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脫胎換骨
三十里地只能全靠腳走,更何況背上還背了一個人,行進速度自然是慢得很。
好在這人並不多重,大概是因為被燒得只剩下一具人乾的緣故,背起來很是輕鬆。
這一路上也乾乾淨淨的,竟連個蛇蟲鼠蟻都瞧不見。
而他們要去的地方也特別打眼。
在三十里開外,徐行之都能看見在東南方向矗立著一座接天的巨塔,它直通天際,浮光躍金,放眼四眺,唯有那裡有人工斧鑿過的痕迹。
即使沒有黑影指示,徐行之也絕對會選擇前去那裡。
蠻荒里不存在白日,天幕沉沉,像是老者眼上生出的膿翳。這裡應該是新下過一場不小的雨,驟雨初收,天色昏暗,林木蓊鬱,綠潮溶漾。
徐行之背著一具瀕死的焦屍,在林間跋涉。
但四周終究是太靜了,靜得叫人心頭打怵,徐行之索性吹起口哨來。
口哨聲很清亮,好像能滲進濕漉漉的岩石里去。
他挺流暢地吹完一首古調小曲兒,然後自己對自己真情實意地讚美道:「吹得真好。」
他背後的人稍稍動了動,一股熱氣兒吹到了他的頸項上。
……好像是在笑。
可當徐行之回過頭去時,他的腦袋卻安安靜靜地貼靠在他的背上,一動不動。
大概是錯覺吧。
穿過樹林,開始有嶙峋的小山次第出現,徐行之走得腿軟,實在是疲憊不堪,索性撿了個乾爽的山洞鑽了進去。
山洞裡有一塊生著青苔的岩石,徐行之想把那人靠著岩石放下來,但他卻發現,那雙胳膊像是僵硬了似的,幾乎是用盡了全身力氣圈在了自己脖子上,只給自己留下了一點點呼吸的空間。
徐行之不把他放下還好,如果打算放下,一不小心就容易被他給勒死。
徐行之挺無奈的,又不敢去拍打他的身體,生怕一不小心把他脆弱的胳膊腿兒給震掉了:「哎,醒醒。能醒過來嗎?」
身後的人蠕動了一下身體。
徐行之說:「咱們在這裡休息會兒。你放開我。」
身後人艱難地把蜷曲的手臂放開了一點點,卻並沒有真正放開徐行之,而是攥緊了他的衣角。
他的聲音還是被燒壞過後的嘶啞可怖:「……你要走嗎?」
儘管這張臉是如此可怖,徐行之的內心卻挺平靜的。
一方面,他才和那怪物短兵相接過,被濺了一臉血,現在看什麼都平靜。
另一方面,在怪物雲集的蠻荒里,一具基本保持著人形的怪物似乎並不是那麼可怕。
徐行之把人安置在岩石上,又細心地把外衣除了下來,裹在他身上,道:「……不走。」
那人被燒空的雙眼直直望向徐行之,虛弱道:「為什麼救我?」
徐行之把衣服給他掖好:「哪有那麼多為什麼?」
他呢喃道:「我若是死在你背上,該怎麼辦?」
徐行之覺得挺好笑的:「自然是背你回家啊。難不成把你扔在半道上?」
說罷,他站起身來,說:「外面有條河,我去汲些水回來。別把衣服往下揭,否則撕壞了皮肉可別喊疼。」
那人小奶狗似的抓緊了徐行之替他裹上的衣服:「……不疼。」
待徐行之離開,他便抓起了徐行之的衣袖,貪婪地嗅聞起來。
他身上片片皮肉隨著拉扯的動作簌簌落下,但他卻像是壓根兒察覺不到疼痛似的。
他小聲地喚道:「師兄,師兄。」
徐行之走出山洞,在河邊蹲下,心中仍有一股不真實感,盤桓不去。
他蹲下身,試圖洗去手上的血污,洗著洗著,血腥氣卻越發濃厚,叫人難以忍受。
徐行之膝蓋陡然一軟,伏在河邊乾嘔了好幾聲,什麼也沒吐出來。
他抹抹嘴,往河邊一躺,仰望著野綠色的天空,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腰際。
那把所謂浸染了天地靈氣的匕首還別在那裡,提醒徐行之他未完成的任務。
徐行之沒有注意到,距離他數十尺開外的林間,有一隻簸箕大的蛇頭慢慢遊了出來。
蛇只剩下一顆完整的蛇頭,而軀幹則是一具蛇骨,只藕斷絲連地勾連著一些腐肉。
蛇朝徐行之的方向無聲地吐出鮮紅的信子,又活動了一下下顎。
它的下顎張開,足以把徐行之的腦袋整個咬下。
徐行之無知無覺,只躺在原地發獃。
蛇朝徐行之步步欺近,卻在距他只剩十尺之遙時停了下來。
片刻后,它竟像是嗅到了什麼可怕的氣息,掉過頭去,瘋狂逃竄,蛇骨在灰地上掃動,發出銳利的嚓嚓聲。
徐行之聽到異響,即刻去摸腰間匕首,同時翻身而起,向後看去——
他身後一片空蕩,只有一些奇怪的痕迹一路蜿蜒到林邊,消匿了蹤跡。
……操。
徐行之判斷這兒不是久留之地,麻利地在河邊的一棵樹上摘下一片闊葉,用水滌凈,簡單卷了卷,裝了一點水。
在裝水的時候,他無意在水面上瞥見了自己的倒影。
饒是知曉此地兇險,徐行之還是不免花上時間呆了一呆。
這張臉長得真不壞,體貌修頎,頗有俠士名流之風,面部不動則已,一動便神采張揚,眼眉口鼻,無一不合襯「俊美」二字。
大抵是因為氣質太過矜貴清肅,左側眼角還落了一滴淚痣,徐行之板起臉來,竟能看出幾分禁慾的冷色來。
徐行之想,上天居然把這張臉給了自己這個碎嘴子,真是暴殄天物。
在徐行之感慨時,重新滑入林間的大蛇正在地上痛苦且無聲地翻滾著。
——它的關節正在被某種詭異的力量一根根挫斷,聲聲響亮,就像是一棵被掰折的草。
徐行之回到山洞裡時,發現那黑影已經坐了起來,手裡正掰弄著一根枯草。
枯草從尾端開始,已經被他折出了數條斷痕。
他一邊折,一邊數著數:「……五,六,七……」
看到徐行之回來,他把雙手背到了身後,仰頭看向徐行之。
……迷之乖巧。
徐行之看他精神還不錯,喂他喝過水后便催促道:「咱們快些走吧。這裡不大對勁。」
黑影點頭,把手裡折得七零八落的雜草放下,伸出兩條手臂,意指明確。
……要背。
徐行之打量了他一下:「我看你傷得也不是很重啊,自己起來走。」
黑影不動,只仰著頭看徐行之。
徐行之和他對峙了幾秒,不為所動:「起來。」
黑影依舊張著手臂,下巴微收,竟是一副委屈至極的模樣。
徐行之面對著那人焦糊得看不出五官的臉又堅持了片刻,眉頭不耐煩地一皺:「……嘖。」
再出山洞時,黑影仍趴在徐行之背上,身上裹著徐行之的外袍。
徐行之挽了挽褲腿,涉水朝對岸走去,而黑影回頭,看向茂密的林間,森冷一笑。
骨蛇倒伏在林間,骨頭扭成了一團爛泥,地上滿是掙扎過後的殘跡。
它倒在一片雜草間,早已沒了氣息。
一群蠶豆大小的螞蟻從巢穴里湧出,不消片刻就將骨蛇瓜分乾淨。
而奇怪的是,在路過徐行之剛才踩下的林間足印時,它們都唯恐避之不及,直接繞開,好像剛剛有一頭可怕的野獸從那裡路過。
三十里的路程一句話也不說,終究是無聊了點,徐行之花了二十多里路,把原主的記憶整理一遍后,發現大多都是零落散碎的細枝末節,竟沒有稍微完整一些的片段,就連那孟重光的樣貌都是模模糊糊。
徐行之起初覺得奇怪,但轉念一想倒也合理,這記憶是從死人身上剝下來的,有不詳之處,倒也不奇怪。
現在他唯一知曉的,是孟重光額頭中央有一顆硃砂痣。
要殺死孟重光,必然要從那裡下刀。
左右是無聊,徐行之主動跟背上的人搭起話來:「你怎麼受的傷?」、
那人嘶啞道:「……被人暗算的。」
徐行之又問:「你在蠻荒里呆了多久?」
他說:「不記得了。感覺有一百年那麼久。」
徐行之當他是開玩笑,便直入主題道:「你認識孟重光嗎?」
黑影沉默片刻:「你找他作甚?」
徐行之發現有門,不覺驚喜,答曰:「他是我師弟……」
黑影剛想說些什麼,二人突然同時聽得遠方炸開一陣喧嘩聲,一陣裹挾著熱風的靈力波紋橫推過來,險些把徐行之掃倒在地。
巨響的來源是東南方的巨塔方向。
黑影竟然難得顯露出了焦急之色,推了推徐行之的肩膀:「就是那個地方,快去!快去!」
按照徐行之的個性,肯定是立刻掉頭撒腿往西北方跑,越快越好,絕不去觸那個霉頭,但一想到孟重光有可能在那裡,徐行之乾脆一咬牙,朝高塔所在的方向狂奔而去。
愈逼近那交戰的中心地點,徐行之愈感覺背上的人焦躁不安。
而同樣的,愈逼近那巨塔邊緣,莫名的壓迫感就越叫徐行之喘不過氣來。
率先進入徐行之視線的是一個站在斷崖上的青年,半副可怖的鐵制鬼面擋住了他的上半張臉,他身在高處,玄衣飄飛,像是一隻烏鴉,掌心有淡紫色飛光眩轉。
……不過這是一隻小個子烏鴉。
徐行之記得這個人,他也在自己的話本里出現過。他是孟重光的手下,鬼修一名,通曉御鬼之術。
但徐行之還沒來得及為他取一個名字。
準確說來,整本話本里,徐行之只為孟重光一人起了名字。
在徐行之的設想中,世界共分人修,妖修,鬼修,和魔修四道,其中唯有人修一脈是公認的正道,有統領三界之能。
所謂妖修,是天地精氣依物而生,乃動植物修鍊所化。
所謂鬼修,是依著「眾生必死,死必歸土」的道理,能馭鬼,亦能馭屍。
至於人修和魔修,本都是人,只是大路朝天,各走一邊,人修,修道修心,講究的是細水長流、自然天成;魔修,修骨修皮,講究的是烈火烹油,癲迷人心。
而被困在蠻荒中的,無一例外不是妖魔鬼怪,以及犯了錯誤、墮入邪道的人修。
徐行之極目望去,果然有數只衣衫襤褸的亡鬼投梭似的上下飄飛,各個手執利刃,與來敵狂戰。
它們的額心,正閃爍著和那鬼面青年手掌上顏色一致的淡紫色雲紋。
鬼面青年身在高處,雖說著了一身漆黑,但實在是太過顯眼,很快,一支利箭瞄準了他的胸口,如飛電過隙,直奔而去。
箭在距他尚有十餘尺時,一支半丈有餘的九轉纓槍陡然護在了他身前,與那箭尖相抵。
兩鋒相抵,劃過一道電弧,纓槍硬是從中間把那箭鏃劈了開來!
隨後,鬼面青年身前有一陣幻影浮動,漸漸的顯出一個人影來。
人影抓住纓槍的末端,手腕翻抖,使得纓槍在半空中劃出一片圓滿的光弧。
那是個極俊美無儔的年輕人,可惜他的眉心間也有一點淡紫色的雲紋。
……這說明他不過也是一隻亡魂罷了。
他暫時拋下了底下激烈的戰場,返身朝向戴鬼面具的小個子青年,俯下身,照他面具的鼻尖處親了一口,笑眯眯地說:「……怎麼這麼不小心啊,也不知道躲著點兒。」
鬼面青年一怔,又羞又惱:「周北南,你趕快給我下去!」
他指尖一掐,紫光浮動,持槍的年輕人不受控地跌下了斷崖,在半空中踉蹌了好幾下,才站穩了腳步。
鬼面青年摸一摸鼻尖,咬著飽滿的唇,嘴角下撇,像是在生悶氣。
徐行之聽到背後的黑影由衷地感嘆了一聲:「……還好。」
徐行之問他:「現在該怎麼辦?」
黑影朝向天空,打了個唿哨。
徐行之不曉得他這是作甚,剛想細問,一具骸骨便從一塊巨岩后駭然冒出,嚇得徐行之差點一口氣沒捯上來。
那是一具女性骸骨,全身上下乾乾淨淨,已無一絲皮肉,但還有一頭雲鬢烏髮,被她妥帖地盤起,又挽了一條縹色長絛帶在上面。
她第一眼瞧見了燒得焦黑的人,驚訝道:「你不過是出去散個心,怎麼弄成了這樣?」
黑影並不回答,只冷聲問道:「怎麼回事?」
骨女伸出只剩骨殖的嶙峋右手,搭在黑影焦黑的左手腕脈上,說:「是封山的那一支。」
黑影嗤笑:「……不自量力。」
骨女的骨頭開始泛起淺綠的光芒,將一紋紋的光波推入黑影體內:「我先給你療傷。……你不必擔憂。即使你不回來,曲馳和周北南他們也能贏。」
聽到這番對話,徐行之覺得哪裡有些奇怪,但寶器相撞和囂叫慘嗥聲干擾了他的思路,他也不再多想,從他們的藏身處冒了個頭出去。
在混戰中,敵我很難區分,每個人都鶉衣百結,顏貌憔悴,若硬要說有些什麼不一樣的,大概就是一個十三四歲年紀的少女。
她身材細瘦得很,一身褐色短打被撕得破爛不堪,袖子挽到了胳膊肘以上,露出白若霜雪的細腕。
而與這一切形成巨大反差的,是她雙手各持的一把戰刀,雙刀乃青銅所制,若是立起來,比她的身高短不了多少,但她卻能輕而易舉地單手揮起,在騰躍間一刀斬斷對方的脖子。
她的臉上沾染了數道血跡,更顯得她白凈而柔弱。
正如骨女所言,這幫來襲擾巨塔的人很快如潮水般敗退,拖兵曳甲而去。
少女把雙刀交握,插回背上相交成十字型的劍鞘,拔足欲追。
徐行之一個心急,直接從藏身處閃身出來,揚聲喝道:「莫追!」
戰鬥地點是在空谷之中,是而他的聲音層層疊疊地盪了開來,迴旋不止。
少女聞聲回頭,見一陌生男子,不覺驚訝,微微歪頭。
而立在斷崖上的鬼面青年亦循聲望去,掌心紫光頓消,被他用來操縱群鬼、浮於空中的符籙啪嗒一聲,直墜落地。
他喃喃地念道:「……徐師兄?」
少女也不懼他,揚聲喝問:「為何不追?他們明明已經是落荒而逃了!」
徐行之指著他們離開的方向:「旗未倒,逃跑時陣型未亂,你見過這樣有條不紊的落荒而逃嗎?」
少女一怔,一時不知道該不該去追。
而剛才為黑影治療的骨女獃滯地望向徐行之,骨架發出咯吱咯吱的顫抖聲。
「聽他的。」
一道偏冷的命令聲從徐行之背後傳來。
徐行之回頭望去,登時瞠目。
黑影被燒乾的軀體舒展了開來,脫水到了極致的軀殼迅速成長,身高很快超越了徐行之。
他像是羽化過後的蝴蝶,褪去了皮焦肉爛的繭殼,露出了內里的本相。
他膚質極白,白到有種隱隱發著光的感覺,所謂的「男色撩人」,他大概只佔了后兩個字,渾身上下橫生一身霧蒙蒙的懶骨慵態,卻不叫人厭煩,眼角微微朝上剔著,眼尾處染了一抹天然的丹紅色。
他用徐行之的外袍囫圇裹著身體,卻比什麼都不穿更多了幾分魅色,該擋住的一樣都沒擋住。
徐行之看他的臉只看了片刻,卻無法從他腹溝以下移開視線。
……操。
這個人看起來是個漂亮姑娘,掏出來比我都大。
徐行之胡思亂想了很久,才意識到,剛才自己看丟了一樣非常重要的東西。
……此人的眉心,似乎生了一滴極漂亮的硃砂痣。
徐行之向上看去,恰和一雙桃花眼對上。
桃花眼和硃砂痣的主人就這麼直勾勾地望著徐行之,目光深潭一樣,既勾人,又有種恨不得把眼前人溺死其中的佔有之欲:「師兄,重光等了你這麼多年,你終於來找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