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38
劇組的駐紮地是片幾乎望不到邊的曠野,寒風烈烈而過,許擇遙說完時,程璃感覺到臉上一涼,伸手摸了摸,竟然是雪。
遠處副導演朝她狂揮手,高聲喊:「程程——快點過來!下雪了!」
為了這場雪,董憲已經等了好多天。
細雪天里,顏芝公主帶隨從趕路遇到埋伏,還有夜晚領兵突襲敵營,兩段都是殺青前的重要戲份,機不可失。
程璃站起來,揚手示意,跟許擇遙說:「到我的戲份了,晚上回去我們再聊好不好?」
聽筒里一片沉寂,程璃心裡隱隱升騰起不安,「遙遙?」
許擇遙的聲音響起,像從冰海里剛撈出來似的,光是聽著都能感覺到他的涔涔冷汗,「好。」
程璃想再多說兩句,副導演又扯著嗓子催了,還不甘寂寞拿出個大喇叭,哇哇大叫,「程程!回來拍戲!」
催催催,讓不讓人談戀愛了!
程璃被震得耳朵里嗡嗡直響,軟聲安撫許擇遙兩句,掛電話往人群里跑,細密雪花拍在臉上,濕濕涼涼像眼淚似的。
當年她送書給同桌的那天,恍惚也是這樣的天氣。
高三上學期臨近期末,下了第一場小雪,她被迫轉學,在教室里收拾好東西,全班沒有一個人敢開口說話,都在默默注視她離開。
她背著滿滿兩大包書和雜物走出教學樓時,天色已暗,樓外路燈白亮,照著紛紛揚揚灑下的碎雪,放學時間還沒到,校園裡空蕩寂靜,更顯得追來的腳步聲焦急慌亂。
回過頭,就看到踉踉蹌蹌的細瘦人影,不敢靠太近,和她隔著幾步遠的距離。
是她的小可憐兒同桌。
想到以後沒辦法繼續罩著他,不知道他會不會再被欺負,她嘆了口氣,把包放下,在眾多書本里翻出想要的那本,嶄新的暢銷小說,《遙不可及》。
「小小,這是給你的,」同桌名字里有個「曉」字,她為了親近,私下裡取了昵稱,叫得很順口,「本來打算元旦聯歡會送給你的,可惜等不到啦。」
同桌不接,緊緊攪著發白的手指頭,有水跡從半長的頭髮下滴落到地面。
「別哭啊,」她把書塞給他,在他頭上輕輕摸了下,「希望你能像書里的主角一樣,徹底痊癒。」
她揮揮手,重新背起包,大步離開。
雪越下越大,落在肩上白白一層,她低頭抹抹眼睛,忽然聽到同桌嘶啞的聲音從身後傳來,「等——等等——」
他跌撞著朝她跑,地上雪滑,差點摔跤,手腳並用追到她跟前,依然不敢抬頭。
「班,班長……」
她耐心等。
「班長,我……我想跟你說……」他平常極少開口說話,斷斷續續,全身發抖,「如果再見面的時候,我能痊癒,能配得上你,可不可以……」他帶著哭腔,哽咽著問,「可不可以求你做我……做我的女朋友?」
她愣住,沒想到小可憐兒竟然存著這樣的心思,繼而釋然笑了,如果一句承諾就能帶給他力量,那有什麼關係。
「可以呀,」她眉眼彎彎,「所以你要努力。」
副導演的大喇叭震天響,程璃摸摸臉上冰涼的雪,配合服裝師和化妝師擁上來七手八腳的折騰,鎧甲加身時,她還沒回過神。
轉眼過去好多年了,從那天分別以後,她再也沒有同桌的消息。
同桌每天在學校勉強度日,不用交作業,也不會被點名,透明人一樣,久而久之,程璃只記得他名字里有個「曉」字,也記得笑鬧著喊他的昵稱「小小」,但姓什麼,全名怎麼叫,有些模糊不清了。
至於長相,說來也是遺憾,全班每個同學她都印象清晰,唯獨對他,一片空白。
小小永遠都在埋著頭,頭髮擋住眼,校服領子拉得老高,把下巴也遮住,唯有露出的鼻樑高挺削直,膚色極白,想來應該是個好看的人吧。
「程程,轉身看看。」服裝師在幫她調整腰帶。
程璃配合地轉過去,從回憶里抽離,嘴角微微挑起。
要不是《遙不可及》的劇本,加上許擇遙掛斷電話前提出的那個問題,她也不會想起陳年往事。
至於他說,「如果有人,像書里的主角那樣對你……」
怎麼可能呢,那種跨越時間和障礙,傾盡所有的愛,只有故事裡才有吧。
唯一有些相似的小小,也早已不知道遠在哪裡,認識了多少新的人。
而她,只想和許擇遙好好談戀愛。
等到晚上拍完偷襲敵營的戲份之後,程璃頂著一身雪回到小旅館,許擇遙端著還在冒熱氣的雞湯過來,他跑到附近的小飯館,借了廚房親手燉的,一直溫著。
「哪來的雞湯?」
他微笑,含糊說:「樓下買的。」
程璃沒多想,在他唇上輕吻一下,身心都暖了,任他幫自己脫下外套,捧起碗喝得非常享受。
「下午打電話的時候,你語氣不太對,」她邊喝邊問,「怎麼了?」
許擇遙坐在對面,傾身過來幫她把散落的長發別到耳後,喉嚨動了動,「沒事,就是想和你聊聊劇本。」
嘴上平穩,實則百爪撓心。
程璃看出來了,不太相信地笑他,「該不會還在想最後那個問題吧?」
許擇遙不說話,人卻明顯緊張起來,眼睛都不眨了。
以他過往的脾氣,說不定又在吃莫名其妙的醋。
程璃自認為了解他,放下碗,認真回答:「故事裡的感情當然動人,但如果放在現實里,就會顯得沉重了吧?」
窗帘的縫隙外,雪還在持續地下,更襯得房間里溫暖怡人,但許擇遙身上的熱度卻在這句話里頃刻褪凈,猶如被冰水迎頭澆下。
程璃回想著小說里的描述,主角的所有折磨痛苦,拚命要去愛一個人的執著,心裡發酸,「如果是我,寧願對方不要愛得這麼苦。」
他喃喃,「為什麼……」
「為對方心疼,而且,」她說,「要背負起一個人全部的感情和希望,被愛的人,也會很累,容易被嚇跑。」
程璃說完,狹小房間里一片安靜,遲遲等不到回應,她不解地伸手去摸他發白的臉,指尖剛碰到,就被一把抓住。
許擇遙掌心冷得像冰塊一樣,死死把她的手攥住,他手臂用力,往前一帶,程璃順勢坐到他腿上,被他牢牢困在懷裡。
唇貼著她的耳廓,隱隱發顫,「那樣的愛,你會累?會怕?」
程璃不明所以,摟著他點點頭,「最好的戀愛不就應該是放鬆舒服的嗎?像我和你這樣。」
許擇遙緊閉上眼,不敢讓程璃看見他的表情。
「遙遙?」程璃擔心地摸摸他的短髮,他像脆弱極了似的,脫力地把頭埋進她的頸窩裡。
他聲音很沉,有些不連貫,「頭疼,讓我就這樣,抱一會兒好不好。」
「好好,給你抱,」程璃在他繃緊的後背上耐心輕拍,「感冒了嗎?要不要吃藥?」
他遲緩地搖頭,牙關咬得很緊,心裡刀割一樣,越是疼,越把她緊緊箍住,生怕一不小心就會失去。
許久后,他沙啞地問:「我今晚不走行嗎?」
程璃本來被他抱得太過舒適,困意上涌,聽完立馬精神了,「不,不走?」
「就像昨晚一樣,」許擇遙低低地央求,「我保證不亂動。」
程璃一時沒答上來,他臉頰蹭了蹭,惹得她發癢想躲,剛往後退一下,就被重新摟住,他抬起臉,一雙眼浸了水似的,「程程,我頭疼,你別趕我走。」
心都要化了。
程璃毫無抵抗力,敗下陣來,「說到做到啊。」
他果然說到做到,那麼高高大大一個人,硬是跟她擠在小床上,老老實實摟著她,除了睡前不厭其煩的輕吻外,半點沒有逾矩。
程璃整晚半睡半醒,深夜迷糊醒來時,看到許擇遙滿頭都是冷汗,眉頭擰得死緊,嘴唇蒼白,輕輕囈語,「我不提以前,再也不提了……你別不要我……別不要我……」
不知道做了什麼噩夢。
程璃支起身,在床頭桌上抽了張紙巾把他額頭擦乾,手背試了試溫度,確定不熱,才小心地摟住他,柔聲哄:「別怕別怕,都是夢。」
許擇遙或許是聽見了,眉頭逐漸舒展,眼角有水跡溢出,悄無聲息滑進枕頭裡,又昏昏沉沉睡過去。
往後一周的天氣格外配合,要風得風,要雪得雪,程璃的拍攝進度一再提前,比預定時間早了兩天,說完最後一句台詞后,圓滿殺青。
片場氣氛熱烈,從劇組工作人員到演員,一齊給她鼓掌慶祝。
董憲站起來,直截了當問:「說吧,今晚殺青宴喝幾瓶?」
哄堂大笑。
程璃連連拱手告饒,「今天真不能喝,晚上就要飛回去,明天有個雜誌封面要拍,人家千叮萬囑不能吃刺激食物,等全組殺青的時候,我請大家吃飯!」
女明星的皮膚重要,大家都懂,互相開幾句玩笑,熱情擁抱過後,就算暫時放過她了。
沈傾戲服外披著大棉衣,看起來還是玉樹臨風,他含笑走過來,「恭喜。」
程璃也笑,「這段時間,多謝沈老師關照。」
「別客套了,」沈傾沒辦法地嘆氣,「我感情受挫,還沒恢復元氣,你可別再刺激我。」
他很有分寸,適當開了玩笑,微微正色,「離開片場,你就要正式開始走紅以後的生活了,公主殿下,努力適應吧,我們發布會再見。」
董憲也湊上來,同樣提到發布會,「月底片花正式公開,發布會不準缺席。」
程璃舉手保證,「您放心,絕對聽從組織安排。」
董憲不禁樂了,深深看她幾眼,猶豫了好半天,最後還是擺了下手,「先這樣吧,別的事,等慶功宴上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