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四節課
中午,同樣的水果,以不同的包裝重新回到周菡萏的車籃子里。
齊嘉佳踩著腳踏車,與她並肩騎行,不時瞟那幾眼,感慨道:「咱們林林可真是兩袖清風油鹽不進啊。」
「那怎麼辦啊,」日光里,周菡萏苦惱地擰著眉:「我媽回去問我水果的事怎麼辦?」
「就說買回來吃的。」
「這些水果也太不日常了吧。」
齊嘉佳嘆氣:「這倒也是。」
非機動車道,後邊電瓶車摁著喇叭,兩個慢行的女孩只好從並排同行換成了一前一後。
正值夏末,街畔樹木蒼鬱,晴空無垢無暇。
拐了個彎,越過一道陰翳,騎出去一段路的周菡萏陡然剎車,鞋尖點地。
齊嘉佳也跟著停下,回過頭,困惑地看向她。
「我想到給誰了。」周菡萏說。
齊嘉佳歪頭:「給誰?」
白色帆布鞋掉了個頭,車頭轉回去,周菡萏原路返回,回到那片被晦暗的旮旯。
齊嘉佳訝然,還是跑了過去。
這個拐角,有個年邁的老頭長年在這賣藝乞討,一手二胡拉得很好。
只是這會他靠著牆打盹,草帽搭在臉上,只露出飽經風霜溝壑橫生的下巴和蒼白稀疏的鬍鬚。
腳邊不鏽鋼碗里擺著幾張小元鈔票和硬幣。
「給他啊?」齊嘉佳不自覺放低聲音。
周菡萏連點好幾下頭,把那袋彩色的水果,小心翼翼放置到他跟前。
也許是平時與城管的周旋躲藏,練就了敏感的直覺,下一刻,老人就拿下草帽,遽然睜開眼,瞪著這兩個小女孩。
他眼白髮黃,瞳孔也是長者特有的渾濁,把周菡萏和齊嘉佳都嚇了一跳。
「你們幹什麼!」他聲音唬嚇。
周菡萏一慌就容易結巴:「給……給你送水果。」
「突然給我這個幹嘛?」老頭面色緩和些許,搖著草帽扇風,小鬍子飄飄,似不為外物所擾。
齊嘉佳解釋:「天太熱了,給您解解渴。」
「沒、沒有毒的。」周菡萏說。
老頭拎起那袋子細瞧,手指乾瘦如枯木。
周菡萏見狀,飛快補充:「也都洗過了!很乾凈!」
「這麼多都給我啊?」
「嗯。」
老頭笑了,把水果兜到懷裡,耷拉的眼皮也難掩愉悅,他直接掏出一隻青蛇果,清脆地啃了口,揚揚手道:「甜的甜的,謝謝你們兩個小姑娘啊。」
周菡萏和齊嘉佳不約而同笑了。
齊嘉佳還打趣道:「您年紀這麼大了,牙口還這麼好的。」
她們正要走,老頭拿起二胡,開始拉曲子。
周菡萏不知那曲子叫什麼,但覺輕快,兩個人也放了自行車走回來,蹲下聽他演奏。
不時相視一眼,笑嘻嘻的。
「這叫什麼啊?」一曲盡,終要離。周菡萏仍是好奇。
老頭捻須一笑:「光明行,」說完又自我陶醉般哼了兩句:
「萬里光明行……
太陽正當頂……」
——
周菡萏認為此事已經完美解決。
既然林老師不肯收,那她就把水果送給失獨老人。希望這份本該屬於他的東西,能通過這樣的方式為他積下人間福德。
小女孩自欺欺人性質的迷信,但也好過什麼都沒做。
心情放鬆地度過了高三第一周,第二周周一班會課,進行了坐位調整和班乾重選。
迫於老班淫威,周菡萏和齊嘉佳被班級制度無情拆散,好在兩人隔著一條過道。
新同桌是個學霸,在全校都名列前茅的那種,並且不苟言笑,始終綳著嘴角,滿臉寫著生人勿進。
而周菡萏屬於中階人士,各門成績都不瘟不火,在班上也就十多名的樣子,高考發揮照常的話,一本不是問題,985還需努力。
分好座位,她回頭瞥了齊嘉佳一眼,她也在看她,兩人戀戀不捨。
齊嘉佳還很戲多地抽了兩下鼻子,抹著眼角虛無的眼淚水。
周菡萏翻了個白眼,繼續關注黑板上的班干競選票數。
雖然都沒她的份,但有她的新同桌,上學年的數學課代表,張芸。
這學期她同樣想當數學課代表。
「張芸,你票數最高誒。」
周菡萏盯著那一列最為突出的「正」字,為新同桌的連任而高興。
女孩推了推眼鏡:「謝謝。」
「不用客氣的。」周菡萏笑道。
——
當晚,數學晚自修,林淵一進班,就問:「你們是想聽課還是做作業?」
「做作業——」台下異口同聲答。
「好的,我們講課。」林淵微微一笑,打開投影。
大家一片噓鬧。
周菡萏也笑起來,他隔三差五地都要惡趣味地逗一下學生,大家偏又吃這套,一定是那張臉挽回了不少好感度。
至少最近學校的表白牆上,幾乎每天都有人八卦林淵,向他示愛。
齊嘉佳就是其中之一,動不動就截圖發給周菡萏,抨擊她們:「你說這些人啊,不好好學習整天發這些意淫林林。」
接著又圈出其中一處:「這是我發的。」
周菡萏:「你要臉嗎?」
齊嘉佳悄悄問她:「你發過嗎?」
周菡萏否認:「沒。」
齊嘉佳:「我就不信你心裡不想和林林來一場師生戀。」
周菡萏:「……」
這個還真,
沒有。
在她心裡,老師是神聖的,和父母是同類型長輩。
尤其他都三十二歲了,且不說有沒有戀愛成家,相較她們而言,年齡未免太大了吧。
在周菡萏傳統保守的人生觀里,她實難接受這樣的配對。
「我不信!」
「全校女生都想!」
齊嘉佳言之鑿鑿。
周菡萏突然有點好奇自己的新同桌,她這樣心無旁騖古板爭執的女生,會對帥老師有一絲「邪念」嗎?
她必須要找個強而有力的佐證反駁齊嘉佳的觀點。
所以,第一節課下,周菡萏問還在執筆寫題的張芸:「如果林老師想跟你談戀愛,你會同意嗎?」
張芸筆尖一頓,許久,她搖頭,搖頭,猛烈搖頭。
她就說吧!
「張芸也說不想。」一塊去廁所的時候,周菡萏嚴肅指正齊嘉佳。
「她撒謊!」齊嘉佳死活不信:「你們都撒謊。」
人影憧憧,等坑的齊嘉佳隨手拉住一個洗完手甩著臂朝外走的女同學:「江晨曦,你想和林淵談戀愛嗎?」
「神經病啊。」江晨曦罵了聲,臉卻是騰地紅了,冷靜的白熾燈都難掩她忽而嬌羞的情狀。
江晨曦溜了,周菡萏和齊嘉佳分別蹲坑。
解決完三急,兩人站起身,在隔板兩邊對視,哦不,互瞪。
「我畢業了就追林老師。」齊嘉佳走出來,繼續她的豪言壯語,在滿廁「芬芳」下。
「哦,」周菡萏慢條斯理沖手:「你不要吳恙了啊。」
「滾。」如同被戳中脊樑,齊嘉佳氣勢洶洶跑出門去:「我才不想理他。」
周菡萏彎著眼笑。
第二節課,林淵總算放大家自修。
班上唯有唰唰書寫聲,四面八方,落針可聞。
周菡萏左手抵唇,蹙眉算著一道選擇題。
突地,她小腹隱隱疼起來,並且這份痛意還在加重,周菡萏暗念不好,一份屬於女孩才有的惶恐直覺在心底擴散。她掐指算了算,不對啊,不是今天,還有一周呢,應該是吃壞肚子。
周菡萏把左手放下去,按著痛處,打算忍到晚自習結束。
這一按,身下突得一涌,溫熱粘稠。
嗷……她輕微倒抽一聲,背後瞬間驚出冷汗。
張芸瞄了她一眼,見她頓在那裡,面如白紙,但未多言,繼續做題。
周菡萏不敢確認,但隨之而來的汩汩感,讓她基本確認,這位不速之客真的提前造訪。
說不出的尷尬,周菡萏撐住頭,不敢朝別處看,更不敢起身確認。
她覺得問題很大。
天氣尚熱,秋老虎猖獗呼嘯,她們還穿著單薄校服,短袖單褲,周菡萏甚至都腦補出了此刻屁股下邊的「鮮血淋漓」、「慘不忍睹」。
不是第一次遭逢這種突髮狀況,一會還要回家,補救還來得及,周菡萏趕忙從草稿紙上撕下一條,火急火燎地寫下:
「我姨媽突然來了,有衛生巾嗎?TT」
而後悄悄推給同桌。
張芸顯然驚得上身一顫,掃了眼講台老師,她才小心看向紙條,而後小幅度搖頭,把紙條遞迴來。
周菡萏崩潰,揚高脖子查探,林淵坐在那裡看書,聚精會神。
她這才傾低上身,躲在書堆之後回頭,沖著右後方,用氣音pipi了兩聲。
齊嘉佳異常敏銳,旋即抬眼,眼神詢問,怎麼了?
周菡萏把紙揉團,做賊般又偷瞟講台,而後才彈了出去,她力道正合適,「飛信」剛巧劃出一道拋物線,落在齊嘉佳桌前。
她拆紙條,看內容,接著抬眼,口型示意:沒——有——
周菡萏無力扶著臉,都快哭了。
齊嘉佳接著用大拇指指指後方:幫——你——借——
周菡萏瘋狂點頭,抱拳致謝,江湖救急,全靠你了。
齊嘉佳把那張字條上的「我」字劃去,在下面改成「周菡萏」,又補了一句「如沒有,請繼續後傳,謝謝各位女同胞的關懷!」
繼而往後傳去。
心急如焚地觀察著後排的動靜,和有可能的「救命稻草」進行著目光交流,周菡萏只覺得小腹更痛了,她焦慮地咬著指背,眼圈泛紅。
好在傳到第五排時,有個女生瞥了眼紙條,望向周菡萏時,點點頭,就回身翻起了書包。
周菡萏舒了一口氣,留意著她的舉動,她抽出一本政治書,藏到桌肚裡把衛生巾和紙條夾了進去,偷遞到前方。
挨個接力,總算來到最後一站——齊嘉佳的手裡。
勝利在望,齊嘉佳低頭確認了一下,正要抬眸確認一下老師是否還在專註閱讀時,卻發現對方已經揚著下巴,好整以暇地望著她。
齊嘉佳差點沒嚇出心梗,飛快把書扣回去,咣一聲,格外響亮。
猛地意識到什麼,周菡萏急忙看回去,而林老師已然開口:「齊嘉佳,幹什麼呢。」
他語氣很淡,如尋常發問,卻不怒自威。
周菡萏:「……」
齊嘉佳大氣都不敢出,不止是她,第一組的女生心都提了起來。
全班打望過來。
林淵並未起身,還是坐在那,注視著這個地方。
齊嘉佳心跳加劇,但第一反應還是將手抹進書頁,把那片衛生巾扒出來,疾疾揣進抽屜。
留意到她目無尊長的偷摸小動作,林淵來了點火氣,提高聲調:「我問你話。」
其實他早就注意到了這邊的小動靜,看了好幾回,幾個女孩還是不知收斂。
齊嘉佳趕緊起身,鏗鏘解釋道:「我借書!」
「借什麼書?」
齊嘉佳回:「政治書。」
「送上來。」
「……我……」她欲言又止:「真的只是政治書。」
林淵也站起來,走下台階,徑直朝齊嘉佳座位過去。
周菡萏縮在書後,面色慘白,焦急使得她愈發腹似刀絞,沉重如鉛。
老師越過了她身畔過道,形如一陣風,數九寒風,陰嗖嗖的,煞是慎人。
停在齊嘉佳身邊,林淵斂目看了眼:「這本書?」
確實是一本政治書。
他又快速瀏覽一遍齊嘉佳面前的書列,擺明有本一模一樣的。
「你不是有么?」林淵不假思索問,完全不留情面。
齊嘉佳:「……」
全班噤若寒蟬。
他們此刻也終於意識到,林淵是個「師長」,儘管他年輕英俊,大部分時候都嬉皮笑臉平易近人,可真兇悍起來,也著實嚇人。
齊嘉佳腦袋當機,找不到借口,為自己脫罪。
周菡萏咬緊下唇,額角滲出了汗珠,想著要不要為友人澄清,可她當下狀況,已是難以啟齒狼狽之極。
一時僵持無果,林淵似乎沒了對峙的興緻,他一邊信手翻了翻書頁,一邊彎彎嘴角,喜怒難辨道:「這本難道比你那本更好看一些?」
突地,他動作一停,似乎瞥見了什麼,須臾,他闔上書,放回了齊嘉佳桌上。
「坐下吧。」林淵突地不再計較,一身冽冽寒氣頃刻間掃盡,而後坐回講台。
凝固的氛圍,也融緩開來。
齊嘉佳大赦般坐回去,望向周菡萏,卻見她整個人幾乎趴在了桌面,有如虛脫爛泥。
坐了一會,林淵起身,走出了教室。
大家交頭接耳,竊竊私語,也是這個檔口,齊嘉佳重新把衛生巾卡回書里,遞給了周菡萏。
「嚇死我了!」她撫拍著胸口:「小荷花,你還好嗎?」
「沒事……」有驚無險,也差點去了她半條命,周菡萏攥緊雙手:「佳佳,對不起。」
「說什麼對不起啊,反正林林沒深究,」她還關心著友人的狀況:「你沒事吧。」
周菡萏赧色道:「還行……不過一會放學了估計還要你打個掩護。」
夏日最是尷尬,薄衫貼身,春秋遇上這種事,還有個外套可以綁在腰上遮羞。
齊嘉佳秒懂,拍胸:「放心吧!我是你最堅實有力的後盾!」
周菡萏失笑,痛楚減輕了不少。
……
幾分鐘后,林淵回到班上,他應該是去了趟辦公室,手裡提著公文包和開衫,一副下課就走的模樣。
他坐下身看書,大家恢復安靜。
只是這份安靜並未持續多久,不過少幾分鐘,林淵又看了看錶,直接合書道:「這樣吧,今天我們提早十分鐘下課。」
一時間,全班歡呼雀躍,呼號如潮。
學生時代的快樂,總是簡單純粹,容易滿足。
林淵抬手,壓了壓聲音,全班靜下去,傾聽他更多叮囑:「別的班還沒下課,出走廊的時候,小點聲,別打擾人家。」
「好——」
「還吵?」
眾人立即憋氣,飛速收拾書桌課本。
「走吧。」他一聲令下,大家甩上書包,生怕他反悔,如關押數年嚮往自由的鳥兒,頭也不回,呼啦啦飛出了教室。
走廊上,腳步如鼓點急促,外班人羨艷好奇探頭,想一看究竟,立馬被值班老師喝令回去。
分秒間,班上已走了精光。
只剩周菡萏還局促不安地坐在那裡,還有齊嘉佳,畢竟她有「後盾」重責在身。
可即便同學圈都一溜煙跑了,她倆還是一動不敢動,並且極其困惑。
因為林老師還在講台上,公文包提上了,開衫也攬在手裡,愣是不走。
停了片刻,林淵走到周菡萏身邊,把薄薄的灰色針織開衫放到了她桌邊,並隨口說了兩句:「早點回家,注意休息。」
周菡萏周身一僵,臉在一刻間殷紅如血。
等到齊嘉佳也反應過來,剛要道聲謝謝老師,男人已經離開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