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最後一節課
那隻天藍色的禮盒袋,被周菡萏原封不動地拎回了家。
它像裝了鉛一樣沉,輕盈的紙星星成了石子,把她憧憬雀躍的心埋回了灰落的墳堆里。
「今天吃得怎麼樣啊,」媽媽笑容滿面地迎上來:「好好感謝老師了嗎?」
周菡萏強撐起嘴角,僵硬地點了兩下頭,走回卧室。
周菡萏脫力地倒回床上,悄然無息地躺了會,她翻了個身,拿起枕邊的手機。
簡訊界面,她和林老師的聊天記錄還停留在昨天互道晚安上。
晚安前,她壯著膽子,小心翼翼問了他電話,而林老師不假思索就告訴了她。
他為什麼沒來?
突然,一股子劇烈的悖約感和不甘心狠狠攥住了她心臟,硬生生的疼,迫使她點進對面的頭像,撥通了他電話。
那邊很快傳出聲響。
周菡萏慌張地把手機拿遠,但下一秒,她發現那是個女人平直的腔調——
「您好,您所撥打的電話正在通話中。」
周菡萏立即掐斷了,她甚至想發消息去質問,老師你為什麼沒有來???
她被澆了一頭冷水,儘是空歡喜。
可是她也知道,她不夠格。她有什麼資格為他的失約鬧脾氣,她是誰,她算什麼。
學生而已。
萬千學生之一。
想著,一滴淚從周菡萏臉頰滑了下來,淚水瞬間如倒閘般,越來越多,都來不及抹。
周菡萏昏昏睡去。
再醒來時,已是晚上十點多。
周菡萏都沒想到自己能睡這麼久,她立即摸到身側手機,屏幕上,多了條簡訊提醒。
看到來信人名字后,她鼻子瞬間酸巴巴。
林老師的。
【家裡有點事,沒去謝師宴,抱歉】
周菡萏唯恐慢了地回:【沒關係!老師您先忙自己的,等你忙完了我再來打擾你。】
她以為他還會再說些什麼,可這條訊息像是拋進了大海,再無迴音。
第二天,沒有。
第三天,也沒有。
……
整整一周,林老師再也沒聯繫過她,扣扣頭像也是一成不變的黑白。彷彿人間蒸發。
周菡萏不受控制地多想,林老師是不是預感到什麼了,預感到她頭腦失常的表白,所以躲著她,用一種溫和慢性的方式婉拒她,傳達自己的態度。
之後的幾天,周菡萏愈發悶悶不快,她真的很想、很想把那罐紙星星送出去。
哪怕林老師對她並無好感,她也想讓他親手拆開,親眼所見,自己那一顆一顆,經年累月的心意。
酷暑如磚窯,周菡萏終於受夠了等待和忍耐的煎熬。
她為什麼不主動去聯繫林老師呢。
她再次打開通訊簿,咬咬牙,撥通了林老師的號碼。
嘟了兩聲,對面接起來。
「喂。」
男人的聲音,林老師的聲音,像夜晚忽而亮起的星。
周菡萏激動、惶恐、慌亂,以至於渾身都開始打抖。
「林老師……」她唇瓣顫瑟,所有情緒都糅雜在這個氣息不穩的稱呼里。
過去的那些天,在她最絕望的夢裡,她以為自己已經被拉黑了。
林老師嗓音再度響起:「周菡萏?」
她趕忙答:「是我。」
他叫出她的名字,幾乎能讓她落淚,周菡萏揉了揉高熱的眼眶,不知該訴說什麼,思緒百轉千回,到口邊只成了一句關乎近況的客套詢問:「您最近還好……」
「喂?」
突然間,林老師彷彿聽不到她講話。
周菡萏又叫了一聲:「林老師。」
耳邊的林老師,語氣無奈且疲倦:「我這邊信號很不好……」
「你在哪?」
這句話下意識衝出來。
可林老師不知是沒聽清還是不願回答,只說:「聽你講話斷斷續續,有什麼事等我回去再說,好嗎?」
好。
心再次跌到谷底,這個字如鯁在喉。
周菡萏張張嘴,接連試了好幾次,才把它強作輕鬆卡出去:
「好啊。」
出聲的同一刻,對面斷了通話,再無動靜。
窗外的世界暗下來,灰沉地綳著臉,像暴雨的前奏。
——
八月,林淵回了市裡。
他在山裡待得太久,再見車水馬龍,燈紅酒綠,竟有了幾分隔世之感。
突如其來的第二次中風,徹底奪去了父親的生命。
悲慟之至,林淵根本無暇顧及其他。
歷來家規要求長子必須去山中守七七,料理好後事,林淵便把父親的骨灰帶去了城外深山,那裡有一塊林家墓地,流水環繞,林木蓊鬱。
林淵暫宿的老宅山莊,信號奇差,別提沒有網路,就連發簡訊打電話都要靠運氣。
小山莊平常由一對年邁夫婦打理,粗茶淡飯,抱朴含真,如隱居世外的高人,講的方言他也聽不大明白,幸好他帶了十來本書和顏料畫本,每天勉強能靠閱讀寫生打發時間。
山莊雖然地處陰翳,清涼如水,奈何蚊蟲繚繞,不勝其擾,來這住下后,林淵幾乎沒睡過一次好覺。
搬回市區公寓后,林淵沒忙著補眠,沖完涼就回了房間,取出抽屜里那張紀念冊。
因為父親的突然離世,他錯過了當日的謝師宴,也因此沒有把這張早已寫好的東西交給那個學生。
這陣子,他凡事纏身,也不知道她過得怎麼樣。
這些事,他也不想同周菡萏講,高考完了就該全身心的快樂自在,他絕不會把這些本就不需要她承擔的負面情緒帶過去。
等一切處理妥當,他的肩頭和她一樣輕了,才好平等地向她傾訴,他的那些心裡話。
林淵垂眼看那張同學錄內頁,藍色紙皮,老師寄語下方,是勁挺俊逸的鋼筆字,書寫著一個不同旁人的特殊話語:
「致我的學生周菡萏
顯然可證,我喜歡你。
一個不大合格的數學老師」
林淵默念幾遍這段話,撐著額頭,自嘲一笑,人年紀越長,似乎越不懂得如何恰如其分表達心中所想。
思來想去,還是選了最符合自己身份,也最為直接乾脆的法子。能把教師寄語寫成情書,他也是奇怪。
只願不會驚到她。
不過,得約個時間把這張紙先送出去先。林淵拿起手機,找到通訊簿里的「小荷花」,撥打出去。
可林淵並沒有等來小姑娘的聲音。
他試了好幾次,都是關機。
心一緊,林淵上Q.Q找她,周菡萏的號是下線狀態。緊接著,他留意到她的簽名欄,那是一段亂七八糟的廣告文字和網址字元。
林淵點進她空間,狀態欄被虛假兼職信息充溢著。
最後一條屬於原號主的狀態,停留在謝師宴前一晚:
「祈禱今天可以睡著,做個香香甜甜的美夢。」
——
不多久,開學了。
那個學習小組再無動靜,像蓬勃盛夏終會走向冬日清寂。
得知周菡萏去了復旦,林淵雖有悵然,但仍理解祝福她的選擇。
他想向齊嘉佳打探周菡萏近況,可又怕給她徒增困擾,她初入高級學府,忙著融入,忙著適應,還無暇顧及兒女私情。
九月中旬,林淵忍耐未果,只能去群里故作隨意道:很久不見你們在群里說話了。
齊嘉佳回得很快:因為我們都上大學了啊。
一句話,似鈍擊。林淵怔然失語,胸中微澀,但還是往下問道:你們去了不同學校,還有聯繫嗎?
齊嘉佳:周菡萏?
林淵:嗯。
齊嘉佳回了個奸笑表情:她忙著跟社團學長眉來眼去,哪有空理我啊。
林淵瞭然勾唇,附和了她玩笑話兩句,不再多言。也是,是他失約在先,他怎可生怨。
——
周菡萏的確被盜號了。
申訴問題她幾乎忘光了,她心急如焚地嘗試著各種有可能的答案、有希望的辦法,只因為林老師還在上面,等來的結果,也是一次次的審核失敗、密碼錯誤。
她突然絕望到極點,她甚至自暴自棄地想,這或許是上天旨意,想趁此機會,割斷他們師生間的所有交集。
八月初,周菡萏跟著母親去了上海。
成績出來后,失去林老師迴音的她,心灰意冷,在長輩的建議攛掇下,鬼使神差填報了復旦大學。
提前過來也無他由,打算先在上海親戚家住一陣,熟悉周邊環境。
出發前,周菡萏把跟著通知書寄來的SIM卡插/進新手機,老卡被她丟在了家裡抽屜。
月底,周菡萏去復旦報道。
新生如螞蟻,密密麻麻擠在同一片晃眼的白光下,學長學姐比頭頂的艷陽天還熱情。
她的室友來自五湖四海,有著不同的個性。
剛入學,大家帶著揮霍不完的新鮮勁,除了軍訓回來會抱怨兩句,其餘時間都在好奇而愉快地張望探索這間神秘龐大的「新基地」。
晚上她們就開卧談會,聊著高中往事。
偶爾也會談及老師,能進這間院校的學生,多是曾經班裡的佼佼者,深得老師賞識和器重。
周菡萏緘默不語,聽著她們談論老師的那些好,似乎和林老師待她的那些「好」,並無多大差別。
也許林老師只是欣賞學生,善待學生,而她卻浮想聯翩,逾矩越界,對他產生了過多期待,超出倫理道德的非分之想。
說到底,還是她的錯。
他把線畫在那了,她卻躍躍欲試要跨過去,難怪逼得林老師掉頭就走,漸行漸遠。
原來如此。
大一上學期,周菡萏也進了學生會,參加各種社團,她結識了不少新朋友,也有男生同她搭訕表白,可不知怎的,她總是不由自主地在心裡把他們和林老師比較。
她也絕望發現,再沒人如林老師那般好。
她再也遇不到比林老師更好的男人了。
一學期,周菡萏看似享受和融入,實際心底鬱鬱寡歡,如果還有林老師聯繫方式就好了,她還能像朋友一樣和他分享自己在大學的趣聞軼事,也許他聽了之後還能笑一下,再和她說幾句他學生時代的事情,那樣該多好。
其實也不是忘了林老師的手機和Q.Q,相反,她記得滾瓜爛熟。
可她不敢再存,也不敢再加。
她不敢再打擾他。
未畢業的時候,她曾無比渴望不再是他學生的那一天;
現如今,她卻做夢都想著時空倒轉,回到過去。
這樣的話,她還可以像蝸牛那般躲在身份的偽裝殼下,再順理成章小心翼翼地探頭,接觸到他。
林老師一定還在教書吧,
一定還有很多女生仰慕他,
也許他已經有了漂亮登對,和他一樣優秀從容的女友,
他打算組建家庭,生兒育女,
最後過上平安幸福的生活……
真是這樣就好了,他應當一生順遂,周菡萏卻越想象越難過,躲在被子里悄無聲息地淌眼淚。
她可真想他啊。
她還是那麼喜歡她的老師,哪怕人事已非,歲月變幻。
——
大一上學期的寒假,周菡萏拖著行李回了寧市。
大年初八,齊嘉佳打電話約她聚餐,說還有十來個高中同學,有男有女。
大家並無多少變化,再見面仍是熟練的融洽,周菡萏一向話少,多數時候都在聽他們眉飛色舞地描述大學瑣事。
席間,齊嘉佳和吳恙旁若無人地秀恩愛,惹得幾匹「孤狼」作嘔連連。
吃過飯,班長提議去唱歌,於是找了家附近的KTV,坐到包廂里,幾個同學迅速搶佔點歌屏。
服務生送來了繽紛的果盤和各色茶飲。
周菡萏坐在沙發上,叉了塊草莓,慢慢嚼著,聽他們唱。
到第三首歌時,班長突然打著電話走出去。
再回來時,他一臉神秘,半掩著門板,高聲說:「你們猜猜我把誰請來了!」
大家疑惑望向門口。
下一秒,班長如拆封驚喜大禮般哐一下拉開門。
一道瘦長影子立在那兒,面容在漫入的光線中,逐漸明晰。
看清來人後,包廂里的尖叫,幾乎要掀翻屋頂。
幾個過度興奮的同學迎上去,眾星拱月把他擁過來。
周菡萏紋絲未動,只怔忪望向門口,在他視線將來時,她迅速低頭,端起玻璃杯,抿了口水,然後再放回去,想了想,又拿起來,再放下。
不知所措。
心如亂麻。
沒有更確切的詞能形容她當下感受。
她沒想過還能再見到他,此情此景下。
「林老師,坐這吧。」
「林老師,好想你啊。」
「林老師,你怎麼還這麼帥啊!」
……
……
同學們挨個站起來,一面調侃逗貧,一面禮貌地給他讓座。
他嗓音有笑,一如既往:「你們別客氣,我隨便找個地方就行。」
「林老師,來一首嗎?」有人殷切地呈上話筒。
林淵道:「我是過來聽你們唱歌的。」
周菡萏也叫了他,再這樣呼喊他,像心裡藏了很久的刺又扎到鼻頭,儘是酸楚。
可她還是忍不住偷看他。
他已經坐下了,和身邊同學交談,就在她左側方的單人沙發上。
他穿著黑色的高領毛衣,依舊乾淨挺拔、文質彬彬。發梢似乎修短了些,也顯得更精神了。
歲月讓很多男人遺失了當初的意態和模樣,可他卻如淬鍊之後的劍柄,篩濾之後的山澗,愈顯高風峻節。
他還是那個,最好的樣子。
周菡萏斂目,有點慶幸,又有點落寞。
忽地,她肩膀被攬住,齊嘉佳的嗓門緊跟其後:「林老師!林老師!你看我和周菡萏現在誰更漂亮!」
大家鬨笑起來。
周菡萏驚得往林老師方向瞧,卻見男人也打量著她,眼光溫淡。
她的心在驟停之後,變得慌亂失守。
須臾,林淵給了個折中的答覆:「都漂亮。」
他目光放遠,似乎囊括了在場所有女孩子,順著問下去:「你們都談男朋友了吧。」
「沒有哇——」齊嘉佳旋即答:「我等著追求老師……」
話音未落,已被她家吳恙扯走:「老師您千萬別搭理這個瘋婆子。」
林淵笑起來,還是口吻隨意問:「其他幾個呢。」
有女生搖頭,也有女生點頭。
唯獨周菡萏沒吭聲,也把他的視線重新勾回來。
周菡萏凝視著男人眼睛,那裡有他的疑問與好奇。
她心臟成了空谷,那句似是理所當然的「你們都談男朋友了吧」,低徊不絕。
周菡突然有點恍惚,身畔音樂隱沒,大半年前的盛夏記憶潮水般湧來。在那個背信失約的午後,她拎著那罐冰淇淋色的紙星星,走在漫長尖銳的蟬鳴里,樹影在她頭頂流淌,失望如豆大的汗珠劈頭蓋臉砸下,前路望不到頭,她心痛到窒息。
封印許久的拗氣、不甘、忿忿不平,病菌般肆虐開來。
她放在膝上的指節輕顫,幾秒光景,她唇瓣輕啟,故作輕快答:
「談了啊。」
包廂里輕呼頓起。
林淵垂了垂眼,微微笑問,「也是同校生么。」
周菡萏點點頭,是自己也沒料見的僵硬。
齊嘉佳湊過去:「我怎麼不知道?!」
周菡萏笑笑:「放假前剛確定關係的,還沒來得及告訴你。」
說完下意識看了眼林老師。
男人還看著她,說:「挺好的。」
齊嘉佳是個八卦達人,瞬間接過話茬:「老師你呢!到底給我們找到師母沒有啊?」
「我啊,」林淵倚回去,故作玄虛道:「這不是你們該操心的事。」
哦唷——男生們集體揶揄開來,心領神會。
「好吧,」齊嘉佳溜到點歌台,「我決定送老師一首歌,表達我對你曾經的仰慕之情。」
吳恙嚷道:「你得了吧。」
影幕上,前奏響起,歌名赫然顯現,《只要我長大》。
為什麼會是這首?
周菡萏在黑暗裡瞪大了眼,如溺深海,突地不能呼吸。
高三下學期時,她曾在電台匿名點過這首歌,為了送給林老師。
那時只想藉此傾吐衷腸,從不求他能聽見。
齊嘉佳的話筒遞來:「小荷花,來!咱們一起唱!」
如在眼下擺了道刑具,她勉力笑著,抗拒地把麥克風往外推:「你們唱吧,我五音不全。」
「哪有,謙虛過度了吧。」在場無人知她心事,也不怪齊嘉佳大大咧咧:「來吧,來吧。」
齊嘉佳拚命攛掇她:「林老師還在呢,謝師宴他沒來成,今天百忙之中賞臉來我們這小小包廂,給他點面子吧。」
周菡萏還是不應,已有幾分無名火:「我真不想唱。」
齊嘉佳不再勉強,找了另一個女同學。
周菡萏端起水杯,半晌沒放下,耳邊是她們的大合唱。
明明是粵語,她卻能清晰默念每一句:
「你把黑板擦一擦背影多麼瀟洒
說我勤學嗎生病也不請假
拿起筆亂畫就愛聽你說話
……
我的臉很紅是吧原因你會知道嗎
只要我長大就可以愛你嗎
你教我認得愛卻不能碰它
等到我長大才可以去愛嗎
這顆心我管不住它請你收下
……
錯落在沙漠的雪花
寂寞是相愛的時差
無法開花愛卻發芽
不是說努力嗎堅定就能得到嗎
為何誰的初戀都有落差,
遺落在某年某月寒假,
但這段回憶其實沒有蒸發……」
她們放聲齊唱,毫無顧忌。
而周菡萏眼底蓄滿了淚,只有黑暗做掩。
借著放水杯的動作,她悄悄抹去了淚水,可抹不掉的是回憶,痛如刀絞,只有真心投入的人才體會得到。
她突然懊惱不已,懊惱自己為什麼要撒謊,為什麼那樣回答林老師,為什麼不說實話。
她明明還深愛著他,深深愛慕著她的恩師,她不知道在場是否還有別人與她心思一致,可她清楚知道,自己這場刻骨銘心的暗戀,從一開始,就註定是一次長久的告別。
一曲終了,眾人嚎叫鼓掌,氣氛爆炸。
有男生切了新歌,問林老師要不要一起唱,他推託說想去趟廁所。
周菡萏望著他走出包廂,突地,一個念頭如電劈過,她也跟著起身,說:「我也去下洗手間。」
她要告訴他,那天沒來得及說出的話。
心底有個聲音在嘶喊,如果今天不說,以後就再沒機會了。
周菡萏疾疾追過去,在衛生間門口等著。
片刻,林淵走了出來,洗完手回頭,他看見了廊邊的女孩,目光有一刻的停滯。
四目相對,思緒萬千,翻湧如潮。
其實林淵早就在看她了。
她仍是那個只一眼就會留意到的學生,沒有之一。
一進包廂,他努力剋制,不讓自己的視線,太過明目張胆地追隨著她。
她長大一些了,曾經的齊劉海成了中分,細軟的棕色頭髮披拂在潔白毛衣上,已經有了一點小女人溫婉的味道。
聽她說有了男友,他一刻心灰。但細思過後,也迫使自己接受。
「林老師。」周菡萏叫他。
林淵走過去:「怎麼了。」
周菡萏咬了咬唇,似在下決心:「我有話想跟您說。」
男人身側指節不經意微曲:「你說。」
周菡萏眼光灼灼:「我高三的時候喜歡……」
她頓了頓:「過你。」
現在還喜歡著你,從未淡去,歷久彌新,可是她不敢說了。
因為不久前在包廂里為了挽回那一絲可悲自尊的謊言,她不得已又撒了個謊,一個「過」字,成了最佳幌子,只因怕給他負擔,怕打攪他如今的人生。
她無法做到從頭到尾的緘默,縱使這真相,只有一半,甚至一半都不到,也好過隻字不提。
周菡萏喉頭近乎哽咽,可她還是強撐著嘴角,故作輕快和釋懷:「去年謝師宴那天,也是想和你說這些,可惜你沒有過來。今天能再見到你,能把那時候的話說出來,我好受多了。」
林淵沉默良久,他的手曲成了拳,卻未使力,彷彿只撈到一片虛無。
少晌,又緩慢放開。
「謝謝你,」林淵莞爾,是熟悉的溫潤妥帖:「我也很喜歡你……」
同樣的停頓:「這個學生。」
得到答案了。
終於得到答案了。
周菡萏猛低下頭,洶湧出淚水。
她揉了揉鼻子,那裡不知何時全濕透了,而後深鞠一躬,用力大聲說:
「謝謝老師!」
周菡萏回過頭,瘋了一樣掉淚。
KTV走廊光怪陸離,充溢著兩旁包廂的咆哮嘶吼。
她每一步都如陷泥沼,異常艱難。
周圍像個封閉的萬花筒,大雨滂沱,她怎麼也走不出去。
心臟像被一絲一縷強扯下來,那般痛入骨髓。
可她還是拼了命地安慰自己——
真好啊,曾幾何時,她日夜期盼,期盼親耳聽見他的回答,哪怕是拒絕,哪怕結局不那麼完滿,不是她美夢中模樣,也好過在滿腔遺憾與惴惴難安中將餘生虛度。
真好啊,終於讓他知道,他有多好多優秀,一個叫周菡萏的高三女生,曾全心全意也不求回報地愛慕著他,能溫柔細數有關他的所有,也能無所畏懼耗儘力量奔跑不休,只為了追上他的背影。
只因為她覺得,他值得。
林淵立在原處,注視著女孩的背影,許久,許久。
久到,過路人都奇怪打量著他。
久到,像是忘了怎麼走。
難捨的痛意,在他心口蔓延。
可他深知,他已是過去。這一程雖短、雖靜,但領她走過,再目送她離去,已是人世至幸。
只是,平安順遂,前程似錦。
他還沒來得及說。
——
假期結束,周菡萏回了上海,繼續求學。
林淵也返校教書,因為上屆績效突出的關係,這學年他被提任為班主任。
再後來幾年,桃李滿園,林淵的名字與國家特級名師掛上鉤,家長學子們趨之若鶩。
階下學生提起他,無一例外「好老師」三字。
但大家也會好奇,為什麼某一屆於他而言意義重大,因為他在課上會不時提起,他最喜歡的學生在15屆。
學生們總下意識以為,他口中的15屆,是一個年級,一個班,一群人。
可旁人不會知道,也不會再有人知道了。
話並未講完,後面還跟了一句。
這一句,是繞樑的曲,是不散的煙,是難融的雪,是牽挂卻不能回首,是講堂之上的倏然恍惚和隱隱作痛,是他只能在心底默念著的,此生最是難忘的明亮面孔:
「我最喜歡的學生在15屆,」
——她的名字叫周菡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