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二章 女琴師
昨兒後半夜下的雨,今兒還未停,春雨淅淅瀝瀝的,潤了林間草木。
晌午,通往蘆山縣的小屏山中那條羊腸幽徑上,幾個五大三粗的泥腿漢子兩兩一組,抬著三頂登山軟轎,「嘿喲、嘿喲」賣力抬轎趕路。
轎旁還跟著兩個翠衣丫頭,手裡頭撐著桐油刷的竹骨皮紙傘,山路間輕盈地點足騰挪,一路小跑著也沒掉隊。
到了半山腰,一片竹林子翠色盎然,林子外一塊空地上搭著個簡易的茶水棚子,引山澗泉水,撿山中柴火,煮水賣大碗茶,配些小點心,供過路的四方客在此喝茶解渴、稍作歇息。
「噯,停轎!停轎!」翠衣丫頭當中,一人急急喊停了轎夫,湊在前面第一頂軟轎的門帘邊兒上,恭謹地問:「小姐,您渴不,累不,要不要先歇會兒,出來透透氣?」
「小翠小綠,你們去問問陶姐姐,問她要不要先歇會兒。」
三頂登山軟轎,乘坐轎內的都是女眷,第一頂轎中應聲兒的,還是個官宦千金的出身背景,閨名宛怡,此番出了趟遠門省親,回來時還帶了表姐一道往家中趕,姐妹淘串門子有來有往,平日里就玩得來,這會兒被丫鬟關切「累不累」,宛怡反倒讓丫鬟先去問候自個表姐。
「表小姐,您看,要不要在此處歇一歇?」
兩個丫鬟一個叫小翠、一個叫小綠,還都著了一身翠綠衣裙,小翠問罷宛怡小姐,小綠就去問表小姐了。
表小姐名喚陶小玉,嬌生慣養而成的小姐脾氣,稍有不如意就耍小性子,一大幫親戚小姐妹里,也只有宛怡由著她、讓著她,連要不要歇會兒的事,都得先問過這位陶大小姐。
「悶死了!累死了!」軟轎一側小窗帘微掀,陶小玉嬌嗔一聲,坐轎子也喊累,再往茶水棚子那頭一瞄,喝,這不是牲口棚么?一堆臭男人呆在那邊,大碗兒喝茶,唾沫星子四濺地侃大山,捲起褲腿兒蹬在石板條凳兒上,整一個粗俗不堪!落在她眼裡,與牲口棚無異!「那種粗人呆的地兒,咱們離遠些才好,免得沾了俗氣!」
小綠將表小姐的話兒帶到自家小姐耳朵里,宛怡就吩咐轎夫將轎子抬進那片竹林子里,尋個幽靜雅緻的地兒,落了轎,丫鬟打發泥腿兒轎夫去林子外候著,而後才扶著自家小姐出了轎。
宛怡一面走向陶姐姐那邊,一面吩咐小翠小綠:「去,找山中乾淨的泉水來,拿水壺裝了,趕緊回來。」看得出,宛怡很會揣摩他人心思,也很會動腦筋出點子,知道陶小玉不喜粗俗之物,連帶著茶棚里粗人煮的大碗茶她也嫌臟,這就讓丫鬟們去尋甘甜的泉水來。
小翠小綠前後腳剛一離開,轎夫也遠遠地守在林子外,陶小玉這才下轎來,嬌滴滴的模樣,比性子陰柔、膚色過白的宛怡還顯得嬌柔三分,弱柳扶風般搖曳腰肢,走到表妹宛怡身邊。
而後,兩個人一道轉眸望向落在最後頭的第三頂軟轎,——這頂軟轎里自是還有一人,只是表姐妹一路上似乎無暇搭理此人,將人冷落到現在,才像是剛剛想起還有這麼一個人的存在,轉眸一瞅……
咦,轎子門帘都未掀開,這人還在不在轎子里?該不會中途偷偷溜走了吧?
陶小玉一驚,又忿忿不甘地咬唇,沖表妹宛怡使了個眼色,宛怡忙沖那頂轎子大聲喊:「寧姑娘?寧姑娘……」
轎門帘驟然掀開,一人蓮步輕挪,款款下轎,沖表姐妹二人走來。
轎中走出的人兒,一襲潔白雲裳,不同流俗,偏就輕紗覆面,僅露眉眼,此刻步履輕盈地走到姐妹兩面前,沖二人眉眼彎彎的這麼一笑,僅那眉眼韻致,便是如此的艷色無雙,嫵媚迷人。
那對姐妹花姿色也算得上乘,但在此人面前,就顯得黯然失色了。
一想到那層覆面輕紗之下,乃是一副艷絕無雙傾世之容,陶小玉心中妒火熾烈,嫉恨交加,又在忿忿不甘地咬唇,將唇色咬得發青,一聲不吭。
相比之下,宛怡卻將自己心中的嫉妒掩飾得很好,臉上還是端著笑的,很是親昵地挽了寧姑娘的手,道:「來,先不忙趕路,反正翻過小屏山就到蘆山縣了,先歇會兒吧。」
「噯,找塊乾淨的石頭,我的腿都快站酸了!」陶小玉連喚一聲「寧姑娘」都免了,直接叫人「噯」,又來大小姐脾氣,沖人頤指氣使的。
「寧姑娘背著琴也確實累,是得找塊乾淨的地兒……」宛怡悄悄伸手,擰了陶小玉一把,暗示她說話留點分寸,不要在此刻惹得人家不高興,萬一留不住人家,之後的事可就難辦了!
陶小玉這才心不甘情不願地嘟噥了一句:「是嘛,老背著琴多累呀!」
寧姑娘是豫州地界近三年來冒尖兒的琴師,撫得一把好琴,多少名流公子傾心思慕,一擲千金只為博美人纖指彈奏妙曲,只是寧姑娘並非賣藝之人,而是傳授琴藝的女師傅,她有個規矩:請她上門教學琴技的,只能是女子。
換而言之,她這位琴師,只給女子授課,男子嘛……不論身份有多顯赫,出手有多大方,也絕難聘請她來上門授藝。
這不,今兒用軟轎抬著寧姑娘前往蘆山縣的姐妹兩,正是花了重金聘請寧姑娘,欲學琴藝的學生,說是為了十日後,蘆山縣幾家閨秀茶宴斗詩時,能一曲驚人,博個滿堂彩。
寧姑娘於是跟著姐妹兩,一道上路,這才登臨了小屏山。
姐妹兩或許不知「寧姑娘」的來歷及身份,這位技藝超群的琴師,在旁人眼裡顯得十分神秘,但,若此處有宮中派出的隱衛密探,一見寧姑娘,哪怕是輕紗遮臉,有了當今天子傳神的丹青妙筆繪製的一副仕女圖來對照,定能一眼認出——這位寧姑娘,正是他們奉旨於暗中找尋了三年之久的,寧然公主!
羿天將心中思念的人兒,他此生至愛的人兒,於筆下畫得栩栩如生,眉眼韻致惟妙惟肖,若是將此畫公之於眾,堂而皇之地懸賞尋人,天地之大,只要有人的地方,寧然如何也躲不了的。
但是,羿天沒有這麼做,他知道這樣會給她招來難以預測的危險,甚至是別有用心的人來算計,於是,隱衛密探這三年來也只是奉皇上密旨,四散在各地,暗中找尋罷了。
寧然在豫州地界,琴師美名是被一些受益匪淺的女徒們口口相傳、傳得神乎其神的,其實她本人一直低調,故而顯得神秘,也始終沒有被人發覺她的來歷。
「聽說小屏山中有一獵戶,無意間誤入一座山洞,在洞內石壁看到猶如摩崖石刻的半卷上古琴譜,不知傳言從何而起,這山中又是否有那獵戶?」
寧然身背一物,正是裹了防雨布袋的長琴,雖不比昔日的「伯牙琴」,卻也是上品,這三年來她用慣了此琴,出門也一直隨身帶著,此番會答應這對錶姐妹親赴蘆山縣,也正是聽聞了小屏山中這個傳聞,欲來尋那上古琴譜的殘卷,眼下既到了此地,哪能不順便找人打聽打聽的?
「噯、噯……」眼瞅著寧姑娘背著琴,轉身就走,出了林子自個找人打聽那獵戶去,陶小玉又「哎哎」幾聲,也沒能把人叫住,宛怡倒是急喊一聲:「寧姑娘!我們就在竹林子里等你,你可得快些回來,待會兒還要趕路呢!」
話音剛落,人已走得不見了影,姐妹二人不由得面面相覷。
陶小玉一跺腳,忿忿道:「不就是個琴師么,搞得自個有多了不起似的,還有俞公子那樁事……真難咽下這口氣!」
聽表姐提到「俞公子」,宛怡雙手指甲猝然掐進掌心裡,連吸幾口氣,才剋制住想哭的衝動,只陰柔一笑:「不急,到了蘆山縣,就有她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