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第四章
任暄一回禮部,就看到江主事坐在門檻上,哭得老淚縱橫,問其故,江主事抽抽嗒嗒地把原委說了,續道:「下官以為這蘇晉和下官是綁在一根繩上的螞蚱,好心幫他扯個謊,誰知道他跟柳大人是舊識,這下好了,他是逃之夭夭,把下官一人堵死在衚衕里,下官這平白無故得罪了都察院兩位堂官,一頭撞死得了。」
與任暄一道回禮部的還有羅尚書,弓著身聽江主事哭訴了一陣兒,覺得他十分啰嗦,嗮道:「活該,老夫早就教過你們,多磕頭,少說話,讓你嘴禿嚕惹禍。」
任暄聽出來個疑點,問:「柳大人與蘇晉是舊識?不能吧?」
江主事抹一把淚:「怎就不能,下官親耳聽到柳大人他老人家幫蘇晉查案子,問甚麼失蹤日子,還說晏詹事的閑話,誰不知左都御史是個鐵面菩薩,能請動他老人家幫忙,沒有過硬的交情能成事?」
任暄一時怔住,倒是先一步來串門子的戶部侍郎沈奚聽了半日牆角,笑嘻嘻地道:「江主事,我記得您有個孫子,與柳大人差不多年紀,您喚柳大人老人家,不大合適吧?」
江主事破罐子破摔:「有甚麼不合適?能要我命的都是我親爺爺。」
沈奚扯著官袍上三品孔雀綉問:「江主事,那我呢?」
「你?」江主事婆娑著淚眼,抬頭看他:「你是管銀子的,我祖宗!」
那頭沈奚笑作一團,任暄就著門檻,在江主事一旁坐下,百思不得其解。
都察院掌彈劾百官之權,晁清一案由他們審理最好不過,蘇晉若與柳朝明相識,何必拿著密帖來找自己呢?捨近求遠不提,左右還落個把柄。
他方才去詹事府打聽消息,撞見了十三殿下,這才知朱南羨已從西北回京,聖上頗有看重之意,竟賜了金吾衛領兵權。
任暄不知蘇晉記不記得朱南羨,但當年十三殿下為一任翰林大鬧吏部,倒是一時談資。
晁清的案子若走投無路,十三殿下鬧不定願管這閑事呢。
任暄興緻沖沖回來,原想告訴蘇晉朱十三回京這一喜訊,哪裡知柳朝明憑空插了一足進來,像一盆冷水,叫他的好心顯得多餘。
阿禮備好轎子,進來問:「小侯爺,這就上應天府衙門尋蘇先生去么?」
任暄擺擺手:「不必了,且先回府罷。」
蘇晉回到府衙,天已擦黑了,方回到處所,周萍就從堂屋出來,拽住她問:「整兩日不見,你上哪兒去了?」
蘇晉看他滿頭大汗,袍衫髒亂的模樣,道:「別問我,你是怎麼回事?」
周萍長嘆一聲:「別提了,那些落第仕子今日又在夫子廟鬧事,我帶衙差去哄人,還起了衝突,有幾個趁著形勢亂,把我掀翻在地上,還好五城兵馬司來人了,才將鬧事的攆走,我也是剛回來。」
蘇晉走到案前,斟了杯茶遞給他:「這衙門上上下下都曉得你老實,往常不過是將棘手的案子丟給你,眼下倒好,外頭有人鬧事也叫你去,你一個書生,讓你去是跟鬧事的人說教么?」
周萍接過茶,寬慰她道:「這回鬧事的也是書生,我去說教說教也合適。」
蘇晉想到早上看過的貢士名冊,不由道:「再有仕子鬧事,你是不能去了,實在推不掉,索性稱病。」
周萍連聲應了,又問:「晁清失蹤的事,你有眉目了么?」
蘇晉替自己斟了杯茶:「有一點。」
周萍左右看了看,把她拉到廊廡,低聲道:「昨日你走了,我又去貢士所打聽了打聽,可巧撞上晏家三公子的丫鬟了,說是他家公子將玉印落在此處,她特地過來取。」
「昨日?」
依現有的眉目來看,晏子言是今早才知道晏家有枚玉印落在了貢士所。這是哪裡來的丫鬟,竟有未卜先知的本事?
周萍道:「那枚玉印不是被你取走了么,我就跟她說,晁清失蹤了,衙門要查這案子,收走了證據,她若要玉印,只能兩日後來京師衙門。」
蘇晉問:「她願來嗎?」
周萍道:「她說明日脫不開身,等后一日,她天不亮便來。」
周萍看蘇晉沉默不語,又道:「我覺得這丫鬟行事蹊蹺,便記下她的模樣,等楊大人回府,可向他打聽打聽此人。」
蘇晉搖頭道:「不必,我已知道她是誰了。」
晏太傅只得一妻四子,大公子二公子皆不在京師,除了三公子晏子言,平日在府里的,倒還有一位被人退過三回親,正待字閨中的小姐。
晏氏玉印只傳嫡系,既然三位公子都騰不出空閑,那當日將玉印落在貢士所的,只能是這位聲名狼藉的晏大小姐晏子萋了。
翌日去上值,衙署里無不在議論仕子鬧事的,瞧見周萍來了,忙抓著往細處盤問。
周萍一一答了,末了道:「春闈的主考是裘閣老,公允正直天下人都曉得,落第滋味是不好受,任這些仕子鬧一鬧,等心平了,氣順過來也就散了,並不是甚麼大事。」
劉推官哂笑道:「眼下也就周通判您心眼寬,豈不知昨日夜裡,都察院來人請楊大人喝茶,就為這事,議了一夜還沒回來。」
周萍一驚:「都察院也管起這鬧事的仕子來了?」
劉推官道:「你以為落第是小事?上前年,渠州的高大人被調進內廷,就因乙科出身,裡頭的人都不拿正眼瞧他,前陣子受不了乾脆致仕了。」
說著,又掃一眼角落裡抄狀子的蘇晉,「不信你問他,他倒是甲科出身,當年還是杞州解元,二甲登科的進士,而今屈於你我之下,怕是這輩子都要不甘心才是。」
周萍板起臉來:「義褚兄此言差異,百里奚七十拜相,黃忠六十投蜀破敵,時雨年紀尚輕,日後作為尤未可知。」
劉義褚道:「你就愛說教,他是得罪了吏部的,不再遭貶謫已是造化,還盼著升遷?」
周萍還欲再辯,那頭蘇晉已抄完狀子,呈到劉義褚跟前,一本正經道:「大人說笑了,下官心無大志,只願苟且,此心安處即是吾鄉。下官在衙門裡呆著甚好,只要劉大人肯通融,准下官時不時去外頭打個尖兒便好。」
劉義褚斜乜著她:「怎麼,去外頭野了兩日還不夠,又要出去?」
蘇晉道:「是,有點私事,申時前便回。」
劉義褚嘴上雖沒個把門,對底下倒還寬宥,深諳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門道,於是道:「你儘管著去,要是被孫老賊活捉了,也不必跟本大人求情,本大人是不會管你死活的。」
蘇晉方出衙門,就聽身後周萍喚道:「時雨,且等等我。」
蘇晉詫異道:「你怎也出來了?」
周萍回頭望了眼府衙,嘆氣道:「劉義褚說話不過腦子,我不願與他一處呆著。」一頓,又問:「你這是要上貢士所罷?正好,我也是要去的。」
周皋言有個原則,跟劉義褚敘話,只撿輕巧的說。
早上提及落第仕子,他面上不以為然,心裡頭卻是沒底的。再思及那群鬧事的將散之時,跟他撂話說走著瞧,滿肚子愁悶簡直裝不住,一路走,一路跟蘇晉倒苦水。
蘇晉道:「你這是咸吃蘿蔔淡操心,春闈又不是京師衙門操辦的,哪怕事態鬧大了,皇上要問責,上頭還有內閣,禮部頂著。」
周萍鬱郁道:「雖是這麼個理,但我仍要去貢士所瞧一眼的,只要今日禮部能平平安安地將杏榜上各位老爺請進宮,明日唱了臚,封了官,我這顆心就能歸到肚子里了。」
說話間已至貢士所,武衛查過官帖,入內通稟,不稍片刻,許元喆便急匆匆地出來了,一路走還一路急問:「蘇先生,可是有雲笙兄的消息了?」
他是晁清同科貢士,長得眉清目秀,可惜人無完人,打娘胎生得長短腿。
蘇晉不置可否,只是道:「找個清靜處說話。」帶許元喆繞去後巷,這才問:「元喆,你仔細想想,春闈前至今,雲笙可曾與外頭的人結交?」
許元喆道:「先生上回已問過了,雲笙兄自來京師,除了先生,來往無非是同科貢士。」
蘇晉默了一默,道:「我說的外人,是指女子,他可曾結交過?」
許元喆臉色一白:「這,先生何出此言?」
晁清從來不近女色,蘇晉知道。
也正因為此,此案從晏子言查到晏子萋身上,更令她大惑不解。
蘇晉見許元喆支吾不定,猜出七八分因由:「怎麼,竟是樁不能與我說的?」
許元喆十分為難,垂著眸子道:「先生莫要問了,雲笙兄說過,此事便是他死,也絕不可與先生提及半分。」
蘇晉平靜地看著他:「那他萬一當真是死了呢?你也不願說嗎?」
許元喆仍是垂著眸,臉上陰晴不定。
「也不是好人家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