才讓老御史保得一命。」
柳朝明道:「饒是如此,他仍受了杖刑,雙腿壞死,餘生十年與病榻藥石為依。」他迴轉身看入蘇晉的眼:「蘇時雨,在你眼中,許郢的死是甚麼?是故人憾死不留清白的遺恨,還是蒼天不鑒鬼神相泣的奇冤?或者都不是,他的死,只是你親歷親嘗的一出人生悲涼,而這悲涼告訴你,好了,可以了,不如就此鳴金收兵?」
蘇晉避開柳朝明的目光,看向奉著老御史牌位的香案:「柳大人,我不願退,我只是不明白,退便錯了么?凡事儘力而為不能如願,是不是及早抽身才更好?難道非要如西楚霸王敗走烏江,退無可退時自刎於江畔么?」
柳朝明看著她,忽然嘆了一口氣:「你聽說過謝相么?」
蘇晉的心倏然一緊,指甲狠狠掐入掌心才不至於抬頭露出驚慌的神色,「略有耳聞。」
柳朝明道:「昔日立朝之初的第一大儒,聖上曾三拜其為相,他本早已歸隱,可惜後來相禍牽連太廣,波及到他。老御史正是為謝相請命,才受得杖刑。
「蘇時雨,你為晁清一案百折不撓,令本官彷彿看到老御史昔日之勇。你可知那一年御史他受過杖刑后,雙腿本還有救,但他聽說謝相唯一的孫女在這場災禍中不知所蹤,竟為了故友的遺脈西去川蜀之地尋找,這才耽誤了醫治,令雙腿壞死。」
蘇晉猛地抬起眼,怔怔地看向柳朝明。
眼前的柳朝明似乎不一樣了,終年積於眼底的濃霧一剎那散開,露出一雙如曜如漆的雙眸,卻是清澈而堅定的,彷彿一眼望去,便能直達本心。
蘇晉忽然懵懵懂懂地明白了柳朝明那句「守心如一的御史」是何意。
因他一直以來正是這麼做的,守心如一,有諾必踐。
柳朝明道:「蘇時雨,本官知你不願退,本官只是想告訴你,許郢之死,只是千千萬萬蒙受含恨而終的人之一,而身為御史,你只能直面這樣的挫難,縱然滿眼荒唐,也當如老御史一般,暗夜行舟,只向明月。」
暗夜行舟,只向明月。
蘇晉低低笑了一聲:「道之所在,雖千萬人,吾往矣。」然後她抬起眼,一雙眸子像燃著灼心烈火,語氣卻是清淺的,轉身捻起一根香:「我為老御史上一炷香吧。」
也是代她的祖父,為闊別多年的故友上一炷香。
柳朝明看著她拈香點火的樣子,忽然想起老御史生前所說「若能得此子,一定收在身邊,好好教導」,以及他臨終時,曾握著自己的手說的最後一句話——柳昀,蘇時雨這一世太難太難了,你一定要找到他,以你之力,守他一生。
柳朝明摁住蘇晉的手:「我與你一起。」
然後他點香看了蘇晉一眼,望向老御史的牌位,道:「當以尊師禮敬之。」
回到都察院已近申時。
沈奚手裡把玩著摺扇,倚在門廊上招呼:「百官俗務纏身,我原想著昀兄與我一個被勒停了早朝,一個被打折了腿,合該湊作一處逗悶子,沒成想昀兄竟比我先找到了搭子。」伸手跟蘇晉胡亂比了個揖,「蘇知事,又見面了。」
蘇晉回了個揖:「侍郎大人好。」說著就要拜下。
沈奚忙道:「免了免了。」又往前堂里努努嘴:「這人是你朋友?」
正堂當中還跪著一人,蘇晉仔細一瞧,竟是周萍。
她道:「正是。」
沈奚促狹一笑:「你看著啊。」他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經道:「周通判,本官恕你無罪,命你平身。」
周萍恨不得將頭埋進地里:「不敢不敢,求大人責罰。」
沈奚「嗤」地笑出聲,又連忙收住,更是一本正經地道:「你且平身吧,蘇知事已與本官說了,他會代你受罰。」
周萍猛地抬起頭,先是一臉無措地看了看沈奚,又是一臉責備地看了眼蘇晉,再磕下去:「稟沈大人,蘇知事還有傷在身,求大人手下留情,要不、要不蘇知事的責罰,我加倍替他受了。」
沈奚再也忍不住,捧著肚子笑作一團:「這是甚麼糊塗爛賬。」
柳朝明知他素愛拿人逗悶子,抬步邁進前堂,說了一句:「周通判平身。」
周萍抬起眼皮看了一眼,在心裡掂量了一下官品,諾諾起了。
柳朝明冷眼看著沈奚:「你怎麼他了?」
沈奚沒正行地往他右手下坐了,又端出一副詫異神色:「御史大人此言可冤枉小民了。周通判今日一大早來都察院找蘇知事,趕巧您二位不在,還是我這個串門子順道幫都察院接的客。」
柳朝明冷眼掃他一眼。
沈奚嘻嘻一笑,改了詞:「招呼,招呼的客。我腿不是折了么,官袍太繁瑣,就穿了身便服,哪裡知周通判將我認成個打雜的了,說他一路自宮外走來,實是熱得慌,想問我討碗茶喝。我心想,這好歹是都察院的客,總不能怠慢了不是?
「我又是找茶壺,又是燒茶地忙了半日,好容易給周通判沏了盞茶,誰知錢三兒那個不長眼突然過來叫了一聲『沈大人』,還拜了一拜,周通判這一下便嗆了個半死,然後跪在地上死都不起來了。」
說著,他又提起茶壺,斟了盞茶遞給周萍:「周兄弟,你說是吧?」
周萍撲通一聲又往地上跪了。
沈奚將就手裡的茶遞給蘇晉道:「哎,我說,你一身反骨,怎麼有這麼個老實巴交的朋友?怕不是成日叫你欺負吧?」
蘇晉接過茶放在一旁,轉身去扶周萍:「沈侍郎這句話可問住下官了,柳大人一身正氣,不也防不住跟沈大人相交?」說著,懶得再理沈奚,問周萍道:「皋言,何事來尋我?」
沈奚拿扇子敲敲案幾,問柳朝明:「哎,他這目無尊長以下犯上的毛病,可是你慣的?」
柳朝明也沒理他。
周萍抬眼看了堂上二位的臉色,都沒當真要責罰他的意思,便道:「昨日有個阿婆來衙門找你,我與義褚兄一問,是元喆的姥姥,因元喆去家裡的信提起過你,她找不到元喆,才找到這裡來。」
蘇晉眸色一黯。
周萍又道:「我托楊府尹打聽過了,現不知元喆是怎樣了,所以才來問問你。」一頓,壓低聲音道,「加之十分擔心你,這才進來瞧瞧你。」
蘇晉聽了這話,回身看向柳朝明,柳朝明向她點了點頭。
蘇晉道:「我已沒事了,這就隨你一起回去。」言罷,一揖拜別了柳朝明與沈奚。
等蘇晉的身影消失在都察院外,柳朝明略一思索,想到當日指使下毒的人還未找到,正要去吩咐前三暗自派兩人跟著,不防被沈奚的扇子一攔:「不用不用,這賊沒抓到,擔心也不止你一人,蘇知事此去,自有二獃子跟著。」
柳朝明一愣,大約想到他說的是誰,問:「你怎麼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