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18
十七歲之前,許擇遙的名字叫許曉。
其實原本也不是「曉」,而是「小」,據說還是上戶口時,戶籍工作人員覺得太敷衍,好心建議改的。
追溯到最久遠的記憶,就是媽媽纏綿病榻,對他不理不睬,爸爸倒是偶爾會停下來看他,他歡歡喜喜撲上去,立刻就被一腳踢開。
是真的踢,孩子軟軟嫩嫩的小身體,被成年人的腿腳隨便用力,就能淤青很長時間,但他不長記性,下次見到還要撲。
直到疼得狠了,才恍惚懂得自己是被討厭的。
沒多久媽媽走了,再也沒回來,爸爸盯著黑白照落淚,轉而看他的目光卻加倍狠厲,恨不得把他挫骨揚灰,被追著打時,他就縮在桌椅底下,瞪大一雙驚恐的眼睛,一聲都不吭。
後來連打都沒有了,他像被遺棄了似的,獨自留在偌大別墅里,只有不會說話的保姆每天做飯,他才不至於餓死。
他不記得過了多久,別墅里來了個漂亮的女人。
女人衣著講究,滿身珠光寶氣,俯下身看他,「想離開這兒嗎?」
他拚命點頭,稚氣問:「你是誰?」
「我?」女人笑了,「我是你的新媽媽呀。」
女人把他抱起帶走,換到另一所房子,比別墅小了很多,但有電腦,有書,很多東西能看能學,她溫柔地問:「喜歡這裡嗎?」
他要求向來很低,趕緊說:「喜歡。」
「好,」女人在他頭上摸了一下,慢慢說,「以後這裡,就是你的家了。」
許擇遙在那所一百平米的房子里獨自生活了近十年,十年裡,除了每月一次的短暫出門放風外,他沒有去過任何地方,除了那女人和每天來送飯的人之外,幾乎沒見過其他活人。
房門是從外面鎖死的,窗子也打不開,只有兩個氣窗通風用,大小連頭都伸不出去,最開始的兩年,他還掙扎抗議,但任他搞出再大動靜,也沒有鄰居來關心,後來才知道,樓上樓下兩層,除了他之外,根本都是空的。
抗議沒用,他嘗試自殘,到威脅生命時,那女人每次都會準確地火速出現,把他阻止,次數多了,時間久了,他索性連死也放棄掉,就安安靜靜待在屋子裡,日復一日。
直到心理防線被徹底摧毀,他開始適應這樣的生活,不想再出去,也不敢再出去,膽小瑟縮,只有躲在沒人的角落才覺得安全。
等他真的放棄自己時,那女人又出現了,開始強制地把他拖到外面,直面喧囂涌動的人群。
他的精神迅速崩潰。
已經多年當他不存在的爸爸不知道什麼機緣,突然把他記了起來,想起還有這麼一個兒子,再見面時,爸爸依舊高高在上,他卻已經成了病入膏肓的心理障礙者。
「成什麼樣子!要是被小報記者拍到我許江的兒子這幅德行,我的臉往哪放!」爸爸許江氣得把他踹到桌角,「畏畏縮縮,話不成句,趕緊送去上學!不準曝露真實身份!」
女人本就想把他推向人群,這樣一來,正中下懷。
她有手段有人脈,給許擇遙換了無數學校,暗示老師不要管他,隨便人嘲笑。
於是他的校園生活,不是遭人欺負戲弄,被人指指點點繞道走,就是自己崩潰失控。
輾轉往複,不斷的折磨,他被逼到極限時,在最後一所學校里,遇到了程璃。
那時已經是高二開學的時間了。
他蜷在座位里,貼牆縮著,同桌的男生笑嘻嘻用圓規的尖頭往他身上扎,他甚至感覺不到疼,只覺得恐懼,無處可藏。
那男生離他更近,想扎他的臉,就在這個時候,一截粉筆「嗖」的飛過來,正好打在同桌的手上。
女孩的聲音清亮果斷,直衝耳膜,「不準欺負他!」
許擇遙那個時候,不知哪來的勇氣,順著聲音抬起頭,看到了講台上秀麗颯爽的身影。
只一眼,就迅速埋下頭,把自己縮得更緊。
可再也沒能忘掉。
那個畫面就像帶著刀斧一樣,深深鑿進他的腦海里,成了他短暫的十幾年生命里,唯一帶著色彩的珍寶。
沒過多久,他被同桌用黑板擦打中,血順著額角流下來,他動都不動,心裡遲緩地想,一次而已,一次就該滿足了,她是班長,那麼受歡迎,怎麼可能再來注意他。
但程璃偏偏就是注意了,不止注意,還直接端走了原同桌的東西,把書包往他旁邊一放,笑著說:「今天起,我是你同桌。」
說完后,她拍拍桌子,頗有威嚴地朗聲宣布:「以後這個同學歸我罩了!誰也別想欺負他!」
直到多年後,直到跟程璃面對面坐在商務車裡的此時此刻,許擇遙都感激額角的那道傷口。
是它把這世上唯一能照亮他的光明,帶來了身旁。
程璃的腳還在許擇遙膝蓋上,冷氣早就散乾淨了,現在被他緊緊包住,只覺得著火了似的發燙。
她手指摩挲著杯沿,盡量壓住頻率失常的心跳,問:「你說……我不知道什麼?」
許擇遙低垂的長睫顫了下,過了好半天才低聲說:「沒什麼。」
程璃莫名覺得他有些難過,恍惚回到了第一次在別墅過夜的晚上,那種小狗崽餓肚子似的可憐巴巴,搞得她半句探究追問的話都不忍心說。
她慢慢呼出一口氣,動了動腳,「我放下來……行嗎?」
許擇遙垂著頭,手不肯松,等到車停穩,他才慢吞吞放開,找出雙一次性拖鞋給她穿上。
屬於她的溫度徹底離開,剛才的親密像夢似的,讓他滿身鼓噪得快要衝破血管和皮肉的燥熱,刷一下變涼。
開車門前,許擇遙脫下西裝,不容拒絕地罩在程璃身上。
程璃下車就懵了,「這是哪兒?」
車開的時間並不長,應該距離片場挺近,可是看起來又像私宅的車庫。
他悶悶說:「我的房子。」
程璃無語,簡直服氣了,許總這是什麼愛好,專門在各大影視城附近置辦房產?
轉身的功夫,車已經掉頭開走了,程璃有點慌,「哎,鄭秘書走了?這附近能打到車吧,我等下……」
許擇遙刷指紋開門,目光沉沉盯她,「等下?」
程璃覺得自己今晚氣場有點弱,完全被許總壓制了,「等下回劇組,明早六點開拍,有我的戲份。」
許擇遙「嗯」了聲,「我讓他明早五點來接你。」
說完自顧自進去了,大門敞開著,等她來關。
要說一起過夜,之前也不是沒有過,可那時是欠債的協議關係,現在他傷已經好了,車上氣氛還那麼曖昧,再留下就不太好。
許擇遙遲遲沒聽到腳步聲,心裡汩汩地泛著酸,回過頭,「你再不洗熱水澡,明天感冒,什麼都不能拍了。」
許總是個很執拗的人,他認定的事,基本沒有反駁空間。
程璃放棄跟他爭辯,認命地進門,想著反正身上的衣服已經被空調烘得半幹了,等下洗完澡,應該能幹得更徹底些,可以繼續穿。
許擇遙站在沙發旁,隨意解開繫到領口的扣子,抬手去解襯衫腕扣。
燈光下,他身形修長,暗藍色襯衫直晃眼睛。
程璃默默扶額,這人啊,怎麼能這麼符合她的審美……太過分了,根本就是用美顏瓦解她的意志!
她咳嗽兩聲,果斷扭頭,「我用哪間?」
他說:「樓上第二間,裡面有乾淨衣服和化妝品。」
程璃當時就震驚了。
「等等,衣服和化妝品?!」她沒發覺自己眉頭都擰起來了,「……那個房間里住過你女朋友?」
許擇遙一失手,差點把襯衫袖口給扯壞。
臉板得更陰沉了,說話都帶了怨氣,「全新的!」
看她還是滿臉懷疑,許擇遙覺得喉嚨哽著血,衝口而出:「專門給你用的!」
程璃一愣,很明智地打住話題,迅速轉身上樓。
剩下許擇遙在客廳里扶著沙發,被她氣得胸口直疼。
樓上第二間卧室果然一應俱全,衣櫃里連睡裙都掛著好幾套,標籤還沒拆,確實全新無誤。
程璃不相信他說的「專門給你用」,要說「專門給未來女朋友用」,還有可能。
洗完熱水澡出來,找出一套最舒服的運動裝穿上,尺碼剛剛好,程璃站在鏡子前暗想,莫非許總正巧偏好她這個身形的?
她仰躺在床上,給遠在祖國另一頭的小姐妹發微信,這位可是戀愛小能手,沒有她說不通的感情問題。
程璃:「我把老闆撞骨裂,然後他似乎對我有點特別。」
小姐妹秒回:「欠虐?」
程璃不樂意,「我給他做了好多天飯呢。」
小姐妹表示,「那可能不小心抓住了他的胃。」
「這麼說是因為廚藝看上我?」程璃眨巴眼睛,「你怎麼就不能說,是因為我貌美如花,性感撩人?」
小姐妹哈哈大笑,「貌美如花還有點可能,性感撩人就算了吧。」
看來還真是因為長得美外加廚藝合格?
程璃翻身坐起來,手指戳屏幕,「不過,我也不確定他的心思,就是猜的。」
小姐妹很興奮,「等等,你先告訴我,你對他有沒有……嗯?」
程璃認真想了想,「心跳加速算不算啊?」
小姐妹:「……不太算,我看到所有帥哥心跳都加速。」
程璃無奈了,「那怎麼樣才算?」
「那種全世界都消失,眼睛里只剩下他一個的感覺!」
嘖,太矯情了。
程璃不發了,收起手機下樓,她晚飯還沒吃,準備去看看冰箱里有什麼,隨便做點。
樓梯下了一半,就看到許擇遙換了家居服,正身姿筆挺地站在廚房裡炒菜,動作熟練利落,堪比頂級主廚。
她站住不動,盯著他看了一陣。
很好,世界並沒有消失,一切都相當正常,沙發還是沙發,電視還是電視。
程璃定定心,走到廚房邊,「許總還會下廚啊?」
該不會是黑暗料理吧。
許擇遙正好把最後一道菜出鍋,端到餐桌放下,有條不紊收拾廚具,順便遞給她一雙筷子。
程璃將信將疑夾了一點放進嘴裡,眼睛當時發亮,趕緊又嘗了另外兩道。
「你做飯居然這麼好吃!」
添第二碗米飯時,她百分百確定了,許總絕對不可能因為廚藝對她感興趣。
他是色香味俱全的真大廚,她是勉強餓不死的小蝦米。
這樣一來——
程璃下意識摸摸臉。
美貌嗎?更不可能,他做這行的,什麼美人沒見過,不會那麼膚淺。
許擇遙正慢條斯理吃著飯,跟往常一樣冷颼颼的神色下也看不出什麼特別。
程璃托著下巴,指尖在臉頰上敲了敲,暗暗深吸一口氣,下定決心。
不猜了,直接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