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行路漫漫
夕陽殘照,餘暉映紅天際,漫天紅霞著染映照,都城彷彿鍍上一層淡淡血紅。
傍晚,街道。行人熙來攘往。
擁擠人流中一個瘦弱削小的身影奮力擠出,蓬鬆亂髮,臉頰面黃肌瘦頗顯萎靡困頓,一雙沉寂灰暗的眼睛絲毫不見孩童該有的活力神采,上身破舊粗布黃衫襤褸不整,下身泛白的衣褲補了又補堪勘遮掩,腳底一雙「面目全非」爛布鞋,如此裝束,一望即知邋遢小乞丐。
身邊的路人偶爾低頭瞥見者,無不皺眉遮鼻側目,眼露鄙夷厭惡之色,紛紛朝外擠退,猶如逃避瘟神一般。
如此一來,路反而走得輕鬆自在,居遠峰越發覺得心酸。他的形象有損市容、難登大雅之堂,但不至於造成眾人集體側目遮鼻的轟動效果。
他對此早有所料,昨天夜裡冒著春光外泄的風險和風寒,在小河邊將身子洗涮乾淨,一身破舊乞丐套裝差點搓破。
「唉,白費感情,獨增傷感。」居遠峰望了望天色即將入暮,心中一緊,他必須趕在天黑之前走到本地最大的客棧,否則又將是一個難熬的晚上。
在兀自傷感中,一座老大的酒樓已然落在視線,當街而立。居遠峰剛舒口氣,肚子卻不爭氣咕咕發出抗議聲響,摸了摸一天未曾進食的空腹,望向「悅來客棧」四個金光閃閃,旌旗招展,酒旗飄飄的酒樓,嘴角瞥了瞥露出一絲澀澀苦笑。
悅來客棧稱之為本地最有名頭、夠氣派的酒家,遷人墨客少不得舞文弄墨、登高而賦;江湖英豪盡情把酒言歡、快意恩仇。悅來客棧聞名遠播卻很少因魚龍混雜的來客聚居變成麻煩鬧事之所,蓋因傳聞客棧幕後老闆大有來頭。
客棧生意紅火,片刻間,來往進出客棧的人不下十位,人人衣著華麗,非富即貴。居遠峰嘴角一撇嘴屁股向後,蹲坐客棧大門左側離門檻約莫三四步的距離,擺出工具——乾淨的破碗。
初秋的天氣令人心曠神怡,連著他今日的收穫頗豐,聽著銅板叮噹叮噹敲擊破碗的聲音,果腹之物終有著落,面色反越發黯然,眼眶之中隱隱噙著淚光,泫然欲滴。
居遠峰兩眼失神凝視破碗,淚眼朦朧中,破碎碗口白皙碗底似乎一分為二變成夢中熟悉、慈愛的臉龐,如今只能在腦海中描摹刻畫。淚水不受控制的溢流而下,順著清秀的臉頰,劃過一條濕潤的痕迹。
或許是出於悲情無聲之淚感染了過往行人,叮噹聲越發頻繁,破碗里已不下十幾文。切莫以為他隨意盤腳就坐,這個位置始可是很講究的,為此,他可是頗費一番心思。曾經不明原由,平白無故遭到冷眼歧視、拳腳相加。
經歷太多,便從中悟出門道,他發現距大門左側客人右手邊約莫三四步的地方是個理想的行乞位置。那些想施捨的人,順著右手,不會在乎多走三四步;看行乞行當稍不順眼之人,三四步的距離,昂首闊步的餘光難及也懶得走,不會刻意為難他。換作一步之內,觸手可及,一身寒磣裝束自然落在他們眼內,心情大壞,稍不順眼莫名變成礙眼。
凡是無絕對,遇到安著惡意消遣或者存心戲謔侮辱的,三四步根本不算什麼,只要還在他們的視線里,那就是他們的眼中釘肉中刺,定要拔之而後快。
正在失神之際,眼前忽現十多隻赤足,居遠峰抬頭瞧見六七個年齡相仿與自己同樣裝束的小叫花,氣勢洶洶冷眼斜睨。
為首一人年紀稍大個頭較為粗壯,一副趾高氣揚模樣,眼睛咕嚕一轉,沖著他吼道:「小子,竟敢在我們的地盤搶飯碗?」
一個聲音道:「大哥,看,碗里的十多文銅錢。」眼裡露出貪婪竊喜神色。另一個低聲道:「大哥,這小子很面生,可能是外地來。」
那個叫大哥的人微微點頭,目光習慣性左右瞄了一眼,眼裡閃過一絲詭譎得色,冷笑道:「小子,來到我們的地頭沒有跟我說一聲就乞討,擺明了搶我們大夥的飯碗嗎?兄弟們,你們說該怎麼辦?嘿嘿。」
見他悶不吭聲,大哥不耐煩地怒吼:「他娘的,你聾了還是啞了?再不說話,小爺不客氣啦!」跟在大哥身後的小叫花按捺不住,紛紛摩拳擦掌。
「好,讓你知道我的厲害!」大哥大感威信受辱,往前一步跟上一腳,風聲突起。
破碗從臉頰邊斜斜掠過帶著一絲猩紅,「叮」一聲脆響,碗頭磕到凸棱牆角僅僅摔掉一道邊,大哥趾高氣揚的臉上立時顯露難堪,即刻將罪魁禍首的帽子扣在這不識相的小子頭上。
大概是破碗命硬或者是小叫花怕弄疼自己沒有使上勁,畢竟是個瓷製品不是一堆草,赤著腳還敢使勁,那不是給自己找抽嗎?
碗里的銅錢撒了一地,有些滴溜溜轉了一個大圈方肯停下。
居遠峰瘦小的身軀冷不丁地顫抖,無意扭頭去看那撒落的銅錢,抬頭冷眼盯著大哥,緩緩站起來挺直腰板,攥緊的拳頭旋即又鬆開。
微不足道的羞辱折磨算得了什麼,比起雙親逝世的悲痛欲絕、沙漠里慘絕人寰的經歷、面對一望無際的荒蕪、烈日烤灼喉嚨熱得冒煙的種種滋味,這點程度的屈辱根本是小菜一碟。暗自想道,堅毅凌厲的目光霎時變得溫和,甚至帶著難以紓解的哀傷。
半年來經歷的風霜苦楚到眼前勢單力孤備受欺凌,苦難琢磨接連不斷,秋遠峰恍惚之間有種恍如隔世的錯覺。左手摸向臉頰劃破那道傷口,鮮血殷紅染了一手,可清晰看見他左手一道驚心駭人的傷疤,深褐色的傷痕即長且深,從虎口劃過掌心延至道掌緣欲將手掌割斷。
大哥看到他手上那道怵目驚心的傷疤,此刻沾染猩紅血色愈發毛骨悚然。所謂大哥:一幫無依無靠的小乞丐頭頭,充其量不過是個小毛孩,平日里欺負欺負小弟、偶爾偷雞摸狗的小霸王,未曾經歷過人間桎梏,怎會經得起那歷經生死考驗穿透心神的犀利眼神。
大哥被他凌厲如刀的目光盯著心裡發怵,正惴惴不安時那眼神忽爾又變,壯壯膽子,一改色厲內荏之態,正想繼續對他呼喝,腦中不由閃過那雙格外凌厲的眼神,遂熄了生事之念。
大哥眼珠一轉,轉頭對身後的小弟們道:「還愣著幹啥?快去撿錢,已經有半天沒吃東西,他卻敢佔到我們的地盤搶飯碗,沒門。」
那些小乞丐如鳥獸散般紛紛沖向牆角,你爭我奪地搶著落地的銅板,有的為了一個銅板拳腳相加,不惜情面弄得鼻青臉腫。
居遠峰沒有搶回銅板的念頭,他可以忍受諸多諸多屈辱折磨,可有些事萬萬不能做,一旦開了頭就難以收住。忽然覺得可笑,同樣是可憐蟲自己有什麼資格看待別人。
大哥見他一副嘲笑,心中大怒,叫道:「停!」話音剛落,那些前去撿錢的小乞丐立刻附庸朝大哥匯攏奔來。
令行禁止,足見他在他們之間極有威望,大哥冷笑道:「小子,竟敢笑話我們,覺得很好笑,是嗎?」「不是么?」居遠峰不屑冷笑。
大哥見狀佯裝故作吃驚:「咦?你不是聾子、啞巴。哼,別裝一副清高樣子,都是乞丐一個樣,清高有什麼好,不能當燒餅包子,不能給你吃的。」
「哪家小孩不想跟爹娘在一起,衣食無憂?有誰喜歡做個討人厭的叫花?如果不是因為不幸,我們不會這樣的?」大哥一番話說完,有些小乞丐們不自覺地低下頭,有人悲從中來偷偷抹去眼角的淚水。
「是沒有人想當乞丐,淪落到乞丐也是沒有辦法。」居遠峰語氣一轉,沉聲道:「你們不想落拓為乞丐,但,不是每個乞丐都像你們這樣!」
大哥被他這話嗆得一時間搭不上話,怒目相視,咬牙切齒。居遠峰又道:「你們羞不羞呀,這裡根本不是你們的地盤,否則也不會挨餓。哼,就會欺負人。」
其中一人喝道:「欺負你怎麼啦,讓你明白我們大哥的厲害,哼哼。」其他乞丐隨即附和,哄聲四起。大哥很滿意這樣的結果,笑道:「小風你說的真好,不然別人怎麼曉得咱們小霸王的名頭,一會多給你兩文。」
那人聽見,朝大哥恭聲道謝,轉過頭來向居遠峰挺了挺胸脯高昂下巴,一臉得意。其他人見狀自然眼紅,哪敢落後,嘴裡爭著冒出阿諛奉承話語。眾乞丐大多目不識丁,誇來誇去,來來回回也就「厲害無比」「無人能敵」兩三句。
大哥哈哈笑道:「你們這幫窩囊廢別的不會就只會拍馬屁,不過嘛,聽著爽!」卻有一個目光閃爍的小乞丐趁著眾人不注意,手裡動作飛快,偷偷將銅錢含進嘴裡。
這一切都落入居遠峰眼裡越發覺得那人更討厭、更可恥,「狐朋狗友!我勸你小心一些,有人背地裡偷偷摸摸??????」
「住口!」大哥哪裡輪到聽他說教,咬牙怒喊,「小子,本來想就這麼算了,沒想到你居然還敢教訓小爺!」
那人神色恐慌居遠峰更是得意,大哥見狀哪裡吞得下這口氣,頓生怒火,吼道:「他娘的,還笑,大夥一起上,打到他出聲討饒為止。」幾個小乞丐早就按捺不住怒火,拳頭立刻朝他身上招呼。
居遠峰抱頭收腹屈膝,任憑他們亂打一番。砰砰砰,拳腳相加落下聲音密實,眾乞丐見他毫無還手之力心中得意越發使勁,直到手腳酸疼方才停下。
居遠峰被揍得皮青臉腫,滿面污垢灰塵,大哥本以為他有些能耐,不想卻是草包一個,嗤的一聲,不屑道:「哈哈,看你還笑不笑啦,以為有多厲害原來只有捱打的份。哼,敢打臉沖胖?你娘怎麼生出你這個沒用的孬種?大概你爹也一樣是個廢物草包!你說呢?」
「你??????你怎麼知道?」眾乞丐哪不會意,隨即哭喪著臉,「我爹娘是沒用的窩囊廢。」諸人各色奇聲怪調的話語,傳入居遠峰耳中卻如電閃雷鳴一般轟隆巨響。
居遠峰蜷縮在地,強忍疼痛硬是不肯出聲求饒,聽聞眾乞丐嘲諷言語,一股鑽心的疼痛和滿腔怒火充斥身心,瘦弱的身軀猛地顫抖,雙目怒射凌厲凶光直視諸人,咬牙切齒,一字一句:「你們罵我、打我,沒關係,但卻萬萬不能侮辱我的爹娘!」咬緊牙關攥緊拳頭。
大哥被他怒目一瞪,心裡莫名一緊兩腿不覺後退,戰慄的目光落到他身後那人時,兀自鎮定道:「哼,小爺不計較了,以後不要讓小爺看見你,否則要你好看。」
居遠峰怒火中燒哪裡肯讓他走,猛撲過去。突然,身後伸過一隻大手穩穩按住他的肩頭,害他差點仰天一摔,回頭一望身後之人,卻是那客棧的店小二。
居遠峰盛怒當頭哪裡肯依,上身微挺硬是要往前沖無奈那隻手仍然穩穩地壓住他的肩膀,偏偏不得其便,把心一橫咬牙奮力一挺,店小二一時不察被他帶了一步。
店小二正在客棧忙裡忙外,瞧見進門的客官無不皺眉,心下留意門口情形,哪知一眼往外看去,頓時氣得惱火。幾個不知好歹的小乞丐堵在門口尋釁鬧事,出得門來正想把他們攆走,眼前這個小乞丐有不依不饒的勢頭,趕緊拉住他,不料這廝有些力氣拗不過他,手上猛地加力使勁后拉,便把他摔個四腳朝天。
「哈哈,大笑話,活該!」眾小乞丐鬨笑一團。店小二不肯拉下臉皮扯他一把,一臉不耐煩,揚手恐嚇,「還不快滾,擋在客棧門前湊熱鬧影響大爺做生意。」
乞丐們哪敢在店小二面前鬧事,被他一嚇,一鬨而散怏怏跑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