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八章 烙情殤
「咦?」
極輕微的驚疑聲,在鳳伶靠近床榻時,就聽到了,這一回,她沒有再僵停住腳步,心知:自個只要靠得近些,他斷然不會將她錯認成寧然的。
即便她戴著紗帽遮著臉,身上還裹得如此嚴實,但是她走路的姿態、周身散發的氣質,與寧然是大不相同的,而他,對自己深愛的人,哪怕只是一個轉身、一個抬手的細微動作,都十分的熟悉,又怎會毫無覺察呢?
「伶姐姐?怎麼……是你?」
果然,這就被他瞧出來了!——隔著帽檐垂墜的朦朧輕紗,鳳伶看到床榻上躺著的他撐起了上半身,靠坐在床頭,迎著她一步步靠近的身影,有些失望……
來的不是寧然,因此失望了么?
「是我。」
她心頭泛一縷苦澀,在鞫容也詫異地盯過來時,她抱著孩子,猝然屈膝跪在了太子床榻前,騰出一隻手,摘下紗帽,抬頭,迎著太子訝然的目光,緩緩啟唇:「殿下不必等了,她永遠都不會回到你身邊了。」說著,將寧然留下的那封書信,遞到他手中。
拆開那封信,入目竟是寧然留給他的、斬斷前塵往事與千絲萬縷的情絲,下定了決心與他訣別的一句話:
「帝京赤江之水,若不幹涸,此生,你我再不相見!」
與他永不相見?!為什麼?羿天有些不敢置信。
「她把孩子留下,就這麼獨自走了?」鞫容也吃驚不小。
鳳伶看看自個懷裡抱著的小嬰兒,默默點頭。
「為什麼?」羿天的手在發抖,險些握不住那薄薄的紙張,震驚、困惑、質疑的眼神,盯到了鳳伶臉上,想從她的神色間找出些許端倪。
「好端端的,她為何會如此?」鞫容也追問道。
「因為你的身世,因為你即將登基……她的離開,只是為了你!」羿天的玲瓏心竅,自是一點即透的,那一瞬,感覺到他看著她的眼神微微有些變了,鳳伶就知道自己做的事,他應當是無法原諒她了。
心中暗嘆一聲,她還是親口道出了驪山行宮內、昨夜發生的事,以及寧然不告而別的原由。
寧然親筆所留的那封訣別信,在他手中漸漸揉皺,聽著鳳伶的講述,羿天神色間浮現出痛苦與憤怒之色,猛地握緊拳頭,將揉皺的紙攥入掌心,在鞫容感覺不妙慌忙站起時,他已然掀開被褥,跌下床榻……
「殿下!」
鳳伶慌了神,抱著孩子,挪移膝蓋,擋身在他面前。
羿天抿唇,目光里滿是痛楚與怨尤,盯了她片刻,卻連一句話都不願與她多講,掙扎著站起,咬牙就要往外沖。
「不可!」鞫容一個箭步衝上來,拚命拽住小狼兒,「登基大典在即,你哪兒都不許去!」李熾豢養的死士,正愁尋不到空隙痛下殺手,小狼兒傷勢未愈,心口絞痛的舊疾這幾日還在反覆發作,怎能就這樣不顧一切出宮去?
「你們……」一個在前擋他,一個在後面拉他,鳳伶與鞫容都在竭力阻止他往外走,羿天猝然怒了,眼底焰芒驚現,一字一頓道:「你們攔不住我的!」
一看小狼兒豁出去似的,不顧一切地悶頭要往外沖,鞫容忙使出渾身的力氣,死拽著不鬆手,一疊聲地勸:「人都走了,你此刻追還有什麼用?赤江的水怎會幹涸,她找個借口不想見你,你找她又有何用?」
「鬆手!你們都不要管我!我要找她回來、一定要找她回來……」一貫堅毅隱忍、睿智內斂的他,此刻突然控制不了情緒,眼中噙淚,沙啞了嗓子,嘶吼道:「她不能就這樣離開我!不能就這樣離開……」
那樣悲痛欲絕的表情,出現在如此堅毅的人兒臉上,哪怕傷重、哪怕心口絞痛難忍時,他都咬牙挺住了,流血也不流淚的小狼兒,眼下像是被人活生生剜了心,無可彌補的心傷,近乎崩潰的模樣,令鞫容鼻子一酸,也險些掉下淚來,心疼之極地抱住小狼兒,哽咽道:「為師知道你放不下她,但、但她已經走了,走了……」
「不——!」心口銳痛,羿天仍咬牙拚命使勁,欲掙脫二人前後夾擊的萬般阻撓,這一用力,雪白的中衣上醒目的血漬暈開,傷口掙裂,鑽心的痛,促使眩暈感一陣陣地襲來,眼前發黑,手腳發涼,腦子裡更是嗡嗡作響,只剩了那一個意念在支撐他——寧然!不能讓她離開自己!得把她找回來!
一輩子在一起,這事有多困難?有多困難……
兩個人沒有努力嘗試過,為何就要輕言放棄?
不!他不甘心!不甘心!!
「殿下!殿下……」見他白衣上染血,鳳伶既心痛又心酸,竭力阻攔時,懷裡熟睡著的孩子受驚般,「哇」一聲啼哭起來,登時令她心亂如麻,一個不留神,就被他衝出一步……
鳳伶攔不住他,鞫容獨自一人苦撐,也更顯吃力,眼看著就要被小狼兒掙脫了去,而一旦衝出殿外,宮中又有誰敢阻攔情緒失控中的太子?即便冒死阻擋,一來二去的,小狼兒裂開的傷口怕是又要血流不止,加重了傷勢可如何是好?
罷了!
鞫容一咬牙,猝然鬆開了雙手,眼看著小狼兒掙脫出去,踉踉蹌蹌的,仍咬牙往外沖,鞫容猛地大喝一聲:
「你走吧!為了一個女人,你就要丟下那些為你出生入死的兄弟?那些戰場上為太子拚命廝殺,馬革裹屍而回的將士,他們犧牲自己是為了什麼?」
「還有那些水深火熱里的百姓,他們期盼的是什麼?你難道忘了自己來到長安的初衷,忘了無名村中那些親人了嗎?他們最需要那個體恤民心、勤政愛民的太子來肩挑重任時,你要背棄他們嗎?」
「你走了,留下這副爛攤子,不可收拾的局面,是想要宮城再次陷入內戰,無辜百姓再度遭受戰火殃及,再死更多的人嗎?」
喝聲如雷貫耳,正在往殿外沖的那道身影,打了個趔趄,猝然停下了腳步,而後,獃獃地站在那裡,一動不動了。
「你不能走!寧然之所以離開,她的那番心意,你應當明白,怎可辜負了……」
鳳伶追上來,再一次跪在他面前,攔住他,她懷中抱著的孩子,仍在不停地啼哭,聲嘶力竭般的,揮舞著小手,顯得那麼弱小、無助。
茫然地站著,羿天的表情,讓人看了很想哭。
漸漸的,那一抹蒼白之色中,更加反襯了唇瓣泛出的絳紫,比噬心之毒更痛的情殤,痛徹心扉!孩子的哭聲,也在揪著他的心,失了焦距的目光,終是落到了那孩子哭得通紅的小臉上。
襁褓中的小嬰兒那眉毛眼睛、鼻子嘴巴……在他看來,是多麼的像寧然,那是她與他的骨肉啊!
「寧然……」
緩緩伸出手,撫摩在孩子的臉上,羿天口中呼喚著此生的摯愛,唇邊咽不下那滿溢的甜腥味,一滴滴地落下,猩紅血色滴落在了襁褓上……
在鳳伶疾呼「太醫」、並伴隨鞫容急衝上來的腳步聲中,那白衣染血的纖纖少年,星眸悵闔,倒地暈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