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是非忠棣府(二)
中堂以北,遍植細竹,狀若棋局,屈其杪,交相掩映是為弗宣閣。過往,弗宣閣中往來無白丁,都是城中的飽學之士,彼時,酣觴自得,賦詩樂志的雅事聲動京師。
閣內有一赤金大匾,匾上寫著斗大的三個字「弗宣閣」。大紫檀案上設有一銅鼎,乃是六朝前的古物,上繪有蓬萊仙山,雲鳥瀟瀟,精妙至極。
卻見一白鬢公坐於黃花梨木椅上,神情肅然,執筆、收筆,反反覆復,悵然若失,紙上仍是一字未落。
「爹爹?」茱萸在簾外輕喚了聲。
「是萸兒么?進來罷。」李耿收起奏本,舒了口氣。
茱萸捧著寒梅,細細插入龍泉窯的青瓷凈瓶內。「前堂的梅花開的正好,便給爹爹折了一束來。」
李耿笑笑,「無事不登三寶殿,你這丫頭,怕又是外頭惹了什麼麻煩了?」
茱萸假嗔道,「瞧爹爹說的,今日天冷,我這煎得一茶,想與爹爹同品罷了。」
彩蓮在簾外點上爐子,麻利地將茶具一一擺上案頭。
李耿凝視半晌,「這茶盞紺黑紋如兔毫,實屬難得,可是哪裡尋的?」
纖縴手揭茶蓋,茶香裊裊,伴著新梅淡香,「昨日點驗府庫,見茶色發白,方想起今秋老忠從府外捎的這隻黑盞來。可別瞧這杯小,熁了半日,久熱難冷,真是難得的佳物。」
茱萸轉身又呈上一疊金橘團,又從絲帕中取出幾瓣桂花干來,紛紛落於糰子上,細瞅著,好不別緻。
「這金橘團用紫蘇葉腌了數月,想來早已入味,還盼爹爹品嘗,看看萸兒手藝可有長進?」
李耿呷了口茶,又吃了口糰子,臉上愁色漸有舒展,「甚好甚好!確是難得,老忠也是有心了。這點心秋香延綿,也得配上你這份心思才有此等美味。為父想起寶曆五年,與你叔父在惠湘樓鬥茶之事,你備的小點可謂錦上添花,無人不交口稱讚。」
茱萸抿嘴樂道,「瞧爹爹說的,您那招「青絲」當年在京中堪稱一絕,這『京師第一茶』的名號又是先帝親封,豈可與女兒家這些小伎倆並提。」
李耿搖頭苦笑,「你如此手巧,也是深得你娘真傳…….」
茱萸低著頭,目光從指縫滑過掌心,月牙疤痕若隱若現。
「丹冉最喜雪后賞梅,若她還在,我們一家三口梅下對飲,也是妙事一樁。」李耿又道,「終是欠了你們母女太多。」
茱萸好言寬慰,「能與爹爹相認,已是萬幸,又豈敢奢望什麼。但求能常伴在爹爹左右,盡心侍孝,此生足矣。」
李耿嘆息,「宮裡也一直沒動靜,現下由著我等在府中閑坐,怕是山雨欲來之象。我這身老骨頭不打緊,倒是你們……只怕也是要受牽累。」
說話間,小廝匆匆入內,「稟老爺,河陽王來訪。」
「李老,許久不見,原是躲家中清閑。」
好放誕的王爺,茱萸心想。眼前的男子行如流水,面如美玉,雖著玄色便服,卻氣宇軒昂,真真是個人物。
「王爺大駕光臨,有失遠迎,還請王爺恕罪,快請進。」李耿笑著迎了上去。
茱萸亦跟著行了一禮,「王爺萬福。」
「你我同朝共侍天子,何必生分。」周筠生扶起李耿,靠著東壁的青緞枕子落了座。
茱萸捧茶捧果,又在李耿邊上候著。
兩人先是寒暄了一番,周筠生又道,「原該譴人來送拜貼,怎料事權緊急,方才唐突來訪。」
「恭聽王爺訓示。」李耿恭謹道。
「戶部孫侍郎,好似是李老的門生?不知小王記錯否?」周筠生似不經意問道。
「微臣不才,孫巍岱大人曾在老朽學生張沖之門下授業,確也稱得上老夫一聲老師。」李耿謹慎答著。
周筠生道,「現如今,城外疫情已緩解大半,但缺衣少糧,薪碳又遠遠不足。若再不供上,把這批人逼急了,那怕是要暴亂了。」聲線壓得雖低,卻隱隱透著股威嚴之氣。
好一個不怒自威的王爺,茱萸心道,又幫著添了盞茶。這孫巍岱乃是太師孫琦皓的幺兒,平日里在太師面前最是說得上話。可李耿此番在家待罪,又是因著太師在殿上參了一本。這其中的利害,不是一兩句能辨的清的。河陽王此番怕是來者不善。
周筠生接著道,「昨夜皇上催著戶部調了一批物資出城,誰料東西還未出倉庫,就先失了火。這火真當是燒得一乾二淨,國庫本就空虛,這會怕是雪上加霜,更擠兌不出東西來了。」
李耿捋了捋白鬍,「王爺的意思,微臣明了。然……」
茱萸透過燭火,看著窗上的剪影,暗暗出了神,這俊俏模樣倒是像足了平日戲文里說的神仙樣的人物。
「看來李老是要拂了小王之意了,你說呢?」周筠生輕敲了幾下小桌,轉而望向茱萸。
李耿咳嗽了一聲,茱萸方才回過神來,忙道,「忠棣府李茱萸,斗膽上稟,還請王爺恕罪。」
「但講無妨,且恕你無罪。」周筠生打量著她,方才慌亂中紅了臉頰,似熟透的果兒,頗為有趣。
「家父並非要拂王爺旨意,只因此事無需驚動太師府罷了。」茱萸見河陽王默聲,又接著道,「這城中太師府中物資最為充盈,然太師府傾力解囊又如何,只怕也不是長久之計。可京師外還有直隸,直隸的士族豪強們,輪流出個幾成,便能緩解這燃眉之急,且可給戶部留出足夠的時間周轉。」
「直隸那幫人可不是吃素的。」周筠生心下想,終究是深閨女子,眼界出不去這屋子。
「朝廷打壓這些豪強多年,自是不會白白出力……但若朝廷許以官祿,何愁無人為君分憂?」茱萸娓娓道來。
「大膽!一派胡言!竟敢公然藐視朝廷官制!」周筠生拍案呵斥。
李耿忙拉著茱萸拱手,「王爺息怒,微臣該死。小女年紀尚淺,妄議朝政實屬不該。都是微臣管教不嚴,還望王爺恕罪!」
「坊間都道河陽王有驚世之才,今日得見,不過爾爾。」茱萸掙開李耿束縛,又道,「太祖時休養生息,不拘一格降人才,方換得萬世基業。然此時非彼時,庶族之才已然不夠匡扶國本,正是士族才俊一展抱負之時。舉才不避嫌,何須迂腐,傷了士族學子之心。」
周筠生凝視半響,見茱萸有股初生牛犢之氣,笑道,「李老,你倒是養了一個不得了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