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6.永不忘卻(2)下
凌寒去世的時候六十歲出頭,未及年邁。因為胃癌的折磨,他孱弱消瘦,可是,他的目光依舊堅毅;他一直很配合治療,一直努力的與病魔抗爭,及至在生命的最後,他都咬牙抗爭著,他不願意呻吟,也從不抱怨,他默默忍受著,咬牙抗爭著,直到終於是敗給了命運的作弄。
凌寒去世之後三年,凌華也去世了,再之後,曼卿與徐穎珊先後辭世,終於只剩下白髮蒼蒼的凌言。
凌言住到了海邊的別墅,漸漸的不良於行,由傭人推著輪椅去看看海,他常常對兒女說,他留著一口氣,是想著有機會再能去看看大洋那端的故鄉。凌言病逝於七十年代的最後一年,沒有等到自由通行。
沐家這一代人,人丁稀少,及至後來的下一輩,子孫甚多。可是,他們都是在美國出生在美國長大,他們有著來自於骨血的黃皮膚黑頭髮的容貌,卻再也沒有了故土的記憶。對他們來說,那是一個書里畫里的國度,他們眼裡的,與他們白人同學一樣,是神秘的東方大國……
榮成這一輩,與祖父母生活時間比較久,常常聽到些故鄉故事,倒還是略有些感情;及至愷愷這一輩,也已經有幾個孩子不大會說中文了,而且還有兩個混血的孩子。愷愷跟著書琛時間比較久,中文說的最好,粗略的認識些漢字,會寫的便是更少了……
那個魂牽夢縈的故鄉,終於是也成他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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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琛在重慶耽擱了幾日,就住在山腳下趙小黑的家裡,一座普通的農家院。院子里養著雞,養著狗,是真正的雞飛狗跳的農家生活氣息。
書琛原是怕小孫子愷愷住不慣,卻不料愷愷愛極了這裡的熱鬧,他看一切都新鮮,吃一切都覺得有滋有味,根本不在乎晚上會被蚊子咬好幾個包。趙小黑家裡沒有愷愷同齡的孩子,他很快跟他們家的土狗「福來」結成了親密小夥伴,每天他領著福來,或者福來帶著他滿村子跑,很快認識了一群山裡的小孩子,飛快的學會了用玉米杆子打仗……
書琛陪著趙小黑每天打掃陵園,在父親墓前坐坐,他真的感受到了趙小黑幾十年的內心安靜。
書琛曾經問過趙小黑,他是抗戰的英雄,其實應該有很多的機會進城工作,有很好的發展的,這樣有些可惜了。
趙小黑擺擺手:
「不可惜不可惜……你小啊,你不懂啊,但是司令他一定懂我……你不知道我們軍十來萬人,來來回回的幾次打仗,傷亡都十來萬了……是一批人倒下來,有一批人補上去跟著打的,這才沒有亡國。我是什麼英雄呢?不是……這些榮譽是大家的,所有人的,我不能貪功……我們打仗就是為了好好的活著,我還能活著,就挺好的……」
書琛點點頭:
「是我的不是和狹隘了……」這句話,是書琛由衷說的。
他們尚且覺得值得,便沒有人有資格覺得不值;他們不後悔,便沒人能夠說後悔。
他們平生志向不過是打跑侵略者,讓同胞過上挺直腰桿、自由、幸福的生活。
只是,那些因為他們的付出和犧牲而安享和平富貴的人也應當是記得,山河是血色寫就,誰都沒有權力去辜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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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後,享譽世界的鋼琴家沐書琪的鋼琴獨奏會在上海大劇院舉辦。演奏會很是成功,被媒體記者紛紛報道。
書瑤是與書琪一道而來,與先來的弟弟書琛會和。
書琛陪著大姐去南京,在中央軍校的舊址的紀念館,有一本攤開的花名冊。那本花名冊的註釋是,記載著二十六年,在南京保衛戰犧牲的不完全的中央軍校教導隊士兵的名錄。
在書琛的請求下,工作人員取出了那本花名冊。
顫巍巍的手,書瑤只翻了一頁,就彷彿是命中注定一般,她看到了那個熟悉的名字。何學武……
她一生都不願意接受,一生都無法釋懷的,他真的犧牲在了那一年的紫金山戰場上,在他青春正好的時候,在他們還有沒有來得及履行的婚約的時候,屍骨未收……
又在國內耽擱十數天之後,戀戀不捨中,一家人還是要啟程回美國。
出發前夜,有人到酒店找書琪。
來人是一位二十幾歲的身材窈窕,容貌艷麗,聲音甜美的女士,她自稱是上海劇院的崑曲演員杜思沐,她的母親曾是上海百貨店的員工,季書瓊,原名沐書瓊。
她拿過來了一疊疊泛黃的相片。
相片里,有凌豪與季雅和還有一個小女孩的合照,一眼看去便是一家人的樣子;還有凌豪工作的照片——凌豪穿著中山裝的樣子,是書琛都沒有見過的樣子,教書琛覺得陌生。
「我的母親九歲的時候,被送到了鄉下的小舅舅家,委託他們照顧。她的身上,有外祖父與外祖母簡短的遺囑,當時,他們已經立下了死志。母親從慘烈混亂的年代艱難的長大,再是沒有敢說自己姓沐,一直到死,她以沐書瓊的名字下葬。唯一知她身世的是我的父親,知道她的傷心難過,怨恨不甘,為我取名叫思沐……我母親死於混亂結束之前,她一生生活在膽戰心驚之中,從不得安穩。唯一讓她安慰的是崑曲,她說是祖父教給她唱的,當她覺得悲傷,孤單和害怕的時候,都會在心裡哼上幾句。她臨終前,還哼著曲子……」
「我的母親在我小的時候,從不說起從前的故事,我對她之前的事情和家庭一無所知。直到她臨終前,她將她拚死留下來的照片給我……她跟我講的是,她的父親是一名非常有才華的記者,因為被誣陷被批鬥,不堪侮辱自殺……她都不知道,父母的屍體葬在何處了……」
書琪淚水漣漣,他的記憶里,也是在美國的時候,父親很喜歡崑曲,也曾唱過崑曲的唱段。
「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
「夢短夢長俱是夢,年來年去是何年?」
杜思沐隨口吟了兩句,曲聲悠悠,猶似凌豪在時當年。
他們這一代人,經歷了最波瀾壯闊的一個世紀。生於多難的國度,他們為國抗爭,是一寸山河一寸血,十萬青年十萬兵的悲壯;他們流離逃難,焦土作戰,家園被毀,衣食無著,堅忍而哀戚。
及至到後來,又因為內戰與種種原因,那一代好不容易從戰亂中艱難活下來的人,那些為國家為鄉土血戰抗敵的人,沒有死於戰場,卻又死於非命。
縱使有幸運如沐家,他們的長輩們在有生之年,也再沒有回到故土……
書琛終是一聲聲長嘆……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