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決定(尤菲·斯坦米茲)
尤菲在柔軟的床上醒來。
她感覺自己做了個夢,卻記不清夢中的內容。她半睜著眼睛打量四周——房間的牆壁由打磨光滑的木板拼成,刷著無色油漆,在夕陽映照下光澤流轉。在她右側是另一張床,鋪著厚厚的墊子,整潔如新。面前不遠處擺放著木製柜子、椅子和書桌,桌子上空無一物。
房間里只有她一個人,而她之前從未來過這裡。
對了,似乎有人想帶走她,然後琳嘗試和他戰鬥,接下來是她自己……
尤菲努力坐起身,發現身上套著一件柔軟的亞麻長袍。她檢查了自己的身體,記憶中的血跡和傷口都不存在,也沒有任何疼痛或不適。
自己活下來了嗎……或者已經死了,這裡是死後的世界?課上提到,在她們居住的世界外側,有許多無限廣闊的空間——它們被稱作外層位面。每個人死後,靈魂都會被吸引到它們中的一個,在那裡等待著重生,或是永遠化作它的一部分。
好在這裡看起來不像是地獄,尤菲心想。她抬起手臂,輕輕咬了一口,手臂傳來麻木的壓迫感,而不是應有的疼痛。她想不明白那意味著什麼,就將其拋到腦後。
目前而言,首先需要確認自己身在何處——最好不是庫倫·達爾的居所,尤菲對自己說,否則她還要想辦法逃出去。
尤菲將雙腳放在地上,努力站直身體。或許睡的太久了些,剛開始她覺得有些暈眩,難以控制肢體的動作,但很快就找回了感覺。她念誦出簡短的咒文,魔力在視覺中交織成銀色的網,化作鎧甲保護著她。
能夠使用魔法讓她有了些信心。房間的門沒有鎖住,她小心地將它推開,赤著雙腳,無聲無息地在走廊上漫步。
走廊一側是幾扇窗戶,裝著淡綠色的透明玻璃。從那裡望出去,外面似乎是熱鬧的街道,她則處在一幢建築的第二或第三層。她收回目光,沿著走廊向前。另一扇門出現在眼前,她敲了敲門。
「啊,你醒了呢,請進來吧。」溫暖清澈的女性聲音從門裡傳來,不屬於她所熟悉的任何人。
「打擾了。」她輕輕推開門,和坐在桌邊的銀髮女性對上目光。「請問……這裡是哪裡?」
「羅蘭聯邦,月歌城,《冒險者公會》的休息室哦。」年輕女性溫和的回答,「這裡平時沒什麼人住。睡的還好吧?」
尤菲點點頭,看來自己還活著。從水之城到羅蘭聯邦,大約有四天的路程。那麼救了她,又將她帶到這裡的,就是《公會》的成員們吧。
「謝謝您……還有您的同伴們。」尤菲將兩手疊放在胸口,微微躬身,以女巫的禮儀向對方道謝。「今天是什麼時間?」
「嗯……夏之月的第十一周,第四天喲。」
畢業測驗是第九周的最後一天。距離自己在學院失去意識,已經過去了整整九天。奇怪的是,她似乎一點兒也沒有感覺到飢餓或乾渴,甚至連虛弱都談不上。她再次將疑問從腦中拋開,問出那個讓她感到恐懼的問題。
「請問……」尤菲可以清晰地聽出自己聲音中的緊張。她覺得心跳比原本快了不少,手心卻依舊乾燥。「您見到過……一名金色短髮的女孩嗎?」她用雙手捂住胸口,害怕會聽到一個讓她絕望的回答,「她叫琳。」
銀髮的女性揚起嘴角,充滿鼓勵的微笑撫平了少女的不安。
「你做的非常棒,尤菲。那枚護身符阻止了她身體狀態的惡化,她還活著。」女性緩緩收起笑容,「然而她受了重傷。法術幾乎完全破壞了她的內臟,我可以保住她的生命,但我沒辦法治好她。」
尤菲低下頭,閉上眼睛。她不知道自己該哭還是笑,只發出幾聲奇怪的嗚咽。她多希望受傷的是自己——庫倫的目標是她,琳和凱瑟琳導師都是無辜的。她同樣明白,已經發生的事無可改變,她必須接受這些事實,然後繼續前進,連同她們的份一起——
「我想見見她。」她輕聲而堅定地說。
銀髮女性眼中閃過一絲讚賞,她點了點頭,從桌邊起身。「跟我來吧。」
尤菲隨著她穿過走廊。女性簡單介紹過她的名字和身份,獨自走下樓梯,又牽著一名綠色長發的艾爾納男性回來。
她將菲斯特介紹給尤菲,他代替凡卡——或是說伊格爾學院長——向她道歉。尤菲知道這不是他們的錯。她的鼻子有些發酸,眨了眨眼,卻發現自己沒有什麼淚水。
若是其他時間,她應當會很開心見到這些著名的人,聽他們講一些曾親身經歷的歷史。尤菲胡思亂想著。
他們走進一個昏暗的裡間。海蘭西雅抬起右手,輕聲祈禱。乳白色的光球從她掌心浮現,飄向幾個角落,將柔和的光灑滿整個房間。屋子裡幾乎一無所有,除了放在牆邊的一張單人床。
尤菲快步走到床前,那裡躺著的正是她的好友。琳身上的血跡已經被清理乾淨,她的臉上看不到哪怕一丁點兒血色,連呼吸也微弱到難以察覺。星星點點的金色光芒環繞著她,她安詳地閉著眼睛,彷彿睡著了。
「我可以……碰到她嗎?」尤菲低聲問道,生怕吵醒了她一般。
海蘭西雅點了點頭。
尤菲小心地撫摸著琳的臉龐。她感覺不到好友的體溫,無論冷或是熱。那些都無所謂。尤菲在心中默默祈禱,只要能讓她恢復健康,讓她蘇醒過來,無論怎樣——
溫暖的光芒從她掌心蔓延,覆蓋在琳的身體上——她沒有使用任何魔法。尤菲回頭看向兩人,發現他們用同樣驚訝的目光看著她。
光芒消散。琳的睫毛動了一下,慢慢睜開眼睛。她最初顯得有些迷茫,隨後逐漸看清了面前的人。
「尤……菲?」她試著抬起手,又立刻放棄了嘗試,發出一聲悲鳴,似乎在承受著痛苦。
海蘭西雅快步走近,她用清澈的聲音念誦著,白金色的光芒緩緩沒入琳的軀體。琳的表情變得和緩,她虛弱地笑了笑,輕聲向女性道謝。
尤菲看著自己的手心,沒有發現任何異常。「剛才……發生了什麼?」她轉頭問海蘭西雅。
「那是治療的神力。」海蘭西雅簡短地說,「看來在轉換身份的同時,你還獲得了埃達的一部分力量。」
「我能治好她么?」尤菲再次將手放在琳的額頭,想著要讓她恢復健康。柔和的光芒點亮了一會兒,然後熄滅了。
「現在不行。」海蘭西雅抓住尤菲的手,阻止她繼續嘗試。「如果你願意,我可以教給你神術的知識。在那之前……」她盯著尤菲看,「你就不好奇,你的身體到底怎麼了嗎?」
尤菲點點頭。她的確感覺現在的身體有些異常,但她找不到合適的解釋。
「在伊格爾學院的戰鬥中……」海蘭西雅偏著頭,彷彿說的是一個無關緊要的話題。「你死了。」
琳輕輕吸了口氣。尤菲眨了眨眼睛,發現自己居然不太驚訝。
「我們不確定這是意外,還是對方原本的意圖。」菲斯特走到她們身邊,接上她的話,「現在的你,是不死生物。」他揉了揉眉角,「亞歷克斯·安德森·埃達所創造的物種。據說他一直想要創造出最為完美的生命,這就是嘗試之一。」
「你不再需要進食或飲水,你的身體會自發從空氣中吸收能量。對於一般的傷口,你也能恢復得更快。」菲斯特放下手,「但它並不完美。亞歷克斯完善它之前,就和緹婭娜·維斯·瑪爾一同下落不明。」他嘆了口氣,補充道,「三百多年前。」
「不完美的意思是……」尤菲摸摸自己的胳膊,感覺似乎隔著一層厚重的布料。「的確觸覺有些奇怪,對身體的控制也不太自如……」
「你還不適應這一具身體,幾天後就能逐漸好轉。」菲斯特看著少女,皺了皺眉頭,還是說了下去,「不死生物的軀體,有可能影響你的靈魂。也許你會變得不像你自己,又或者……失去神智。」
「有什麼辦法嗎?」琳擔心的看著尤菲,小聲問道。
海蘭西雅搖頭。「她的身體是創生神力塑造的,我可沒辦法改變。」她轉向尤菲,「不過,學習神術的話,有可能讓你的靈魂穩定下來哦。」
「也可能更糟糕。」菲斯特補充道,「如果你的情況是庫倫所為,你使用治療神術,或許正符合他的心思。」他思索了片刻,「等凡卡回來,讓他幫你做一次全面檢查,應當能弄清一些原因。」
尤菲安靜的思考著。哪一個選擇都談不上更好,所以答案很簡單——遵循自己的心意即可。想要完成的事情一件件滑過腦海,然後,她在心中做出決定。
「謝謝你們。」尤菲認真地看著兩人,「我想要學習神術。而且,在那之後,我會去旅行。」
「哦?」海蘭西雅挑了挑眉毛,聲音帶著一絲興味。「說說看。」
「我想弄清楚這次事情的原因。不死生物也好,我會被人襲擊也好,在那背後隱藏的真實也好。」尤菲的眼中閃爍著光彩,那是屬於她的求知慾望。「這是我的義務,和我的權利。」她笑了出來,「畢竟我是當事人嘛。而且——」
她低頭看向琳,琳也望著她。「我們曾經約定過的。你的願望,就由我來幫你實現。然後我會回到這裡,治好你的傷,再一起出發。」她蹲下身,將頭靠在琳的耳邊,「相信我。」
琳努力點了點頭,淚珠從臉頰無聲地滑落,嘴角卻掛著笑容。
海蘭西雅露出滿意的微笑。
「就這麼辦吧。」菲斯特聳聳肩,「我去叫莉莉諾諾團陪你一起出發,如果有什麼意外,他們能照顧好你。」
尤菲站起身,向男子行禮道謝。
「好啦,尤菲的事情暫時告一段落。」海蘭西雅拍了下手,將目光投向琳。「那麼,現在是你的選擇時間哦。」
琳的眼睛似乎亮起來。「……我可以選擇嗎?」
「當然。」海蘭西雅蹲在琳身邊,把手肘架在床沿,下頜搭在交叉的雙手上。「你可以等待尤菲回到這兒,以她的天分和努力,那不會太久。這期間,由我來保持你身體的活力,你會安靜的沉睡到那一刻,然後和她一同開始旅行。」
琳輕輕喘著氣,她的額頭滲出汗珠。用於鎮痛的神術開始失效,她沒有理會。
「那……另外一種呢?」
「我會將你改造成其他的生物,具備足夠的自身恢復力,足以治好你所受的傷。」海蘭西雅柔聲說,「這個過程很危險,或許也很疼,如果失敗了,你將失去生命。」
「如果……成功了呢。」
「你會得到力量,並且更早與她相見。」海蘭西雅失笑,「聽起來有些像魔鬼的說辭呢,不過,決定權在於你自己啦。」
尤菲轉過頭,和琳的目光再次對上。她明白琳會選擇什麼,也明白她不會勸阻——那是琳自己的決定。她咬著下唇,隱藏起無意義的擔心,對好友用力點了下頭,送出她的鼓勵。
琳閉上眼睛,不多時又睜開。「我選擇后一種。」她看著海蘭西雅,聲音很輕,但毫不猶豫,「我想要和她並肩前進,無論是否成功,我不會後悔。」
海蘭西雅抿起嘴角,伸手探入袍子里,取出一個小瓶。瓶中盛放著金色的液體,發出柔和的光輝。琳露出幸福的表情。尤菲感覺到一陣溫暖閑適,好似自己回到熟悉的家中,正縮在壁爐邊,聽母親講述那些有趣的故事。
「這是……什麼?」琳微微睜大眼睛。
那是頭一次,尤菲看見海蘭西雅笑得這樣開心。
「阿拉克夏的血液。」銀髮女性愉快地說,「他旁觀了你和尤菲的英勇表現,這是你們應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