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還鄉(二)

第十二章 還鄉(二)

4

從姥娘家回來,陽明搶著跟媽媽說了月明戲弄大舅媽的事。媽媽聽后誇月明聰明,在心裡卻隱隱擔憂,盤算著下次回娘家要多陪些笑臉了。月明迫不及待地回自己房裡去,想看看阿曼達有沒有聯繫自己,她把手機忘家裡了。

阿曼達在手機上傳了些聚會的照片給她,看上去場面很熱烈,人也很多。其中一張照片中有個美艷的棕色皮膚的女孩,穿著抹胸,阿曼達一隻手搭在她肩上,另一隻手搭在一個黑人男孩的肩上,三人笑得很開心。張月明看著覺得很刺眼,問阿曼達為什麼要把手搭在一個女孩的肩膀上,阿曼達不以為然地說「都是朋友,這很正常。」張月明心裡有火,二人不斷爭辯,吵了起來。

第一次,她覺得自己如此不信任阿曼達。一直以來,張月明總覺得她了解他的一切,今天她才猛然意識到,她了解的只是他告訴她的,至於阿曼達的朋友她認識的寥寥無幾,別人眼裡的阿曼達是個什麼樣的人,她一無所知。一種劇烈的不安全感籠罩著她,讓她恐懼,讓她憤怒。

「如果阿曼達一直在騙自己怎麼辦?」

她記起她看過的一條新聞,一個美國女孩跟一個南非留學生戀愛,還生了孩子,最後發現那個南非留學生在家鄉早已結婚了。她不是不擔心,但是又覺得阿曼達不是那樣的人,這麼多時間以來的相處、了解,不會都是假的。

她煩躁不安,不再理睬阿曼達,關上手機。但那張照片的印象太濃烈了,他的手搭在那個美艷女孩的肩膀上。張月明又想起,阿曼達多麼愛他的前女友,「也許現在他還是愛前女友更多吧,我算什麼呢?」真是越想越委屈,傷心之下她跟阿曼達提出分手。

阿曼達在線,但很久沒回復她,最後他只問了一句:你是認真的嗎?張月明快速地回復:是的。阿曼達只簡單地回了一句「OK」,然後下線了。張月明看著他變灰了的頭像,悵然若失。

從傍晚到入睡前的這段時間,對她來說真是折磨,一面覺得阿曼達冷酷無情,自己的心都被傷透了,「既然他都沒挽留,我也沒什麼好留戀的了」,一面又不斷回想他們之間甜蜜的往事,不敢相信他真這麼狠心拋棄自己。

她躺在床上,一直流淚,眼睛變得紅腫,晚飯時她怕家裡人察覺,只匆匆吃了點兒東西,借口太累了便回房休息。她等了好久,阿曼達一直沒上線,她也憋著一直沒主動聯繫他。她在被窩裡偷偷抹眼淚,昏昏沉沉地睡過去,半夜醒來忍不住又打開手機看,阿曼達還是沒動靜。

長夜漫漫,張月明醒來再想睡過去就難了,萬籟俱寂,她聽得到外屋裡父母睡覺的鼾聲。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自己的感情真的跨不過這個年嗎?她想著這小半年以來,阿曼達帶給自己的歡樂和苦惱。前兩天他還說非常想念月明,她放了些書在他宿舍,阿曼達說自己看不懂漢字,但還是會翻那些書來看,輕輕**每頁紙,因為月明曾經摸過這些書,他摸著它們就像**著她的手。一想到這兒,她又忍不住掉下眼淚來,一段好好的感情為什麼要走到這種地步呢?

她曾設想二人以後的生活,等他們都畢業,選一個外國人多一些的城市去工作、安家落戶。阿曼達可以去那些給外國人開設的醫院工作,自己可以去當老師,要是當老師不賺錢的話可以先做外貿,儘管辛苦但掙得多,等過幾年經濟條件好了可以再去做老師。她想的那麼詳細,那麼周到,以至於她把想象當成了現實,她以為只要一天一天過去,這樣的未來會理所當然的到來,忘記了這只是她的想象,只是兩人關係千萬種可能中的一種。

寒夜如水,阿曼達現在也在睡覺吧,他倒睡得安穩,不管自己的死活。張月明自怨自憐著,眼淚濕透枕巾,擦鼻涕的衛生紙聚成一小堆,頭昏腦脹,喉嚨中像是有一口痰,渾身發熱,裹在被子里不斷冒汗。

第二天早晨,她高燒不起。去村裡的衛生所輸液,陽明坐在床邊上陪著她,月明媽回家忙了。大年三十有很多事情要做,貼春聯、掛燈籠、煮肉、上供、打掃衛生。連醫生都跑回家忙了,只是隔一會兒來看一眼。

「沒事兒,輸完兩瓶就可以走了」,醫生穿著平常衣服,衛生室前門面向大街,後門就是他家的院子。說是醫生,其實也算不上正規的醫學院畢業的,醫生的父親曾經是村裡的赤腳醫生,醫生從小跟著父親學,以後又去進修了一年,在村裡順理成章地接替了父親的角色。其實鄉親們也都知道,真有什麼大病是不能找他看的,一些頭疼腦熱的小病可以來,大病還是要去縣裡的醫院。反正冬天來他這裡看病的,一律被歸為「感冒」,拿葯、打針、輸液,依據病症的不同程度給與不同規格的治療措施。張月明發高燒,自然要採取最高規格的治療——輸液。輸完第一瓶,她感覺好了些,輸第二瓶時她偷偷地看手機,終於阿曼達上線跟她說話了。

「急脾氣的朱麗葉,還在生氣嗎?」阿曼達的頭像在閃爍,給她發過來一個笑臉。

其實張月明心裡早後悔了,她覺得自己說的話太嚴重了,脾氣太急了。現在阿曼達主動跟她說話,她自然高興,回復到:「急脾氣的朱麗葉在醫院裡,她被慢悠悠的阿曼達氣病了,現在在輸液。」

阿曼達發過一個震驚的表情,問道:「什麼?你生病了?怎麼回事?」

張月明看他著急想逗逗他,回復道:「你傷了我的心,我一直哭,一直哭,結果發高燒了。現在不能動,連給你打字都沒力氣。」

阿曼達趕忙道歉:「對不起,請原諒我,你真不該哭,答應我以後不要再哭了,好嗎?」

張月明回復道:「我哭都是有理由的,要不是你惹我傷心,我怎麼會哭呢?」阿曼達回道:「你總是多想,脾氣又壞,根本不容我解釋。」

張月明看了剛想回復,醫生走進來看她,她趕快把手機收起來,跟醫生寒暄了幾句。阿曼達在另一邊見她不回復,以為她又生氣了,解釋道:「我的朋友都知道你是我的女朋友的,他們很多人見過你,你可能不記得。況且如果我真跟別的女生有什麼,為什麼還把照片發給你看?你要相信我,答應我不要生氣了好不好?」文字後面發了一連串的吻和紅心。

張月明再看時樂不可支,假裝猶豫道:「我再想想吧,現在我身體不舒服,不想想太多。」

阿曼達馬上回復道:「你一定要照顧好自己,不要胡思亂想,現在好好休息吧。你要是再讓自己生病,我一定要懲罰你。」

張月明聽了這話心頭一動,問道:「你怎麼懲罰我?」

阿曼達發來一個壞笑的表情說道:「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張月明還想繼續跟他說會兒話,但陽明在身邊不方便,再加上她發燒身體虛弱確實需要休息,便跟阿曼達說:「好吧,那我們一會兒聊,現在我休息一下。」

阿曼達又絮絮叨叨地說了些該注意的事項,張月明見他一反平時的沉默寡言變得嘮叨起來,心裡感覺暖暖的,他是真的在乎自己。二人最終結束了對話,張月明收好手機,笑著進入了夢鄉。

5

陽明陪月明回來的時候,家裡大門上已貼好春聯,爸爸沖她們笑道:「頭年的春聯太短,今年買的又長,字兒又多。」

月明掃了一眼,無非又是些「財源滾滾」、「福祿雙全」之類的,倒是飯屋門框上貼的春聯很別緻:自去自來樑上燕,相親相近水中鷗。月明看著眼熟,一時想不起在哪裡見過這兩句,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進了屋,一切都收拾好了,床上的被褥疊得整整齊齊,罩上了床罩。桌子上擺滿祭品,靠牆的茶几上擺上了月明爺爺的大照片,茶几兩側掛了兩串剪好的長紙錢。椅子、圓桌、電視櫥、衣櫃都擦得一塵不染,光可鑒人。這樣一來反而有些不習慣,月明想躺下,再休息一會兒,便回了自己的房間。

陽明去飯屋看媽媽煮肉,大鍋里加了三分之一的水,切成方塊的豬肉和大棒骨都放在裡面一起煮,花椒大料也準備齊全。陽明和月明都不喜歡吃豬肉,但月明媽煮的肉很有自己的味道,每次出鍋大家都忍不住嘗兩塊。

有的人家已經開始拉鞭點炮仗了,聲音此起彼伏,月明聽著睡不著,只好起身。她又拿出手機看,阿曼達不在,她跟他說了些祝福的話下了線。裹著媽媽給她做的棉襖出來,一陣北風吹得她哆嗦了一下,月明媽在飯屋喊道:「快進屋去,快進屋去!這麼出來又要發燒了!」月明知道不聽媽媽的話她會一直念叨下去,只好又進屋來,坐在外屋床上發獃。去年這個時候是怎麼樣的呢?她想不起來了,但明年這個時候再回頭想今年的話,一定會記得清清楚楚。因為有了阿曼達,因為自己生病,總之日子不會像以往那樣不留痕迹地過去。

她看到爺爺的遺像,爺爺要是活著的話年紀比姥娘還要大,該接近九十了吧。她都不記得爺爺的樣子,只彷彿記得一個背影,爺爺走在前面,一隻手牽著領頭羊,一隻手拖著一簇楊樹枝,身上是黑棉襖黑棉褲,戴著八角帽。月明在後面跟著,那時她還沒上學,天天跟爺爺去放羊,但只記得那一個背影,其餘的一切為零。

聽爸爸說爺爺是個泥瓦工,誰家蓋房修屋都會找他,年輕時闖蕩過天津衛,在那裡打工賣茶水掙錢,靠著微薄的收入爺爺的兄弟姐妹都熬了過來沒被餓死。現在在燈光下看他的遺像,乾癟的皺紋滿布的瘦臉上只是滄桑,眼神直直望著,有點獃滯。多少年過去了,月明想著往事心中唏噓。

外面的鞭炮聲越來越密集,月明爸爸也把一掛鞭吊在院子里的晾衣繩上。媽媽煮好了肉刷出鍋來,又開始燒水煮餃子。今年月明陽明都沒幫著包餃子,所以餃子很少,只象徵性地下了兩盤,很快便出鍋了。餃子一出鍋,月明媽拿了兩個碗,每個碗里裝了五顆水餃,一碗供奉在院子里上供的小桌子上,那是專敬「天地神人」的;一碗端進屋來,供在月明爺爺遺像前,這是專敬「祖宗先輩」的。隨著餃子出鍋,鞭炮也噼里啪啦地響起來,陽明和媽媽在外面捂著耳朵看,月明在屋裡看,鞭炮放完紅衣炸了一地,不愧是「滿地紅」。

除夕晚上不只要吃餃子放鞭炮,家裡各處的燈也要長夜開著,大門屋門也都要敞開。月明一家的年夜飯簡單溫馨,三盤餃子,一盤切片的煮肉,一條燉魚,一隻燉雞,一盤藕合。月明最愛吃媽媽包的餃子,不只是從小培養出了這種口味,還是媽媽包的餃子本來就很好吃,月明越吃越想吃。月明媽在旁邊看著,把手邊那一盤餃子都讓給月明吃,她一下沒動,笑道:「孩子在外邊真是受苦了,慢慢吃吧,吃完飯再包,明天早上還是一頓餃子。」月明吃了整盤餃子,又吃了幾塊魚,胃裡塞得滿滿的感覺要吐出來。她渾身發燙,唯恐又發病讓父母擔心,趕快給自己沏了杯茶,把噁心感壓下去,也沒守歲,早早鑽進被窩去。千萬別再生病呀,否則連累大家整個年都過不好。

月明家鄉都是大年初一拜年,各家各戶在初一這天都早早起床,天微亮,大概六點鐘左右,煮好的餃子便已熱騰騰地出鍋來。月明在被窩裡出了一身汗,早上醒來感覺頭重腳輕渾身無力,她不想讓媽媽擔心什麼都沒說,強撐著吃了幾個餃子便停下筷子。還好拜年只要男孩子和媳婦去,做女兒的是不用去的,月明的父母年紀大了,不用像小輩一樣大清早去拜年,他們只在上午十點左右,去一些血緣親近的長輩家坐坐就好。

月明媽剛把碗筷收拾好,第一撥兒來拜年的人就到了,三個半大小伙兒由一個結了婚的年輕人領著,進屋先磕頭,對著供奉的桌子磕一個,口中念念有詞:「給我爺爺。」這說明來的人論輩分也把月明的爺爺叫作爺爺,隨後接著磕兩個頭念到:「給我叔,給我嬸子。」這指的就是月明的父母了,通常這個時候,月明父母就去拉磕頭的人,客氣道:「不用了,不用了,來抽根煙。」遞上盛著瓜子、糖和煙的盤子,男人一般是擺擺手拒絕的,女人和孩子會抓點瓜子或者剝塊糖來吃。

幾撥兒拜年的人過後,來的是月明的堂兄弟們,月明家沒有男孩,拜年的時候沒人跟著出去,堂兄弟們就代表他們這一大家子,出去給別的族裡的人拜年。男孩的用處在這裡顯現出來了,每當這個時候連月明自己心裡都覺得,要是有個兄弟就好了。

大爺家的兩個兒子和兒媳,二大爺家的祥明哥和他那個還沒辦手續的二婚媳婦兒,滿滿一屋子人。月明第一次見祥明哥的媳婦兒,打量了她幾眼,雖然剛生了孩子,身條依然纖細,臉上還化了淡妝,抹了紅嘴唇,戴著耳釘。這樣的打扮就算是在農村的年輕人中間也不常見。她說話細聲細氣的,仍像個嬌滴滴的小姑娘。

月明家雖然跟她二大爺家有矛盾,但還不至於鬧到明面上來,月明父母熱情地招呼著。總歸是一家人,他們呆的時間要比一般拜年的人長一些,媳婦兒小孩坐滿椅子和床,男人們站著說話。

月明爸爸問月明的那些堂兄們,在哪裡幹活,工作怎麼樣之類的老生常談的問題。一般也問不出所以然來,誰都不想說自己掙錢少工作累,那樣顯得混的差,都找些差不多的話搪塞過去,譬如「干長遠了能拿個四五千」,意思是工作久了能有四五千的工資,現在掙多少等於沒說。尤其是祥明,嘴裡更沒有實話,大爺家的兩個堂兄在同一個工廠幹活,工作好幾年了,收入不用說也大體知道是個什麼情況。祥明一開始也在那家工廠干,天天加班到晚上十點,熬不住,跳槽了。到了別處也是加班,不加班掙得就少。他現在說自己能拿四五千,沒有人相信。別人心裡不相信嘴上不會說出來,月明爸爸心裡怎麼想就怎麼說,這就是他得罪人的原因。

現在他正在問祥明:「你幹什麼活啊?在哪個廠子里能拿四五千啊?」

祥明不情願地說道:「修車廠,拿提成。」

月明爸爸嘴裡嘟囔著「修車廠能掙這麼多麼?」還想繼續問下去,月明媽在一旁給他使眼色,他假裝沒看到。

祥明看他有譏諷之意,笑道:「叔,你蓋大棚在家裡能掙幾個錢啊?俺和俺爸爸兩個大勞力忙活,怎麼著也比你這一個勞力強啊。」

很明顯是在說他家沒兒子,戳到了月明爸爸的痛處,他正待發作,月明媽趕緊找話來打斷他們。她問起祥明媳婦幾月生孩子,什麼時候回娘家,還打趣祥明,要他多帶些東西見岳父岳母,不可虧待了人家姑娘。接著又誇獎起另外兩個堂兄的小孩子們多健壯多聰明,幾個女人說說笑笑把時間磨過去了。院子里有人嚷嚷著進來,堂兄們看時候也到了,一大伙兒人都走了。

來的人是個滿頭白髮的矮個子男人,他年紀其實跟月明爸爸差不多,但自小少白頭,看上去老相不少。他外號叫「喳喳」,到處愛說話,說不停,聲音還響,「喳喳」跟月明爸爸關係不錯,兩人算得上老相好,但輩分低太多,他要叫月明「奶奶」。

「喳喳」誇張地跪了下去給供奉著的月明爺爺遺像拜年,給月明父母拜年,正要給月明陽明拜年時,月明父母趕忙拉他起來。雖說他是小輩,但年紀畢竟在這裡。「喳喳」這個人像個老頑童,愛開玩笑,現在他在沖著月明笑道:「俺小奶奶過年怎麼樣啊?」

月明知道他的為人,笑道:「挺好的,占軍哥哥家來了嗎?」占軍是「喳喳」的兒子,按輩分月明是占軍的長輩,她稱呼占軍「哥哥」是按年紀。

「喳喳」笑著點點頭:「家來了。」

月明爸爸又老毛病複發,問道:「占軍在外邊幹麼?能掙多少錢啊?」

月明聽了這話,心中暗暗責備父親,不過「喳喳」依然笑容滿面:「掙得不多,就讓他學個技術,有個一技之長以後也好混碗子飯吃。」

月明媽忙附和道:「是啊,現在生活條件好了誰還願意累死累活地多掙那幾個錢,有門技術在身上一輩子吃穿不愁還不下大力。」

「喳喳」沖月明豎起大拇指道:「都像你家這樣出個『女狀元』就好了,考上大學找工作還難嗎?」

月明聽了誇獎心中得意,嘴上謙虛道:「現在大學生就業也困難啊,占軍哥學門技術出來,不比上大學差!」

一句話說得「喳喳」心花怒放:「你看你這大學生說話就是不一樣,讓人聽了高興,不跟你爹一樣!」他這樣坦誠說得大家都笑了。

月明媽道:「是啊,只有你這老兄弟不計較他這些,你不知道光他這張嘴得罪了多少人!」接著月明媽添油加醋地說了樹皮被削的事,「喳喳」一邊聽一邊表示驚奇,跟著月明媽一起罵月明二大娘有多奸詐。

月明在一旁聽著,覺得不以為然,一來他們沒證據證明是二大娘乾的,二來月明爸爸確實常讓人難堪,月明媽又到處多嘴多舌恐怕也得罪過人。但在別人面前不好反駁,月明每年在家的時間加起來不超過一個月,而她父母的一切人際交往事業家庭,都在這方圓六七里的村子里,這是他們的世界,一切都隨他們吧。月明這樣想著走到自己房間去,大部分拜年的都過去了,她可以去休息一下了。

她這一覺睡過去,醒來時又在村裡的衛生所。

睜開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月明媽憂慮的眼神,月明媽拿了塊熱的濕毛巾敷在她的額頭上,見她睜開眼說道:「哎吆啊,你終於醒了,可嚇死我們了。」月明看自己躺在衛生所瞬間明白了高燒又發作了,月明爸爸和陽明也湊到前面來問候。

月明媽道:「都這麼大了體格還是不壯實,那小的時候一到冬天就輸水,是個感冒頭疼都得發燒。按理說長長,免疫力大了,不該這麼扛不住啊?」月明心中覺得愧疚,偏偏趕在這個時候生病,鬧得家裡人過不好年,還花錢。

月明爸爸在一旁勸慰道:「誰也不想生病啊?有病就得治啊,拖著拖著更厲害。」

「是啊」月明媽道,然後壓低聲音使著眼色說:「他這裡給用的葯誰知道管用不管用啊?夏天的時候『喳喳』家的吃壞了肚子,在這裡輸了一瓶,回去鬧得更厲害了,到了鎮上的衛生所才治好,你說他這葯能沒問題嗎?」

一句話提醒了月明爸爸,他也低聲道:「輸了這瓶看看說,要是再不行不在他這裡了,去鎮上!」

月明看一家人都在這裡為自己的事操心,便讓父母回去,留陽明在這裡就好了,「家裡的事別耽誤了,大過年的再來什麼人,我們家一個人沒有不太好。」月明爸爸先回去了,月明媽坐了一會兒也走了。

月明翻了個身問道:「現在幾點了?」

陽明看了下牆上的鐘錶道:「三點半了。」

「哎呀,那我睡了四五個小時了!」

「都生病了就好好休息一下嘛,你又不著急幹什麼。」陽明說著,掖了掖月明的被角。

月明笑道:「沒看出來,你還挺會照顧人。」

陽明笑著沒接話,月明看著陽明,她的眼睛和眉毛好像變得比以前細長了,越長越出落成大姑娘了,她會不會也有男朋友了?月明笑著開玩笑:「你在學校,有沒有男朋友?」陽明趕忙搖頭道:「沒有沒有。」

月明看她緊張的樣子,想逗逗她,笑道:「沒事,有男朋友也很正常,你這正是好時候啊,姐姐現在就後悔年輕的時候,像你這樣中學少女時期沒談過戀愛。」

陽明笑道:「姐姐現在也不老啊,中學談戀愛耽誤學習。」

月明聽了這話哈哈笑起來:「是老師說的還是咱爸媽說的?別信那個,學習好不好全憑自己,我中學時很多談戀愛的同學,學習好的大有人在!」

陽明眨著亮晶晶的眼睛問道:「姐,你現在有男朋友了嗎?」月明看著她,凝視了一會兒,陽明舉起手到半空道:「我發誓絕不跟咱爸媽說,也不跟別人說。」

月明笑道:「這有什麼好發誓的?我有男朋友了,剛在一起沒幾個月。」

陽明聽了這話,頓時來了精神,睜大眼睛湊近月明問道:「真的?是你同學嗎?長什麼樣,有沒有照片?我要看看。」

月明看她的樣子天真可愛,摸著她的頭髮道:「沒有照片,跟我不是一個大學的,是個外國人。」

聽她這一說,陽明更好奇了:「外國人?哪國?」

月明輕聲道:「非洲的一個黑人留學生,也不是很黑,比***黑一點吧。」月明感覺這句話不是從自己嘴裡說出來的,她的靈魂從身體中飄出來,坐在旁邊審視自己,為什麼說他是黑人的時候感覺慚愧和自卑呢?為什麼要提到***呢?阿曼達就是阿曼達,他跟***沒有任何關係,他是他自己,他是個不比任何男生差的男生。如果因為他的膚色是黑的,而讓自己擔心別人對他們的關係另眼相看,那麼自己不也是戴著種族歧視的眼鏡嗎?

月明想到這裡,改口道:「沒有什麼特別的,跟外國人在一起和跟中國人在一起,除了語言不同,其他都一樣。在我眼裡我不覺得他是個外國人。」

陽明道:「是啊,現在跟外國人結婚很正常啊。」

月明笑道:「離結婚還很遠。」頓了頓,她又問陽明:「你真的沒有男朋友嗎?跟我說沒事兒。」

這回陽明不那麼乾脆地否認了,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還不算。有個男生一直追我,他很高調,弄得人人都知道,還在我的課桌上插玫瑰花,我不喜歡。」

陽明說不喜歡卻笑了,月明拍了拍她的肩膀道:「男生嘛,尤其是初中男生是會這樣,這倒沒什麼,關鍵是你喜歡他嗎?他別的方面怎麼樣?性格好嗎?跟別人打不打架,欺負同學嗎?」

陽明道:「他學習不好,家裡條件挺好的。他跟別人打過架,但那是因為他講義氣,不是欺負人。」

月明點頭道:「我明白了,我上學時也有這種男生。那他肯定為你也打過架咯?」陽明害羞的點了下頭,月明知道,陽明的長相、身材在同學裡面肯定算得上出眾,那個男生呢,算是個小富二代吧,講哥們義氣,自然會有一群人圍繞在身邊,他們的愛情故事有點「王子與公主」或「王子與灰姑娘」的意思吧。

陽明看到姐姐一直衝自己微笑,有點發窘:「我還沒答應他呢,姐姐你可千萬別跟別人說啊。」

月明鄭重地點頭道:「那肯定。」

陽明問道:「你跟你男朋友怎麼樣呢?你們平時用英語溝通?」

月明點頭說「是」,她不知道該怎麼談論自己跟阿曼達的關係,隨即岔開話題道:「你現在談戀愛挺好的,逐漸培養起一種免疫力,等長大了再談,一旦分手也不會痛苦到崩潰。」

陽明道:「不是的,以後或許會有免疫力,但如果現在分手不也會崩潰嗎?」

月明道:「現在畢竟還小,父母天天陪在身邊。」

陽明搖頭道:「不是,如果楊正坤跟我分手我肯定會崩潰,我們都說好以後要結婚了。」

月明覺得她的話可笑,小兒女的誓言怎麼能當真呢?自己中學時談戀愛的一對對,到現在還有誰繼續在一起呢?但她不想打擊陽明,就算所有的計劃和未來都是夢,他們自己堅信,那麼夢和現實又有什麼區別呢?何況屬於未來的夢卻在安慰著現在的他們。

月明累了,倒頭又睡了。在睡夢中她見到了阿曼達,阿曼達說要走,月明攔著他不讓他走。他們還穿著情侶內衣,可阿曼達躲著她像躲仇人一樣。是哪裡不對勁呢?為什麼一定要離開呢?月明怎麼講,他都不聽。月明用盡一切手段,甚至跪地苦苦哀求,他還是不聽。真是狠心啊,這麼冷酷無情,他決絕地收拾行李,不顧月明的哭喊,把所有的承諾誓言都拋到腦後,把所有的甜言蜜語都遺忘乾淨。這究竟是為什麼啊,我的愛人?他就不想想他走了之後,她要怎麼繼續活下去嗎?月明哭喊著,像個瘋子一樣撕碎情侶內衣,她的心都碎了,生命也隨之飛散了。他甩門而去,把月明震醒。

所幸是一場夢,阿曼達明明跟她在一起,雖然是一場夢,她的眼角真的有淚痕。月明擦乾眼睛,不禁后怕,要是阿曼達真的離開自己怎麼辦?她為什麼會做這樣的噩夢呢?她仔細想了想,跟阿曼達的關係很正常很親密,絲毫沒有破碎的徵兆。真是杞人憂天,月明心裡怪自己。屋內空無一人,正納悶陽明去哪裡了,她推門進來,後面跟著醫生。原來月明的藥液要輸完了,陽明去叫醫生來拔針頭。醫生處理好,又開了幾種葯,月明問道:「只是感冒發燒嗎?」醫生頭也不抬地說:「只是感冒發燒。」月明起身穿好外套,陽明幫著她裹好圍巾,付了錢,出門而去。

外面下著鵝毛大雪,地面已積了一層,月明道:「一直在屋裡,竟不知道外面下了這麼大的雪。」陽明在旁邊扶著她,二人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街上沒有別人,家家戶戶燈火明亮。回到家裡,月明媽已經燙了個湯婆子放在月明的被窩裡,飯菜也都是熱乎乎的,鍋里的水已煮開,麵條還沒下進去,只等她們回來。下雪的冬夜喝碗熱氣騰騰爽滑可口的麵條,然後鑽進暖烘烘的被窩靜靜看著窗外飄雪,也是人生一大樂事啊。

6

初一拜年,初二往後幾天是走親戚的日子,自然是越重要的親戚越往前排。月明家初二去看望姥娘,初三爸爸去看望舅老爺,初四爸爸帶陽明去看姑媽。因為生病月明今年哪兒也沒去,一個人在家休養,多了很多清閑的時光。

帶回家的書看完了,她一個人無聊時便去院子里走走,不願出門,對外面一點好奇心也沒有。她一個人在家時會給阿曼達打電話,電話接通又不知道說些什麼,每次都是「你最近怎麼樣啊」、「吃飯了嗎」、「天冷了注意別感冒」,除了這些老生常談似乎找不出別的東西可說。她想跟他談自己剛看完的書,跟他說裡面的故事,談自己的感悟,顯然阿曼達既不能理解也不願意聽。阿曼達的日子也無聊,月明建議他去做運動,跟朋友出去逛逛,但他只想天天在房間里看電視劇。那些沒完沒了、雙商感人的肥皂劇,月明聽了開頭就知道結尾,她很難理解為什麼阿曼達會浪費這麼多時間在這上面。顯然,二人的興趣愛好,品味和思維都不一樣,張月明窺探到這一點覺得灰心,兩人不能說不相愛,但在一起的日子越長不合適的地方顯露的就越多。如果說這些軟性的東西可以磨合,那麼更實際更重要的一件事又給兩人的關係潑了一瓢冷水。

年後的一個下午,月明在自己房間跟阿曼達聊天,談起對未來的規劃,阿曼達沒有任何錶態。在張月明一再追問之下,他只說了句「未來的事無法預測」,他目前的計劃只是完成學業。

「那麼之後呢?」月明問道,「你就從來沒想過結婚,組建家庭嗎?」

阿曼達只淡淡說道:「那還很遙遠,就算想也沒法實現。」

月明聽他這樣說頓時心頭冒火,但還是壓抑住怒氣道:「過完年我22歲了,你26,現在對未來做計劃並不算遙遠。況且有計劃不一定會實現,沒有計劃肯定不會實現的。」

阿曼達說不上什麼理由,但仍堅持己見。月明怪他不看重自己,不看重他們之間的感情,又想到他曾有三個前女友,其中一個還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自己卻得不到他任何承諾,心生憤懣。阿曼達知道月明在生氣,卻沒有任何安慰,月明跟他道再見,他爽快地也說了再見。月明看著這種情形,心中冷笑不止。

如果在以前,在她沒談戀愛的時候,她對阿曼達這種男生肯定不屑一顧。他有什麼好的呢?身材算是不錯,但長相併不算英俊,思想見地不深刻,能力平庸,還不體貼人,尤其讓月明惱火的一點是要是他做錯事從不坦誠認錯,總有爭辯不完的理由。以前在江都市離得太近,愛得太深,月明的眼睛被遮住了。如今在家裡,離得遠了,好像看得也更明白了。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月明在家呆的時間越長越明白自己要爭氣,要為父母出人頭地,那種努力奮鬥的意念強了起來,讓她更看不慣阿曼達懶散無規劃的人生態度。

但看明白了又能怎麼樣呢?離開他,跟他分手?月明做不到,畢竟還有那麼多美好的回憶,自己怎能狠心拋棄他,他並沒有犯原則性的錯誤。她顧念著往日的情意,猶豫不決,也不知道這樣是對是錯,「他就是這樣的人,能有什麼辦法呢?愛他不是要接受他的全部嗎?」她拿這樣的理由來安慰自己,決心忍受所有的不快和痛苦,去換與阿曼達在一起的生活。不離開他痛苦,離開他更痛苦,張月明感覺自己成了身陷愛情牢籠的人。

不歡而散后,她試圖賭氣,連著幾天不跟阿曼達聯繫,結果他既沒有打電話,也沒有發簡訊過來。到了第三天張月明忍不住去質問他,他有他的理由:「是你不讓我打電話的,怕你家人知道,不是嗎?」「那麼怎麼也不發簡訊呢?」「簡訊和消息有區別嗎?你既然看不到我發給你的消息,那你也不會看到我的簡訊。」他這麼振振有詞只讓張月明覺得心寒,他沒有錯,自己也沒錯,那麼錯的是這段關係。愛情已經不公平了,下不了狠心斬斷會不停的忍受來自以愛情之名的侮辱。

「我到底是怎樣的人啊?我的自尊心呢?我的尊嚴呢?我為什麼還要搭理他呢?」張月明被這樣的念頭煎熬著,上一刻下決心分手,下一刻又心軟妥協,不斷糾結,夜夜難眠,病又犯了。

還是發高燒,夜裡盜汗,月明感覺不妙,起身吃了幾粒退燒藥。她渾身是汗,在黑夜中睜大眼睛,用毅力和憤怒對抗疾病。連著兩次發燒花了三四百塊錢了,過完年一開春,光大棚就需要三四千塊錢的投資,買肥料、澆地、打農藥,哪個不花錢?月明心裡對父母感到愧疚,她決心這次說什麼也不去衛生所了。她不相信感冒發燒這麼難治,沒有著涼,沒有吹風,發燒怎麼就偏偏找上她?心裡受折磨難道肉體也要受折磨嗎?因為憤怒,所以勇猛,月明給自己沏了杯熱茶,小口呷著,裹緊被子,保持清醒,誓與病魔鬥爭到底,這樣想著胸中竟有了幾分豪情。

她想起自己中學時代背過的「古今成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堅忍不拔之志」,出自蘇軾的文章,蘇軾,也曾是她的偶像啊。記憶的閘門打開,許多故事傾瀉而出,月明想起古往今來受磨難的人,把自己投射進去,想象著這或許是上天對自己的磨礪。又想起少年時代自己曾是如何躊躇志滿意氣風發,老師眼裡的好學生,同學眼裡的好榜樣,對未來充滿希冀,立志要有所成就,做一個有學問的人。跟那時相比,如今的自己是何等淺陋狹隘。她記得那時候,每次她的作文都要貼在教室的牆上做模板展示,英語課上老師偶爾有拿不準的題都要聽聽她的解釋,別的單科優秀的學生難免偏科,可她的數學也很棒,而且她是學理科的。

回想過去,自己曾有著那麼明確的目標,那麼清晰的價值觀,用「一片向上心」來形容絲毫不為過。為什麼一步步被生活所困眼界越來越小了呢?升上大學之後,看到了有些差距不是單純的努力奮鬥能彌補的,加上她自尊心強人又敏感,往外的拓展收斂了,不斷往內延伸。

她愛好文學,瘋狂地讀小說,一本一本的經典英文原著她都啃下去。在同學中算是不起眼的,也沒有了榜樣的壓力,不再事事爭先,變得洒脫隨性起來。到後來不喜歡的課像是經濟英語、實用英語之類的她索性逃了,考試總是能應付過去的,為什麼要花費時間在這麼無聊生硬的課上呢?

月明回顧著自己的學生生活,覺得自己要有所改進,寒假回去是大三下學期,考研還是就業兩條路擺在面前。之前月明想的是一定要就業,家裡經濟條件不好,還要為自己和阿曼達打拚出一個家,考研太不現實了。現在她決心考研,陽明還小暫時花不了多少錢,父母能應付過來。最主要的是阿曼達的原因消失了,不用再考慮如何安家奮鬥。她喜歡英語,但一時還想不出怎樣運用英語來生活,考上研繼續把專業磨練得精一點,同時也能給她一段時間讓她思考未來從事的事業。況且考個名牌大學的研究生,學歷方面有了保證,工資待遇也不會差,更能幫到家裡。越想越覺得考研這條路行得通,她對自己的學習能力還是很自信的,只要好好準備,不怕沒有希望。

想通了以後的路要怎麼走,月明覺得豁然開朗,摸摸額頭也退燒了,她開心地想到看來自己還是有幾分毅力的,沒有什麼是不可戰勝的。這時大半夜已經過去了,月明想睡也睡不著了,她拉開窗帘看窗外,墨藍的天色逐漸亮起來,有公雞在報鳴,新的一天開始了。

在以後的很多日子裡,過去的這一夜成為張月明的精神支柱,這一夜她從自身得到力量,自信、勇敢,並不是因為外界的什麼東西,而是從自己身上迸發出來的原始的動力。她會多次回想那個夜晚,既然自己曾是無畏的,曾是自信的,曾是有毅力戰勝一切的,那麼生命中最大的那個敵人為什麼不能戰勝呢?

7

張月明開學的時間是正月十六,她買了正月十二回江都的票。訂火車票時她還在學校,當時想提早回去跟阿曼達見面,在家這些天又生出了戀家之念,但火車票已取不好更改,只好打點行囊道別。

月明媽包了白菜餡的餃子。過年吃的要麼是韭菜雞蛋餡的,要麼是韭菜豬肉餡的,月明媽知道月明最愛的是白菜餡的。白菜餡的餃子非常軟和,吃剩下的下頓飯再吃還是口感鮮美,韭菜餡的餃子吃多了燒心,牛肉餡的太硬,月明胃不好不能吃太多肉。月明媽忙前忙后,相比於韭菜餡的餃子,白菜餡的更費功夫,要先把白菜剁成碎餡,然後壓水。白菜陷特別能出水,包餃子前一定要壓水。剁餡、壓水可都是體力活兒,月明媽肘關節本就不好,這樣一操勞老毛病又犯了。她忍著沒說,一說的話,月明肯定不讓她幹了。女兒一年到頭在家住不了多久,出去吃不好喝不好,在家的時候要好好補補,做些她愛吃的,月明媽想到這裡做的更帶勁兒。

月明爸爸一向是不碰家務的,他道別的方式是跟月明討論未來的規劃和他認識的月明一些同齡人的現狀。比月明強的,他會說誰誰家的孩子多麼爭氣,考上個多麼好的大學或者掙多少錢回家;比月明差的,他會說誰誰家的孩子給父母丟了臉,數落別人的惡劣行徑。月明心裡討厭父親,但她自小習慣了父親思維和處世方式,知道他是改不了的了,只有一搭沒一搭地附和過去。

「要是爸爸知道阿曼達的事肯定覺得我給他丟臉吧」她暗暗想到,「阿曼達是個黑人,還是個從非洲來的黑人,這可會大大刺激他的虛榮心,不知道會怎麼鬧呢。」這真是個難題,不過阿曼達並沒說要見她家長,甚至沒計劃要跟她結婚,不知道對自己來說到底是幸還是不幸。

陽明也露出依依不捨之情,到處跟著月明,總想找些話說。月明帶她在家附近轉了轉,「我走了以後,你可一定要聽咱媽的話啊」月明道,「做什麼事情先想想父母,咱爸爸脾氣不好,咱媽可真是不容易。」

陽明點頭道:「咱媽怕我在學校吃的不好,每星期都烙很多油餅讓我帶學校去吃,到星期三再去給我送點吃的。」

月明聽后笑道:「你看,咱媽對你多好!我當時住校的時候就沒享受過這種待遇。」她頓了頓又道:「那個楊正坤,你可別跟他做什麼出格的事,現在還是把主要精力放到學習上。學習不好,走不出去,你的人生路不寬闊,眼界也不高,一輩子呆在這裡有什麼意思。」陽明點點頭沒說話,

月明知道,陽明成績不好心理壓力本來很大了,自己不好再板起臉教訓人,隨後緩聲道:「你有什麼事情,不好跟父母說的時候就給我打電話,可千萬別憋在心裡,碰到什麼事拿不定主意要可以來跟我商量一下。你零花錢夠不夠?」

陽明連連點頭道:「夠了夠了,咱媽每月都給我,姐姐你在外面有事也要給家裡打電話啊。」

月明笑道:「這個我自然知道。」

她們不知不覺走到村裡已經停辦了的小學外面,月明就是在這裡上的小學,後來學生越來越少她們村的小學停辦了,孩子們都到鎮上去念書。透過鏤空的大鐵門看進去,裡面的擺設都沒變,只是更破落了些。半月形的花壇里長滿雜草,教室門上的油漆黯然斑駁,磚鋪的地面也有幾處毀壞的地方。現在這裡的小學,既是村裡信耶穌的老人們聚會的地方,也是一個小養豬場,聚會的地點和養豬場是由相鄰兩間教室改造而來的。

月明覺得好笑,但轉念一想,萬物有靈,上帝應該不會介意。她還記得,當時同班同學有三十二個,那些同學里陸續輟學,念到高中的不足十人,上了大學的只有兩個,現在大部分都嫁了人或娶了媳婦,還有的甚至抱上了娃。區別越來越大,大家都回不去了,不過各自有各自的悲歡喜欣,都在認真活著。

中午吃了頓熱氣騰騰的餃子,休息片刻要啟程了,月明爸爸幫月明帶著行李,送她到村外的馬路上坐公共汽車。臨別之時為一些瑣事忙碌著不覺得什麼,上了公共汽車揮手跟爸爸道別的一霎那,月明突然生出許多感傷,這一去要到暑假才回來,父母老了難免有想不開的地方,再跟別人發生矛盾怎麼辦?陽明還這麼小,幫不上什麼忙。她愁思苦想,眼淚不斷往外流,自己一定要努力,要爭氣,要變得強大起來,這樣才能照顧好父母啊。

坐公共汽車到縣城,再從縣城坐長途汽車到省會城市,接著從省會坐火車到江都,一路要折騰十六七個小時。月明坐在火車上時情緒已平復,只覺心神澄凈,每回家一次像經受一次洗禮,讓她認清楚自己,認清自己想要的。這次也是,她目標明確,意志堅定,肩負重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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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鵝死在夏天以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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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還鄉(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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