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四八)重逢(肖恩·坦布爾)
時間過得很快。
頭一天,肖恩久違地拿起『白牙』,試圖確認自己的劍術尚未生疏。他與阿萊婭打成平手,再憑藉秘術勝了凱茜一招。黑鴉的團員們陸續聚集而來,進行著昔日的演練。肖恩告訴他們,這是為了洗清騎士團的嫌疑,同時恢復《黑鴉》在梅隆王國的名譽。
他沒有說出具體的任務,但還能有什麼呢?身為騎士,戰鬥便是他們的職責。
第二天,肖恩清點過他們存留的裝備和補給,帶著王室授予的文書跑遍整座城堡,嘗試著填補缺失的部分。並不是每一家店鋪都願意聽他解釋,而即使看過了文書,許多店家依舊將他們拒之門外。
在那些貝隆人看來,正是《黑鴉》帶來了如今的災禍。而向他們提供幫助,同樣將遭致厄運纏身。
好在凱茜憑藉著她的親和力與堅韌——或者說是死纏爛打,總算說服了幾個較為年輕的店主。阿萊婭則留在旅店翻閱文獻,查找與這次事件相關的線索——畢竟千年前的戰爭過後,直至今日,貝隆人仍然不太待見艾爾納人。
王室的見證人於第三日午間前來,告知他們人員的撤離即將完成。隨後是莉莉·諾諾,女傭兵與他閑話了一陣子日常,然後轉達了傭兵團里其餘幾人的祝福。
「甭管那些貝隆人怎麼想。總而言之,咱們可都是汝這一邊的——」莉莉晃了晃腦袋,如此總結道,「如果感覺累了,就來咱這兒呆一陣子唄?比起當汝那個不幸的團長,肯定是輕鬆多了吶。」
這大概便是莉莉·諾諾的關心方式。肖恩咧嘴苦笑,「謝謝。」
「道謝就免咯。」女傭兵背過身去,朝他擺了擺手,「明天的事兒里,汝可是主角。就儘可能地,給咱加點油唄?」
詩人的傳唱和騎士的故事裡,才不會有他這種主角,肖恩心想。他身為團長的前幾年平凡無奇,之後便是失敗、迷茫與困惑。騎士團如今寄人籬下,儘管人員流失不多,想要恢復昔日的榮耀……依舊只能說困難重重。
甚至僅僅擺在眼前的明天,便充滿了令人擔憂的結局。母親的狀態並不明朗,而傷害了她的「兇手」,很可能依然注視著他們。肖恩根本不敢保證,當他們需要力量的一刻,冬青堡中的那一幕不會再次重演。
即使他們解決了問題,等待著騎士團的又將是什麼?
肖恩相信卡瑞姆王能夠遵守約定。但不信任的種子已經播下,抹去它的影響則需要很久。教國給了騎士們一個棲身之地,然而奧斯華德——那位不久前發起過聖戰的教宗,不會樂見他們推廣「母親」的信仰。至於奧倫帝國……如今的局勢形同亂麻,若是參與其中,稍有不慎便會粉身碎骨。
就算火山堡的麥酒再怎樣醇厚,他依舊更喜歡冬青堡的淡色蜂蜜艾爾,以及帶著家鄉味道的卡瑪爾話。他總有一天會回去的,肖恩告訴自己,與整個騎士團一起。
哪怕窮盡一生時光。
整日的忙碌隨著夕陽而落幕。肖恩拖著疲憊的身軀走進旅店,隨便吃了幾口東西,便上樓回到自己的房間。阿萊婭還沒回來——這讓他稍許鬆了口氣。
此刻他不想面對任何人期待的目光。因為越是期待,便越是容易失望。
門外傳來由遠及近的腳步。皮靴與地面接連相撞,響聲沉重而迅捷。
這不是阿萊婭的風格,也不像是附近的貝隆人。肖恩帶著一絲警惕抬起頭,看到房門被砰地推開。皮爾斯·卡洛爾——《黑鴉》的第二軍團長大步走進房間,將手裡握著的酒瓶摜在桌面上。
「好久不見啊,團長。」紅髮的軍團長挑起一側的嘴角,扯了張椅子自己坐下,「來陪我喝一杯?」
「你怎麼來了?」屬下的語氣讓他有些不安,「你那邊最近……沒什麼事吧?」
「凱茜給我傳了個信兒,她把所有事情都告訴我了。」皮爾斯用力拔出瓶塞,將金黃色的酒液分別傾入兩個杯子,然後推了一個到肖恩面前,「所以我來找你談談。」
「「母親」……的事?」
「你的事。」皮爾斯呷了一口酒,鼻子輕輕出氣,「聽起來,你打算救她?」
那是……自然。這是他身為母親的信徒,亦是《黑鴉》團長的使命。肖恩點了點頭,在心中說服自己。
「我有這個責任。母親一直——」
「屁的責任。」皮爾斯眯起眼睛,似笑非笑地盯著他,「如果你救不了她呢?如果她需要你的命,甚至我們大伙兒的命,才活得下去呢?如果哪怕你這樣做了,她也變不回我們以前的「母親」呢?」
「皮爾斯,你胡說什——」
「是我在胡說,還是你在做鴕鳥?」紅髮的軍團長冷笑,「你難道忘了,是你親口告訴我,母親她早已經死了的?」
他說的沒錯。莉莉告訴過他「母親」的死訊,而經歷過冬青堡覆滅的肖恩,也勉強接受了那一件事實。「可現在有了新的發現,不是么?再怎麼說,母親她畢竟——」
「畢竟是神,是么?」皮爾斯又喝了一大口酒,重重吐出一口氣,「一年前的那個時候,有多少人在向她祈禱?結果呢?我們失去了神術,大伙兒一個接一個死掉,而直到最後的最後,也沒見她來幫我們一把。你覺得,肖恩,這是為什麼?」
肖恩皺起眉頭,「你……」
「是因為她想要看我們倒霉?她覺得我們做了錯事?還是她認為不能只有自己遭罪,想要拖我們下去陪她?再不是說,她根本就什麼都看不見,也什麼都做不了了?」
這不是他一個人的想法,肖恩明白。他承認自己隱約想到了這些,卻從未敢於認真去思考。「你冷靜點,皮爾斯。母親或許有她的——」
「該冷靜一點兒的是你!」
紅髮的軍團長啪地打開肖恩的手,仰起頭,目光越過他,直視他身後空無一物的石牆。
「你給我好好聽著,『母親』,如果你還能聽得到的話。」皮爾斯喘了兩口氣,聲音有些尖銳,「你是個喜怒無常的蠢貨。你是個自尋死路的白痴。你是個忘恩負義的白眼狼。你是個只會說大話的廢物!」
肖恩感覺血液衝上了頭頂,背後寒毛彷彿根根直立。作為騎士團的一員,這些話足以稱為大逆不道,但更令他不安的是,他清楚皮爾斯的意圖——
「你很厲害吧,母親。我這樣罵你,你肯定氣壞了吧?」紅髮的軍團長拿起酒杯,將裡面的液體一飲而盡,「那就來懲罰我啊!來殺了我啊!?這很簡單的,不是嗎!緹婭娜·維斯——」
「夠了!!」
肖恩猛地打斷了對方的話。皮爾斯瞥了他一眼,閉上嘴喘著粗氣。
聲音緩緩散去,彷彿融于海洋中的水。房間中僅餘下兩人的呼吸,再一點點被沉默蓋過,直到如同墓地一般寂靜。
沒有任何事情發生。
「死亡面前,一切平等。放棄不該有的幻想吧,團長。」皮爾斯低沉地開了口,「無論在那礦洞里的是什麼,我都只當她已經死了。你們救不了死掉的東西,更不值得為此付出任何代價。」
肖恩垂下頭,他知道的比皮爾斯更多。半日之前的閑聊中,莉莉彷彿不經意般告訴他,與他們這樣的人類不同,『神使』的靈魂和身軀本為一體。換句話說,如果無法奪回瑪爾的神力,想要『復活』母親難於登天;而若祂們真正消亡,則什麼也不會留下。
然而他搖了搖頭。
「你可以這樣想。所有人都可以這樣想。但我不會。」肖恩輕聲回答,「哪怕只有一丁點希望,也值得我為此努力。沒有看到最後,我就不會接受失敗。」
「但是相信我,皮爾斯。給我們一點時間。」他望著眼前的深褐色桌面,以及酒杯中的一潭死水,「等到這次的事情結束,無論是什麼結果,我都會把原委和真相……告訴所有人。」
「行吧。看起來你也下了決心,那這一次就隨便你。」皮爾斯的語氣緩和了一些,「說起來,肖恩。你還記得,為什麼我們推舉你當團長么?」
他當然記得。不管論資歷還是看實力,他在騎士團中都稱不上最為優秀。那時除了入團不久的凱茜,其餘的四位軍團長,如今已離開一線的另一名副團長,以及祭司長穆爾都得到過團長的提名。但在之後的會議中,由第一軍團長艾薩克開始,大家一致將票投給了他。
肖恩自嘲般地輕笑。「因為你們說,我是最為平衡的那個。」現在想來,也不知道這是否算是純粹的讚揚,「既不懦弱,也不急躁,能夠聽進每一個人的意見,再從中找出最合適的處理。」
「沒錯。那樣的前提是,你願意將事情說給我們聽,而不是把全部責任扛在自己身上。」皮爾斯搖了搖頭,伸手輕拍他的肩膀,「放心吧,我們沒那麼脆弱,所有人都是。不管出了什麼事——就算是少了『她』,黑鴉也不會滅亡。」
「……謝謝。」這一次他是真心實意。回想起來,大概是冬青堡戰役中,阿萊婭和穆爾祭司長的話,讓他將一切都當成了自己的負擔,「我不該忘了……還有你們在。」
「這樣就對了,肖恩——團長。」
紅髮的軍團長起身,如同昔日在冬青堡那樣,左手按劍,右手撫胸,半是認真地朝他行了個禮。
「佩恩還有個口信要帶給你。他打聽到,不少聖殿騎士前陣子回了永晝城,而其中一部分再也沒離開過。」皮爾斯略微翻了個白眼,「那可是聖殿騎士。我敢打賭,那個教宗想要搞事情。」
這的確不是什麼好事。聖殿騎士擁有等同於白袍主教的地位,即便教宗也很難隨意差遣。但比起遙遠的教國,他必須更關注眼下的事情,「……那我就賭,奧斯華德不至於發起第二次聖戰吧。」
「呵,這樣的話,輸的人出一瓶雪蘭葡萄酒好了。雖然我希望你是對的。」紅髮的軍團長聳了聳肩,拎起放在桌上的瓶子,「我去找阿萊婭喝一杯,你就好好早點兒休息吧。」
木門關上了。肖恩將身體向後靠在椅背上,目光滑過空無一人的房間,手指輕觸桌旁的開關。神術燈具應聲亮起,從穹頂投下柔和的光線,讓杯中的金色液面反射出光澤。
他沉默著擎起酒杯,緩緩敬向虛空,然後輕輕抿了一口。
……
比起他曾見過的那些,貝隆人的礦洞要寬闊許多倍,幾乎稱得上一座小型的地底城鎮。
粗礪而平坦的主坑道高約兩公尺,寬度則超過五公尺,兩側是白底黑紋的花崗岩層,其中偶爾夾雜著幾枚石英。岩壁上篆刻著恆久生效的秘術法陣,讓略帶涼意的風始終吹拂在洞中。
道路兩旁被鑿出一排排小巧的岩洞,懸挂著各式各樣的招牌。由於撤離的有些匆忙,許多岩洞門口還堆放著來不及搬走的礦石或雜物。肖恩一路上看到了鐵匠鋪、旅店、理髮店、雜貨鋪和幾家餐館,卻沒有堡壘中隨處可見的酒吧。
大概在貝隆人看來,礦山中的時間屬於工作,肖恩心想。
巴掌大的神術燈具一左一右地鑲嵌在礦洞的頂端,大約每隔十幾公尺便有一對,彷彿一條白色的光帶,徑直延伸到視線盡頭。稍窄一些,卻依舊平坦的支路偶爾從兩側伸展開去,很快便融入黑暗之中。
莉莉走在隊伍的最前列,一隻手牽著阿爾馮斯。肖恩仍有些難以相信,那是他有過一面之緣——並且險些與之交手的那具銀色人型。他緩步跟在兩人身後,藍發的旅行修女與他並排前行,紮起的麻花辮隨著走路輕輕搖擺。
「我聽莉莉說過了,帝國的時候,你幫了我們很多忙。」肖恩轉過臉看著她,微微低下頭,「感激不盡。」
少女微微一愣,然後便露出溫柔的笑容,彷彿面對著信徒的祈禱。
「沒什麼啦,剛好遇上而已。幫助有需要的人,也是「光之主」大人的教誨啊。」
修女的笑容純凈而透明,如同水晶一般耀眼。多久以前,他也是這樣相信著「母親」的呢?皮爾斯的勸告再次在耳旁響起,肖恩握了握拳頭,將那些話語趕出腦海。
他只是他自己。無論做了多壞的心理準備,一切仍需親眼見證。
肖恩邀請過皮爾斯一起同行,但對方想也不想便拒絕了。此時皮爾斯應當留在礦洞入口,指揮著參與這次行動的黑鴉騎士們。得出空閑的阿萊婭,則與手下的神官們一同,準備著源自「地之主」的古老儀式。肖恩詢問過那個儀式的作用,因而只希望,它不會真正派上用場。
「不愧是王國著名的『地底城邦』。」安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她牽著艾利奧的手,不緊不慢地走在隊伍中間,「聽說將所有礦洞的空間加在一起,比起整個火山堡,還要大上好幾倍呢。」
「小丫頭倒是懂得不少。」老巫師卡爾曼呵呵笑著,對安的話語顯得很是滿意,「有些人總覺得,火山堡就只是座要塞。可實際上啊,這座大山和這無數礦脈,才是火山堡——和我們梅隆王國的根。」
大約半個巴掌大,通體銀白色的眼球飄蕩著穿過肖恩身邊,落到老巫師的掌心。卡爾曼停下腳步,閉上眼睛佇立片刻,然後緩緩搖了搖頭。
「前面沒什麼問題。」他說,「至少在我看來……一切都和原本一樣。」
「你確定沒走錯路么,莉莉?」貝爾撓了撓下巴,從隊伍的最後嘟噥道,「這洞這麼大,要是一個一個地找過去,怕不是要走上個好幾天咧?」
這也是肖恩的顧慮。但下一刻,他看到女傭兵抬起右手,朝背後用力揮了揮拳頭。
「這才走了多遠吶,汝急個什麼?」莉莉高聲回應道,卻有些像是在說給他聽,「汝儘管放一百個心,只要她還沒徹底死透,咱就有辦法把她聞出來吶!」
地底的時間很難精確掌握。肖恩估計他們走了兩三個小時,途中坐下來休息過一次,吃了些麵包、果脯與又辣又鹹的肉乾,然後再次向深處進發。
卡爾曼收回了探路的魔眼,改由那名年輕的巫師代勞。安時不時停下腳步,讓莉莉從岩壁上敲下些石塊,用一個個小布袋裝好,放到隨身的挎包當中。
凱茜安靜地跟著隊伍前行,偶爾走近些來看他一眼,右手始終緊緊攥著長劍。貝爾不斷地咕咕噥噥,但除了艾利奧以外,沒人理會他說了些什麼。
肖恩又試著向母親祈禱了幾次,然而一如既往地,他感覺不到任何回應。
腳下的通道漸漸收窄。兩側轉為黑褐色的玄武岩,偶爾能看到夾雜其中的灰綠結晶。神術燈具逐漸變得稀疏,愛蓮娜取出同樣附著了神術的火把,作為補充用的照明。缺少路標的岔道也愈發常見,有時候他們走出很遠,才發覺那又是一條死路。
這樣的跋涉在他看來算不上什麼,對於另一些人則有些吃力。肖恩低聲吟唱咒文,為身後的安施加了風的秘術,換來少女輕聲的感謝。
略顯低矮的坡道又一次到達盡頭,但莉莉這次沒有轉身折返。她環顧四周,然後忽然抬起手,敲了敲前方岩壁的一處。
「看看這兒唄?」
肖恩略帶疑惑地跟近過去,打量著莉莉指出的位置。光滑而晶瑩,彷彿玻璃般的漆黑色寶石從岩壁上透出一層,與前幾天的會議中,女傭兵曾展示過的那兩塊寶石如出一轍。
肖恩咽了咽口水,為自己施展了防護的法術,然後試著觸碰泛著漆黑光澤的岩壁。輕柔的刺痛感傳入掌心,那是微弱到有些過分,卻讓他熟悉不已的力量。
——賦予消亡的,神明之力。
「黑曜石是由岩漿迅速冷卻而成,它們通常不會出現在岩層深處,除非有某些外力的影響。」安的細語從身後傳來,「你覺得是這裡么,坦布爾團長?」
肖恩收回手,握緊拳頭,認真地點了點頭。
「我想是的。不過黑曜石……我記得,化石為泥和塑石術,對黑曜石都沒什麼效果。如果能找到些鎬頭的話——」
身旁傳來一聲輕笑。
「用不著那麼麻煩吶。就看咱的唄,肖恩?」
女傭兵從腰間取下一柄銀色短刃,動了動嘴唇,讓它變得與原本那柄石劍一般大小。然後她單手持劍,放平劍脊,毫無花俏地向前一刺——
巨劍嚓地刺進四尺多深,幾乎直沒至柄,彷彿眼前的不是岩石,而只是塊鬆軟的黃油。
肖恩不禁瞪大眼睛,看著莉莉輕鬆地抽回銀色巨刃,略微抬起劍尖,再一劍刺進相鄰的位置。
如此接連十數劍過後,女傭兵放下巨劍,晃了晃手腕,踏出一步,砰地一拳轟在岩壁中央。
蛛網般的裂隙迅速爬滿整塊岩壁,將之分割成無數大小石塊,轟隆隆地散落一地。莉莉隨意地掃開碎石,再次揮舞手中的劍,以驚人的速度開出一條向前的通路。
如果現在再和對方『決鬥』,他恐怕接不下對方一劍,肖恩心想。他不禁揣測,這名『傭兵團長』到底是有了些怎樣的經歷,才能在短短一年內得到這種成長?
他將這個問題提給了身邊的修女,而一反常態地,愛蓮娜微微搖了搖頭。
「讓那些事情過去吧。那不是一段美好的經驗,肖恩先生。有獲得一定就有代價,而我相信,如果再來一次,她也一定不會那樣選擇了。」
女傭兵應當聽見了兩人的低語,但她沒有任何錶示。隨著通道向深處開闢,黑曜石佔據的比例迅速增加,直至填滿眼前的整個岩層。
「這倒是值不少錢唄?這些寶石。」莉莉咂了咂嘴,再一次抽回巨劍,毫不留情地拍向眼前的壁障,「可惜都是些毒蘋果吶!」
彷彿玻璃破碎的清脆裂響中,漆黑的岩壁向前轟然塌落。肖恩三兩步邁到最前方,眯起眼睛,儘力打量著這座昏暗的洞窟。
它的內壁完全由黑曜石構成,彷彿這裡的岩石曾經被徹底融化,又在一瞬間冷卻凝結。隱約的硫磺氣味撲面而來,夾雜著有些難以形容的腐敗氣息。黯淡的紅光穿透岩石,沿著地面瀰漫開來,勾畫出一隻半睜著的狹長巨眼。
肖恩從未見過眼前的景象。但不知為何,地面上的圖案讓他想起……很久以前,他還在帝國的時候,那名叫做尤菲的少女,講述給他的故事。
——那故事裡有白塔巫師,有炎魔,有一扇神秘的鏡子,有惡魔領主,還有「母親」的隕落。
「又是深淵的味道。」女傭兵吸了吸鼻子,有些厭惡地皺起眉頭,「緹婭娜那傢伙,不是真的跑去那種地方了唄?」
「也可能是她從深淵,通過「鏡之界」逃到了這裡。」安的話語證實了肖恩的猜測,「坦布爾團長,你感覺到什麼了嗎?」
他忽然有些不想知道。但那樣不行。肖恩抬起輕輕顫抖的右臂,默誦出簡短的咒文。三個潔白的光球從他手心浮起,繼而緩緩飄向前方——
柔和的光彷彿被吸進了四周的岩壁,只能照亮很小的一團空間。肖恩邁開腳步前進,也聽到其餘人的足音跟在身後。他貼著右壁走到岩洞的盡頭,轉過半圈,又一路返回到起點。
除了岩石,洞里什麼都沒有。
這不可能,他想。他感受得到母親的力量,意味著她必然來到過這裡。而近日裡的那些起事件,也象徵著她並未徹底消亡。肖恩不願相信莉莉的推測,但更關鍵的問題是,他到底要如何找到「母親」?
「——「鏡之界」的天然入口會隨著月相盈虧,用起來可能沒那麼方便。不過,曼圖爾·斯塔克正是通過觀察那座入口,再從中收集數據,才成功製造出了那面鏡子呢。」
「——它能夠通向每個人想要去往的地方,不管是這片大陸的任何一處,外層界、還是內層界。可惜哈特的爆炸把它毀了個乾淨。如果能仔細研究一下,說不定還能有更多發現。」
「——但也不是件壞事吧?省的再有個惡魔領主之類的鑽過來。誒,這樣說起來,以弗雷格斯那種等級的力量,是不是光伸出個腦袋,鏡子就會整個碎掉了?」
尤菲和琳的對話一句句從腦海中浮現,逐漸勾畫出「鏡之界」的完整面貌。那是座連通著無數場所,聆聽著每一名拜訪者的願望,再將他們送往終點的……奇迹之門。
深淵的領主曾經通過它嘗試降臨,而肖恩聽說,它們之中的強大者,擁有近乎於神的力量。這樣說來,如果是一名足夠虛弱的,神明的願望…………?
一切彷彿都說得通了。「母親」從不知何處來到這裡,奪走她力量的兇手,則試圖從深淵追來。面對著無法戰勝的敵人,她只有再一次逃入「鏡之界」,前往『對方』找不到的場所——
「她去了這裡面。她躲了起來。」心臟砰砰砰地跳個不停,有個聲音在耳邊催促,肖恩從未如此確定,他與「母親」僅有一步之遙,「等我一下,凱茜,莉莉。我現在就去帶她回來!」
他沖向巨眼的中心,再不去管背後的任何聲音。眼前倏然一片漆黑,繼而被無數星光包圍。幾乎是本能地,肖恩明白了自己該做些什麼。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大喊出此刻心中唯一的願望。
「帶我去她身邊。帶我去「母親」那裡!無論這有多遠,無論她在什麼地方!!」
群星聚攏在他腳下,如同由光斑點綴的漆黑石板,架起看不到盡頭的長路。肖恩快步走向前方,然後開始小跑,越跑越急,直至最後一路狂奔——
星光終於化為虛無,而道路驟然間消散。肖恩踉蹌著停下腳步,喘著粗氣,帶著欣喜與期望,抬起頭打量四周的景象。
他看到了近在咫尺的黑曜石岩壁,不遠處地面的一片暗紅,緩緩搖曳的神術火把,以及帶著訝異望向他的人群。
那是凱茜、莉莉、愛蓮娜、安、以及所有……和他一起進入礦坑的同伴。
「我……這裡……」肖恩一時間完全不確定發生了什麼,甚至想不通他當前的處境,「你們……認識我……么?」
「廢話。」莉莉拄著巨劍,沒好氣地朝他大吼,「汝到底想幹什麼,腦子被殭屍吃掉了唄?要是汝一去不回,這爛攤子誰來替汝收拾?!」
吼聲喚回了他的理智。肖恩又大喘了幾口氣,平復因為奔跑而急促的呼吸。
「抱歉。」他知道自己的做法相當衝動,卻並不因此而後悔,「艾薩克、皮爾斯或阿萊婭都可以當一個稱職的團長。但找到「母親」的下落,是我身為現任團長……不,是我想要做的事。」
「所以你試著穿過「鏡之界」,前往她所在的地方。」安輕輕點頭,聲音中竟帶著讚許,「這是足夠勇敢,也很正確的一次嘗試。而作為結果,「鏡之界」將你送回了這裡,是這樣么?」
這正是肖恩想不明白的地方。「所以,母親她……」
「她就在這裡哦。」安將目光從他身上移開,輕柔而憂傷地環視著四周,「就在我們身邊。」
彷彿一道閃電劈中了他,肖恩一瞬間便理解了少女的話。他呆立在原地,努力試著否認安的推論,或是找出另一種可能性。
「如果……假如說,我的願望沒辦法實現呢?就好比……「母親」不想讓任何人找到她,那會怎麼樣?」
「「鏡之界」曾經送我們離開一個封閉的半位面,再將我們帶回到一百年前的艾爾大陸。」安的聲音很輕,此時卻清晰異常,「那一段時空里,緹婭娜依舊活著——只是想要見到她,「鏡之界」有無數辦法實現。然而肖恩,它應當是認為,這裡才是最符合你願望的地方。」
肖恩閉上眼睛,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沒錯,真實就在眼前,他無法繼續欺騙自己。
「她就是……這座洞窟。」所以挖取寶石的貝隆人死於神術,所以他感受得到母親的氣息,所以……鏡之界回應他的請求,將他帶回了這裡,「這些黑曜石…………就是……」
一隻手輕輕搭上他的肩頭,凱茜貼在肖恩身後,替他說出餘下的話,「……「她」的遺體,還有她的墓碑。」
肖恩忽然轉過身,面朝著漆黑色的岩壁。他抬起手,自胸口徑直向下,右上,再向左,最後回到原點。他知道,無論他再如何祈禱,「母親」都已經無法看見,也無法聽到了。
但至少,他自己可以。
凱茜第二個站到他身邊,做出和他一樣的動作。然後安與莉莉,愛蓮娜和艾利奧,貝爾和阿爾馮斯,以及梅隆王國的三位使節,也以同樣的方式獻上敬意。這並未出乎肖恩的預料,畢竟,他想,貝隆人曾經也是「母親」的信徒。
也畢竟,這應當是他們頭一次,親眼見證一位死去的「神明」。
「我會將這次的見聞向卡瑞姆王彙報,並提議暫時封閉這條礦道。」返回火山堡的半路上,格姆林和身邊的巫師結束了討論,轉過頭來看了他一眼,「王室將擬定一個民眾能夠接受的解釋,然後向整個王國發布,以證明你們的清白。」
那些當然是很要緊的事,但肖恩此時不想去在乎——就在眼下,他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他只是簡單地向對方道謝,然後和莉莉一同跟在行列的最後。每個人似乎都在想著各自的事,讓整個隊伍比來時沉默了許多。
當他們走出礦洞時,大概已是下午。騎士們或坐或站地守在出口處,臉上帶著期待或不安的神情。只有皮爾斯看了他一眼,聳了聳肩,露出『早有預料』般的神情。
貝隆人的使者們徑直從一側離開。莉莉拍了拍他的肩膀,拖著貝爾去了另一邊。其餘人——包括凱茜在內,都安靜地站到一旁,將開口的機會留給了他。
肖恩握了握拳頭,再一次整理過自己的心情,以及一路上準備好的話。
「我見到了「母親」。」
黑鴉的團長緩緩吸了一口氣,環視著屬下們投來的目光。
「她成為了一座岩洞。或者說,那就是她最後留下的東西。數百年來庇護著我們,也被我們信仰著的母親,緹婭娜·維斯·瑪爾,已經不在了。」
許多人張大了嘴巴,卻沒有誰發出聲音,包括皮爾斯在內。
「你們不需要為此負責,誰都不需要。每一個生命,都終將離開這個世界,而「她」也一樣。」
「你們可以去瞻仰她,但不要觸碰她,也不要去追隨她。死亡的力量殘留在那些軀體中,但她一定希望你們好好活著,替她繼續守護這個世界,直至自然地回歸循環。」
他聽到了壓低的抽泣聲,看到許多茫然不知所措的面孔。肖恩抿緊嘴唇,合上眼睛,然後再次睜開。這一次,他神情中的悲傷隱去,瞳仁中彷彿燃起點點火光。
「但另一方面,我也必須告訴你們——」
「如今繼承著「地之主」的名字,回應我們的祈禱,掌管我們所使用神術的「神明」,也正是奪走母親的力量,導致她沉眠於此的「兇手」。」
此時此刻他再無顧慮。莉莉和尤菲告訴過他的事情,騎士團一路至今的經歷,加上在岩洞當中的見聞,彷彿串成了一條筆直的線——
「幾十年前他重傷了母親,令我們失去了與她的直接聯繫。我不知道這次他是否又做了什麼,只從洞里留下的痕迹來看,傷害母親的那個人,很可能來自無盡深淵。」
「我不會要你們徹底放棄神術,也不準備讓你們為母親復仇。只是你們必須知道,冬青堡之中,發生在穆爾祭司長身上的事情,絕不是最後的一次。而當我們遇到困難,選擇向神明祈禱,也換不來任何有用的結果。」
「甚至說,那名「兇手」——他是叫胡魯曼·斯塔克也好,其他什麼人也罷——你們都明白,他殺害「母親」,奪取力量,絕不是為了好好地當一個神。雖然帝國的侵略是由「天之主」主導,但我有理由相信,這位新任的「地之主」,也在其中擔任了某種角色——比如說毀掉冬青堡,以及身為「母親」信徒的我們。」
「既然如此,哪怕那一場侵略以失敗告終,他也不可能就此放棄。如今帝國陷入內亂,他說不定會伺機再做些什麼。當一位神明心懷惡意,便足以危害整個大陸,甚至於所有活著的生靈。」
肖恩再一次環視四周,與莉莉對上視線,看見她朝他挑起大拇指。他緩緩吐出一口氣。
「我懇求你們,不要迷失於虛假的承諾,或是來源不明的力量。若有發現任何蛛絲馬跡,請立刻告訴你們身邊的戰友,告訴我、其他軍團長、或是「莉莉諾諾團」的任何人。同為這片大陸的人類,我們只有團結起來,才能夠面對強大的敵人。」
「而若你們不願再當一名騎士,也可以隨時去找軍需官申領退休金。你們可以前往《黑鴉》的莊園,也可以去做任何想做的事情。別忘了,你們都說過,生無所厭,滅無所懼。」
一部分人的臉上恢復了少許神采,更多人依舊茫然不安。肖恩明白,這樣的事情還將發生許多次,直到消息傳遍整個《黑鴉》。
「就這樣吧。」他最後說,「離開了她的懷抱,今後的路,輪到我們自己去走了。」
……
當天傍晚,肖恩坐在《白猿之憩》的一角,與阿萊婭,莉莉和阿爾馮斯同桌。女傭兵抓起盛滿麥酒的木杯,主動碰了他面前的杯子,咧開嘴笑得很開心。
「想不到汝還真敢講。」她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讓肖恩把準備好的感謝都吞了回去,「汝和汝的騎士團,接下來打算怎麼辦?」
「走一步看一步吧。」肖恩思索著回答。他不準備拋棄母親曾經的教導,更不打算改變騎士團一直以來的信條。至於對「地之主」的祈禱和各種儀式,則需要等到真相逐漸傳開,被大部分團員接受之後,再逐漸弱化——或是拋棄。
「說真的啊,汝等要不要一起加入咱的傭兵團?」莉莉三兩口啃完了一隻羊蹄,繼續嘗試著勸說他,「多了汝這些訓練有素的騎士,說不定咱們也能跟雄獅團,或者戰神團那樣的大傢伙一較高低吶!」
某種意義上說,這是個相當不壞的提議,肖恩心想。《莉莉諾諾團》的規模雖小,卻在艾爾納人和貝隆人眼中擁有極高的聲望,遑論自稱『探險家』卻身為皇族的安。對於失去了帝國支持的《黑鴉》,抽調一些戰鬥人員加入傭兵團,以此換來兩大王國——甚至紫羅蘭帝國的好感,必然是筆劃算的買賣。
肖恩沉吟著點了點頭,轉頭看向身邊的妻子,「阿萊婭,你覺得呢?」
銀髮的艾爾納人挑起眉毛,「她們不是壞人。而我相信你的判斷。」
肖恩重新認真地看著莉莉。
「非常感謝。」他微微垂頭,「我會將你的話轉達給騎士們,一切看他們的意願。」他略微猶豫了片刻,「除此之外,我還有一個請求——曾經和你們一起的那位……女巫,尤菲·斯坦米茲女士,我能有機會和她見一面么?」
這當然不是有什麼奇怪的目的。在肖恩看來,正是那名粉色的少女一路指引他查清真相,直至救回昔日的同伴們。他毫無來由地相信,如今的一團迷霧當中,對方能夠再一次給他們指引——哪怕她比自己年輕得多。
莉莉瞪大眼睛,繼而哈哈大笑。
「那當然吶。」她開心地說,「咱接下來就準備去找她,汝就跟著一起來唄?說起來,安剛剛告訴我得——汝恐怕還不知道,她已經成了奧倫帝國的宮廷巫師吧?」
肖恩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