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分合(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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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晨醒來的時候,張月明睜眼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發簡訊給學生家長,她想請一天假不去做家教了,對方回復的很及時但有些不高興。張月明沒再回復,正式上班的人還會有請假的時候,她這只是兼職為什麼不能請假?自己處處體諒別人,誰來體諒自己?付出那麼多有回報嗎?人善被人欺,該強硬的時候要強硬起來。跟阿曼達發生的事讓她心灰意冷,不想再對任何人任何事付出熱情。
胃安靜了下來,沒有了噁心感,身體卻虛脫了,絲毫力氣都沒有,疊被子都要費很大的勁。張月明強撐著爬起來去買早飯,吃了東西才有力氣啊。在提著早飯回宿舍的路上,媽媽打來了電話,她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
「月明啊,怎著最近沒往家裡打電話啊?學習忙不?」
張月明聽到媽媽熟悉的聲音,鼻子一酸,清清嗓音道:「想等到中午給你打呢,這學期課不少,我想考研,買了些資料在複習。」
「哎呀,那可要吃的好點啊,整天學習多費腦子啊,我讓你爸爸再給你打點錢去?」
「不,不用了,媽,錢夠了,我不是還在做家教嘛,生活費足夠了。」
「哦,做家教也要注意安全啊,出門在外的,外面那麼多車,你走路可要注意著點啊,咱這裡有個人······」
聽著媽媽嘮叨的聲音,張月明心裡漸漸明朗了起來。怎麼能忘了呢?她還有爸媽,還有妹妹,還有整個家,「我是他們的希望啊,怎能如此任性妄為?爸媽知道一定會很失望很傷心的,跟阿曼達相交不過半年,自己的親人卻已經關心自己二十多年了,為了他們我也該振作起來。」
想到這裡張月明提起了精神,她問了家裡的一些情況,姥娘身體還好,陽明一切順利,爸爸也沒跟別人鬧矛盾,媽媽的胸下面長了一個小小的肉瘤,不痛不癢,她想等忙完這一陣去醫院開刀取出來。
「去哪個醫院?至少得是縣醫院。」
「不用,去縣醫院跑老遠,又麻煩又貴,咱們鎮醫院的大夫也挺好,現在鎮上醫院招的也都是大學生了。」
月明又問了些其他事,媽媽囑託了幾句掛斷了。
她手裡提著飯繼續往回走,一想到家裡就不那麼悲傷了,多幸運,自己還有個家,就算沒有了阿曼達,還有爸爸媽媽,還有陽明,生活還是能繼續下去啊。早晨的氣溫有幾分清涼,能讓人眯起眼睛看太陽,樹葉蔥翠,道路乾淨,有小孩在踢足球,春天真美好。
宿舍里的人還在睡夢中,她輕手輕腳地吃完飯,又躺到床上去歇息。不做家教感覺突然多出來半天,懶懶地打發閑時光,好好休養生息,不去想太多。她打開手機想把阿曼達刪掉,也是逼自己,趁著心狠的時候快刀斬亂麻。
好友里王名揚的頭像在閃爍,他給她發消息可真少見。是些鼓勵的話,絲毫沒提到阿曼達,只是對她表示了恰當的關心。他能發來這些話表示他在釋放善意,看來他想把張月明當朋友來看待。其實這次見面也讓張月明對他的印象有所改觀,她看到他體貼細心、善解人意的一面,也不覺得他高傲了。
張月明簡單回了一句「我沒事」,後面跟了一張微笑的臉,想了想,她又加了一句:「謝謝關心」。王名揚在線,很快地回復過來:「不客氣」,也加了一張笑臉。
如果沒有過去的那些事,沒有他們在黃城的相處,沒有她勸告李長虹不跟他交往所導致的二人間的矛盾,那麼他們是有可能成為好朋友的。但現在兩個人都不知道接下來要說什麼,說多了顯得親密不像他們應該有的情誼,張月明沒有回,王名揚也沒繼續說,就這樣到此為止。
張月明拿起小說來,找到有書籤的那一頁接著讀,一個發生在加拿大小鎮的故事,算是愛情故事吧。孤身一人的女孩為了賺學費來到小鎮當代課老師,與那裡的醫生發生了戀情。醫生有點嫉世憤俗,年紀也比他大,但或許這就是她喜歡他的原因。兩人在保守的小鎮秘密地在一起了,調情,最後涉及到婚姻。小鎮發生了一場流行傳染病——病不嚴重,只是流行的,傳染的——學生越來越少,去結婚登記那天,醫生突然對女孩說她不能再在小鎮上待下去了,學生很快就沒有了,她應該回去。「為什麼?」「他有了別的女人了嗎?」但是為了自己的尊嚴,女孩沒把這句話說出口。他當天便送她走了,甚至沒來得及收拾行李。多年以後,兩人在川流不息的大街上偶然相遇,隔著遠遠的打了招呼,他們都沒有停下腳步。
一開始讀這個故事的時候,張月明覺得很荒誕,但她知道作者是以描寫現實中人們微妙的情感而著稱,而不是荒誕派作家。一口氣讀完這個故事,確實也渾然天成沒有漏洞或讓讀者不信服的地方,但這確實又是個充滿轉折和冒險的故事。突然之間人就變了,前一天還是彼此含情脈脈地兩個人,隔了一夜,枕邊人就拋棄了自己,為什麼會這樣?怎麼能這樣?
張月明想起了阿曼達,有次她跟他一起洗澡。他的吻和溫熱的水流一樣令她陶醉,兩人是如此親密,完全地擁有彼此。轉變發生在洗澡結束時,阿曼達用浴巾仔細地擦乾身體各處,然後走了出去,看都沒看她一眼。當時她疑惑地站在濕淋淋的浴室里,渾身冰涼。
那個片段清晰地印在張月明的腦海里,簡直像發生在眼前,她跟故事中的女孩有同樣的疑惑,同樣被拋棄了。這不是荒誕小說,是比現實更真實的真實。頃刻之間的轉變,突如其來的冷酷,沒有安全感的故事,人生為什麼要承受這樣痛苦的意外?人之所以為人,有別於動物,不是因為對自己原始慾望的剋制,對溫情的留戀和長久的維持,對配偶有穩定的理性的長久的關切嗎?還是說人本來就是冷酷的,感情本身就是無情的,儘管文明了上千年,人身上的動物性還是能夠時時掙脫文明的束縛,露出它本來的猙獰面目?
張月明想不通,她合上書,閉上眼睛躺下來,又想起了阿曼達。哦,阿曼達,阿曼達,她為了他如此傷心,他會知道嗎?他知道了會在乎嗎?他在乎又能如何?就算重歸於好,他還是不會改變,還是會傷她的心。本性不變,性格故我,她怎麼能期待他會變得不一樣呢?張月明感受到揪心的痛,眼淚又開始往外涌,她是脆弱的,忘不掉他。她放棄了抵抗,任自己沉浸在肆意的悲傷中。
如果有一個標準,規定流干多少眼淚之後你就能徹底忘掉某個人,那該多好。那樣的話人生還有希望,眼淚也不再是脆弱無助傷心的代表,流一次眼淚就朝目標前進了一步,每滴淚都不是白費的,那是達成目標的保障。
這未嘗不是一個好辦法,張月明心痛地想,自己雖然不能衡量眼淚的多少,卻能計算流淚的次數,流多少次眼淚才能忘掉他呢?一百次?好,那就一百次,她在心裡默默定下目標,只要流一百次眼淚自己就能忘掉阿曼達。這是唯心主義的,但她願意一試,這樣生活最起碼有了點希望,不是嗎?
她開始計算起來,昨天在回來的計程車上哭過一次,晚上喝醉時哭了一次,早上跟媽媽打電話時哭了一次,剛才又一次,已經四次了。加油,張月明。她被自己逗笑了,笑出了聲,梁雲施不滿地哼了一聲翻了個身,張月明閉緊嘴,努力睡去。
她是被一通電話喚醒的,第一反應是阿曼達,拿起手機看才知是魏徵。是啊,怎麼會是阿曼達呢。她今天沒去做家教,魏徵沒見到她。
果然,他第一句話就是「你今天沒來做家教嗎?我沒看見你哎,等了你好一會兒。」
「我今天沒去,不好意思,忘了跟你說一聲了,讓你耽誤時間。」
「沒事兒,」他遲疑著還想問什麼。
張月明猜測他大概想問自己為什麼沒去做家教,他沒問,她也沒有說。就算他問了,她也不會說真話,難道她要告訴他自己失戀了太痛苦了,所以沒去做家教嗎?當然不行,他們雖然稱得上朋友,但也只能說是點頭之交,儘管他曾向她表白過。
命運真是不由人,如果當初是魏徵先表白,就算張月明沒選擇他,她去黃城遇見阿曼達的時候,恐怕心裡也會多幾分思量,想法稍稍不同,心境不同,她跟阿曼達的愛情就不會發生,現在也就不會如此傷心。
但就算選擇了魏徵,那種愛情就是她想要的嗎?他們可能會很穩定的談幾年戀愛,最後結婚,過跟別人一樣的生活。誰能說清當初自己選擇阿曼達沒有對冒險的嚮往?那或許是一種潛意識的,是理性沒有看到的,卻對她的決定深深地產生影響。
想到這裡,張月明心內有幾分釋然了,既然當初選擇阿曼達可能有冒險的成分,那麼現在就要承擔冒險的後果。當你和一個男人聊天時,和他跳舞時,和他開玩笑時,他可以是一個人;但當你進入他的生活,關心他的衣食住行生活起居,跟他頻繁的約會,滿足他對你的慾望時,他可以變成另外一個人。兩個人會暴露出缺點給彼此,摩擦矛盾因此而生,磨合的成功就繼續愛下去,不成功就撒手,甚至越早越好。當然這樣的想法還是理性的,她一想到自己要跟阿曼達分開,成為兩個完全不相干的人,過各自的人生,就有一種強烈的不滿和痛楚。
她不想放棄他,她記起他善良單純的一面,他無意間做的事讓她欽佩,而且他也比她有耐心,煩躁的時候,他會講笑話安慰她。他並不是一無是處。
過去的美好佔據了她的心,她忍不住要打電話給他,問問他現在在幹什麼,像往常一樣跟他聊天。可以嗎?可以嗎?可以這麼做嗎?
張月明糾結著,想到這才是離開他的第一天,她努力壓制著打電話給他的慾望。她把手機壓在書下,希望不去看它就不會去打電話。她笑著邀梁雲施一起吃午飯——江林平周末不在,郝嬌嬌上午出去了——她說「我們出去吃,我請」。她想有個人陪,有個人跟她說話佔用她的時間她的大腦,這樣就不會想阿曼達了。她跟梁雲施出去時沒帶手機,遠離它,忘掉他。
4
跟梁雲施吃飯時,張月明還是滿心想著阿曼達,她覺得氣悶,心像一塊石頭沉沉壓在胸口,必須要發泄出來,否則她會瘋的。
「我跟阿曼達分手了。」她說著眼淚流下來了。
「哦,什麼時候?昨天?昨天你還去江大了。」
「嗯,昨天。他太不顧及我的感受了,很多小事上都能看出來,每次見面都遲到,他一點都不在意我,不重視我。」張月明邊哭邊說,眼淚決了堤,心卻因吐露出壓力而變得輕鬆。
「唉,男生都那樣,你也不用太傷心。我那個同學,一直在追我的那個,我還不是他女朋友呢,現在都不常給我打電話了。一開始剛追我的時候,天天打電話。現在呢?你不能期望在一起這麼久了,他還能像以前那樣對你。」梁雲施低頭吃面,努力勸解張月明。
她的話要是放在平時,是很平常的一種說法,是無奈和妥協的,張月明肯定聽不進去。但這個時候張月明心中的天平已經偏向了阿曼達一邊,她嘴上抱怨著他的不好,心裡卻想起了他的好,尤其是她感覺到自己不能離開他,也就願意接受梁雲施的說法:男生都是這樣的,不能太在意細節。
「看你也很痛苦,」梁雲施停下筷子道,「有些事情兩個人好好溝通是可以解決的,他又沒有犯原則性的錯誤,沒找別的女的,沒欺負你,沒騙你。你們的問題是沒有溝通好。」
梁雲施替阿曼達說話,反倒使張月明警覺起來。
「你為什麼老替他說話?」張月明哽咽道,「你不覺得他做的多事情不能忍受嗎?」
「我也不是替他說話,你們反正不會永遠在一起,不是嗎?那在一起的時候,好好相處不好嗎?」思考了一會兒,她又說道:「要不就跟他徹底斷絕,不再聯繫,不要再浪費你的時間和感情。反正我就是這樣想的,好就盡情享受在一起的時間,不好就分手,不要這麼猶猶豫豫。」
她說的話是對的,張月明最大的問題是面對感情不夠乾脆,患得患失。也許是因為她太講求公平,希望自己的付出有回報,希望他對自己像自己對他一樣周到體貼,但世界上沒有性格完全一樣的人,阿曼達跟她更是不同多於相似;也許是因為她太注重結果,既然已經知道最後不會在一起,那麼現在越快樂以後豈不是越痛苦?應不應該趁這次機會快刀斬亂麻?她也知道長痛不如短痛,但是短痛如此強烈,她不能承受。
「我們分手,他也沒有挽留的樣子,我怎麼再跟他說在一起?那樣太沒有尊嚴了。」
「他知道你現在的樣子嗎?他過得很好嗎?」
「不知道,唉,誰知道呢,只是覺得心好累。」
「我們回去吧。」
二人離開小店的時候,梁雲施的面已經吃完,張月明的剩了大半碗。回到宿舍,又是一頓昏睡,在大學里,人總是貪睡的,好像想睡什麼時候都能睡著。
入睡的張月明做了一個夢。
夢裡,她走在一根朽木上,木頭在糞池上懸著,一腳不慎便會掉入惡臭難聞爬滿蛆蟲的糞池。腐朽的木頭已經變軟了,多走一步都是不可能的,她急得滿頭大汗。周圍圍滿人笑眯眯地看著她,等著看笑話。這個時候,張月明在人群中瞥見了阿曼達的臉,她向他招手,還沒來得及說話,阿曼達已轉頭離去。她失望傷心地大喊起他的名字,一著急,醒了。
好討厭的一個夢。她起床走到走廊里,撥通了阿曼達的電話。一陣空虛的等待聲,每一聲都敲擊在張月明的神經上,讓她緊張。
終於有人接了電話。
「喂——」是阿曼達的聲音,有疲憊有受傷,像一個卷頭髮大眼睛的小黑孩弱弱地站在眼前,這一聲就讓張月明的心柔軟起來。
「喂——」張月明的聲音有著一種愉悅的霸道,「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我身臨險境,你卻在旁邊看熱鬧。」
「唉——」阿曼達沉重地嘆了口氣,「你啊你,壞脾氣的朱麗葉,我怎麼會那麼做呢?」
張月明輕輕說了一聲「sorry」,接著道「昨天我不該當著朋友的面,在公共場合跟你發脾氣,但你也有不對的地方啊。約好了又遲到,我不想玩的遊戲你非拉著我去玩,我真的很害怕鬼屋啊,你看我這不做噩夢了嘛!」
她略帶撒嬌的抱怨給阿曼達釋放出和解的信號,其實在給他打電話的那一刻,兩人就已經和解了。
「你個膽小鬼,」阿曼達嘲笑道,「原來你不僅脾氣壞還膽子小,以後我就叫你膽小鬼朱麗葉吧,哈哈,膽小鬼朱麗葉。」
理所當然地,張月明開始反擊,嘲笑阿曼達愛遲到,嘲笑他愛玩鬼屋因為他是殭屍,這樣就能解釋為什麼他動作老是慢悠悠的。
愉悅的打趣,開心的笑聲,誰都沒提複合的事,他們又是情侶了。
張月明甚至想馬上去見他,但顧及到已經是下午,明天又是周一,還是忍住了。但顯然已等不及到下周末,於是他們約好下周二見面,還有兩天,想想真是愉快啊。
等他們通完電話后,張月明在心裡暗罵一聲:媽的,早知道這麼容易,我之前的傷心不是白受了,眼淚豈不是白流了。她心裡高興,洗了把臉,去找李長虹。
李長虹的宿舍只有她跟程佳在,見張月明笑盈盈地進來,李長虹笑道:「哈哈,有什麼好事?問題解決了?」
張月明驚道:「什麼?你怎麼知道?」
程佳也加入到她們的談話道:「這還用猜,你臉上忍不住的笑容出賣了你。」
張月明不好意地摸摸頭髮,乾笑了兩聲,想到也沒什麼可隱瞞的,只好說:「跟阿曼達和好了。」
「阿曼達是誰?」程佳問道,「肯定是你男朋友吧?外國人?」
「嗯,是。」張月明不想透露太多,只含糊應了一聲。
程佳見她不想多說的樣子,也很有禮貌地沒有繼續問,她們聊了點別的。李長虹收拾了一下,跟張月明出宿舍,一起去操場散步。
春天,陽光和煦的下午,操場上有很多人在閑逛。張月明跟李長虹邊溜達邊聊天。
「真沒想到,」張月明搖頭道:「真沒想到這麼快我們就和好了。」
李長虹笑嘻嘻道:「這說明你們是真正喜歡彼此啊。」
張月明也笑道:「昨天也讓我感覺王名揚這個人很不錯,細心又周到,凡事都能提前規劃好。當初我對他有偏見,真有點對不起他。還是你有眼光哪!」她沖李長虹豎起大拇指。
李長虹淡淡一笑:「我哪有什麼眼光?前男友都跟別人跑了。」
張月明聽她話里有不平之意,內心反省了一遍自己有沒有說錯的地方,她沒找出來也就沒有接話。
李長虹自顧自道:「事情過去這麼久了,沒想到還是耿耿於懷不能放下,這不是我啊。」她說著張開雙臂,仰望天空。
張月明確定不是自己說錯話,而是她心有所感,趕忙安慰道:「這事兒放在誰身上誰不會介意?你已經算是寬宏大量了,我是心比較小的人,要是阿曼達做了這種事,我肯定不會輕易放過他!何況你們在一起那麼多年。」
張月明說到這裡才真切體會到李長虹的痛苦,她以前只是站在旁觀者的角度去安慰她,如今經歷了跟阿曼達的風波她才知道分手是件多麼讓人受傷的事。她跟阿曼達在一起不過半年多,李長虹跟她前男友可是有四年多了,那感覺肯定比她痛苦百倍。
她牽起李長虹的手道:「王名揚真不錯,你要是想跟他在一起,我支持你。要是跟他在一起你能快樂一點的話。」
李長虹苦笑一聲道:「他很快就要出國了,應該是今年八九月份吧。」
王名揚比她們大一級,出國是在意料之中的事,張月明不好再說什麼,兩個人以後的路會越走越不同,現在就算在一起,以後怎麼樣也說不準,不勸也罷。
李長虹又道:「我也不確定我跟他一定合得來,以前我們都喜歡運動,聊的也投機,但很少談別的。我都不知道他為什麼喜歡我,昨天很多地方我也看出來,我們並不默契。你不覺得嗎?他在很多地方跟你倒很像。」
其實張月明也察覺出來了,但這個時候她極力否認:「我們只是都比較細心罷了,大的方面一點都合不來,價值觀肯定不一樣。而且我還是覺得他有點驕傲,哈哈。」
李長虹笑道:「不管那麼多了,順其自然吧,感情不是計算出來了的,不是規劃好了的。說不定我會很快遇上一個合適的男朋友,說不定王名揚在國外會交上女朋友呢。」
「是啊,說不定我明天就會死去,你們的故事我就看不到咯——」張月明開玩笑。
李長虹拍了她一下道:「你這小孩,怎麼老是死啊死啊的,一點忌諱都沒有。你還年輕得很吶,放心,死還離你很遠。」
張月明笑著跑起來,沖她道:「既然離我很遠,我幹嘛要忌諱?要是離我很近,我忌諱也沒有用!」
她跑著,李長虹在後面追,迎著春天的風。
6
江都的夏天來的很快,暮春時節大家已是短褲短袖的打扮,立夏不久宿舍里的空調就開始整夜開著。
這個時間對於大三學生是最緊要的關頭,無論考研、出國還是工作,都要開始著手準備了。班上涌動著一種熟悉的氣氛,像是爭奪獎學金時的緊張,也像面臨大考的積極備戰。
張月明是早就定下要考研的,資料也早早買下,還通過王名揚聯繫上了一個已經考上的學姐,現在正積極準備著。江林平要出國,她的家庭條件很好,她自己也想繼續讀書,對於這種情況的學生來說,大部分都會選擇出國,何況又是英語專業。郝嬌嬌依舊故我,什麼也不用計劃,什麼也不用準備,她父母早早給她找好了家鄉的一個國企,待遇好,工作輕鬆,只等她拿畢業證了。梁雲施肯定也是要考研的,但她一直藏著掖著,不讓別人知道她要考哪所大學,也不讓別人看出來她在準備考研,張月明看她那樣子真是覺得心累。李長虹最近在張月明的建議下剛剛確定下來,她要考北二外,以她的成績考北外有困難,她想去北京又想進一個外語專業好的大學,北二外很適合她。班上說要考研的很多,但大部分同學還是抱著觀望的態度,既準備著考研又關心著找工作。真正下定決心為考研做準備而不去實習的人屈指可數,為數不多的幾個男生都要就業,女生裡面再加上杜鵑和程佳,差不多有七八個努力準備著的同學。按照江科大英語專業的正常概率來計算,這七八個準備考研的人裡面,大概只有兩三個人能考上,甚至只有一個。但從樂觀的一面看,她們至少有一個人會考上——前提是大家都好好準備的話。
張月明對自己很有信心,她報的是最擅長的英語文學方向,看過江大的題,有把握超過分數線。她擔心的是李長虹,李長虹平時成績平平,北二外雖然不像北外競爭那麼大,但也是全國學外語的人不會忽略的目標。而且她雖然定了學校,在專業方向上一直猶疑不決,一會兒想報翻譯,一會兒想報跨文化,有次突發奇想還想報語言學,真把張月明氣得夠嗆。
張月明猜測梁雲施報的是北外,總之應該是著名的專業外語類大學,她這樣猜測不是沒有理由——梁雲施與杜鵑又變得熱絡起來。
杜鵑要考北外,很早之前她就把北外視作人生目標,北外的書都是最好的,北外的教授都是最學識淵博的,北外的學生都是最讓人羨慕的。她在微博、人人、貼吧,這種公開的社交途徑上努力加入北外的圈子,什麼「我們都是北外人」、「北外英語社團」、「北外英語愛好者協會」等等;在相對私人的社交工具中她也努力搜尋著北外學生的身影,以與她們結交為榮。雖然一心嚮往北外,攀附北外人,但她卻鄙夷那些各類名為「北外考研」的群、吧或者小團伙,那種組織她一個沒加。
杜鵑準備得早,考研資料自然搜集得全,梁雲施想方設法與她接近,肯定是有考北外的打算。不過她跟杜鵑在某種程度上來說是同一類人,如果對付共同的敵人,她們的聯盟會是很牢固的,但要是她們互為競爭對手,估計梁雲施也占不了便宜去。梁雲施常常在宿舍抱怨,杜鵑多小氣、有什麼資料不讓別人看、複印一下都不行,諸如此類的話。張月明知道她的為人還是忍不住反問她「杜鵑的資料都是北外考研的,你也要考北外?」每每這時梁雲施就會閉口不言。張月明其實早就猜出來,她只是想戳一下樑雲施的小秘密,換來一會兒宿舍的清凈。
不過,梁雲施的話不可全信,在李長虹那裡聽來的版本中,杜鵑成了受害人,梁雲施反倒是不擇手段的小人。李長虹告訴張月明,杜鵑在宿舍抱怨,她花了三百塊錢從一個學姐那裡買來的一套解析題被梁雲施看到了,梁非給她要,杜鵑拿學姐出來當擋箭牌「學姐賣給我的時候說了,不讓我再賣給別人,我不想讓學姐為難」。結果梁雲施智商逆天情商感人地說了一句「既然學姐不讓你再賣給別人,那你就讓我免費複印一份吧,這樣就不算你賣了」。當時杜鵑的臉就黑了,她沒想到梁雲施竟然無恥到了摳字眼的地步,她堅決拒絕了,回到宿舍大罵了梁雲施一頓。張月明聽著李長虹講,感覺自己像在看後宮爭鬥劇,不過見識過她們爭獎學金時的伎倆,這些也算司空見慣了。
但考研畢竟比獎學金更重要,準備它的時間越持久,它對人的影響就越大。有時候張月明恍然覺得連李長虹都有些變化了。
她們一起上自習,自習室晚上十點關門。李長虹常常不等關門就早跑回去,她早退不要緊,還特在意張月明是否早退。每次張月明早回來一點,被她看見,她就會問「你怎麼這麼早回來了」,其實張月明很想反問回去「你不是回來得更早?」,但要是這樣說,就顯的有點火藥味兒。李長虹是她在班上最好的朋友,而且她也相信,長虹應該沒有那些勾心鬥角的毛病。她只是覺得,在這樣一個大環境下,連李長虹都會無意識地跟別人比較,更不用說別人了。
真是環境塑造人,這才剛開始考研備戰,就出了這麼多拐拐扭扭讓人心裡不舒坦的事情,要是到了下半年,真不知道人心會變成什麼樣。考研更像是一場心理戰,張月明在這場戰爭中準確地給自己定好策略——「埋頭做事,不問他人,學會獨處」。
她把這幾個字寫到日記里,時不時看一下提醒自己。她現在愛上了寫日記,幾乎天天都寫,跟李長虹產生的隱隱距離感,阿曼達也不能理解她的地方,統統寫到日記里去。寫的最多的還是對自己的勉勵,今天完成了什麼任務,有了哪些進步,或者今天沒完成什麼,落下了什麼,是否又偷懶了。她像看別人一樣審視著自己,冷酷公平,指責自己的一切缺點,然後又熱血沸騰地寫下自己的誓言和下一步目標。日記本像是一個新的親密的朋友,緩解了她心理上的壓力,也時時給她提醒。
夏天的一切都給人以生機勃勃的印象,無論是在自習時的奮筆疾書,還是走在路上聽到的鳥鳴蟲叫,甚至是在宿舍里汗流浹背,都讓人深刻地感覺到生命在涌動。張月明在這個夏天之初,認真地努力著,她很自信,也很帶勁,她相信自己能擁有計劃中的明天。
但誰也不會知道,命運的轉輪即將發生反轉,最危險的威脅已隱現,細節不再重要,喪鐘就要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