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生者可以死
春入三月,應是春雨淅瀝貴如油的時候,哪知夜間一陣春雷滾過,如瀑的暴雨就襲擊了滕州府,翌日清晨朝霞滿布,青石鋪就的石板路還染著濕意,陳舊的城門便吱嘎作響開啟,各路行人陸陸續續的進出,小攤小販們也沿著街市兩旁開始張羅生意。
早飯攤上,食客們三三兩兩而坐,有一句沒一搭的閑聊著,內容無非是東家長西家短,談及天氣時感嘆一聲春季下暴雨不是好兆頭,話題又引到了前不久轟動滕州府的沈謝穆三家大戶婚約之爭的賭約上。
「唉,別提了,本以為謝家肯定贏,賠了我好幾兩銀子。」
「可不是,謝家不是挺有錢的,怎麼會輸給沈家?」
「再有錢也就是個商人,比不上有權有勢的,沈家的養子聽說在朝廷可受重用了,謝家不敢得罪。」
「要我說,穆小姐不嫁謝家也是好事。早年聽老人們說,謝穆兩家的仇怨可深著呢,穆家哪能願意把穆小姐嫁過去,不得天天受公婆的罪?」
「哪能啊,聽說謝公子和穆小姐早就定情了,不然穆家和沈家定婚約的事情都過去這麼久了,他們兩家的祖宗臨跟前兒才發作?」
「對對對,我還聽說謝家輸了以後,謝公子當日就離開了滕州府去外省談生意,我看談生意是假,不忍見心上人嫁給別人才是真的。」
「我跟你們說句實話,別外傳啊!」
「說說說,就咱們幾個知道!」
「我有個親戚在沈家當差,聽說這沈家公子啊,也不是個好相與的,好吃懶做的,穆小姐嫁過去,多半也是受罪。」
「別管沈家還是謝家,就是可憐了穆小姐,唉……」
「可憐啥,我還可憐呢!傾慕了謝家小姐這麼多年,到頭來個男子,可噁心壞我了……」
「哈哈哈哈……」
洛浮生埋頭啃著肉包,時不時掏掏耳朵,將鄰桌的嘁嘁喳喳全部聽了進去。
嘖,世間之事向來沒什麼空穴來風,老百姓們果然愛聽高門大戶間的恩怨情仇,你添一句我加一言的,就這麼幾日,她聽到的有關謝穆沈三家的猜測與謠言不下十個版本,每個版本也都有那麼點意思,綜合一下,還真能還原個四五分。
在洛浮生吞下第三個肉包,端著豆漿狂灌的時候,一輛樸素的牛車押著鈴響從城門外緩緩走進來,將飯攤上食客們的目光都吸引了過去。
駕車的是個粗獷的漢子,進來城后便將牛車趕至一旁,一位高瘦的中年男子掀開車簾從牛車上下來,儒生模樣,留著山羊鬍,眼小而細,閃著精光。
男子隨意找了個空桌坐下,喚來攤主要了些吃食,無外乎包子油條豆漿一類,吃飯的模樣十分斯文。此人穿著打扮很是素潔,看起來與普通百姓不無兩樣,但是在大梁能馭牛車趕路的多為權勢之人,再不濟也是有些家底的富商人家,他一坐下來,洛浮生鄰桌的幾位說話聲都小了許多。
停好牛車的漢子也入了座,男子遞給他一個包子,車夫接過答聲謝謝,隨即道:「老爺,幸好昨夜咱們沒趁雨趕路,不然也要被泥石流埋在半路了。」
「唉……」中年男子嘆口氣,一臉惋惜道,「可憐了那位與我同住的謝公子,我若是能勸住他,他也不會遭此一劫。」
鄰桌的食客們聽到「謝公子」皆一愣,洛浮生也微抬起頭,支棱起了耳朵。
「人各有命,老爺您也別太難過。」漢子回道,「等用完早點,咱先找間客棧暫留半天,我去打聽打聽這滕州府有什麼廟,去給謝公子上柱香。」
「也好,如此便不枉謝公子與我相談甚歡。」中年男子說著又嘆氣已聲,吃飯的速度更慢了。
鄰桌有個年輕人忍不住開口:「這位老爺,敢問,您口中的這位謝公子叫什麼?」
中年男子轉過身來,認真答道:「姓謝名煙。」
這下可了不得,早飯攤上的食客們皆面面相覷。中年男子見大家如此之狀,眉微凝:「各位可是認識這位謝公子?」
「老爺可曾聽過滕州府謝家?」年輕人端了豆漿,坐到了中年男子桌上。
「我倒是知道徐州謝家。」中年男子先是搖首,隨即想到什麼一般,問道,「難道在滕州,也有謝家的買賣?」
「可不是,謝家在咱們滕州府可是一等一的大戶。」年輕人朝著中年男子舉起個大拇指,隨即壓低聲音,卻也正能讓周圍人都能聽見,「謝家的獨子,就叫謝煙,眼下正不在滕州府。」
「這……」中年男子面露不忍之色,「我與那位謝公子只一面之緣,並未深交,故此不知他是何方人士,會不會是同名?」
正說著,忽然城門口傳來一陣騷動,一匹棗紅色的大馬左跑右撞的沖亂人群,無人駕馭,一身淤泥頗為狼狽,大馬高抬前蹄嘶鳴幾聲,不停蹄地跑遠了。
「這是誰家的馬?也沒人看著?撞傷人誰負責?」
差些被馬撞到的人群里傳來不滿的叫罵聲。
「你小點聲,這年頭敢養馬騎馬的你可得罪不起!」
又有人勸解,人群漸漸散去。
「老爺……」駕馭牛車的粗狂漢子瞧著大馬遠去的方向,輕聲開口,「我看那馬,同謝公子的寶駒像極了。」
「那就是謝家的馬。」與中年男子同桌的年輕人高聲道,「前幾日我見謝公子騎過。」
如此一來,兩邊對上,眾人皆心下有了數,這中年男子口中所言的被昨夜暴雨引起的泥石流埋起來的多半就是滕州府謝家獨子,謝煙。不然,這謝煙的馬怎麼會獨自回來?
早飯攤上一時安靜下來,眾食客你看我我瞧你,竟無人再敢大聲說話。
「此事攸關一條人命。」中年男子思量片刻,朝著年輕人道,「我與謝公子雖無深交,但彼此欣賞。不知閣下可否帶我去拜訪謝府,若兩位謝公子當真為一人,我想,有些話,或許我能轉告給謝老爺和謝夫人。」
「好好好。」年輕人也是個熱心腸,連連答應。
中年人無心再吃早飯,漢子已將牛車牽引過來,待他鑽進車篷,年輕人也跳上了車輦,給車夫指路。
待牛車也遠去,早飯攤上才起了些嘀咕聲。
「你們說死的真是謝公子嗎?」
「我瞧著多半是。」
「也說不準,這才剛入春,昨夜兒的暴雨也不算太大,也可能是個小山洪,只受了傷呢?」
正說著,一個粗布衣裳的雜貨郎駐步在早飯攤前,攤主與他很熟的模樣,不等其開口就用油紙裹了兩個包子遞過去。
雜貨郎數出幾枚銅板交給攤主,大聲道:「王哥,這幾日別進山打柴了,我聽說外面發了山洪,沖走好幾個!」
這一下,眾人再也忍不住了,有人喚住雜貨郎好一番詢問,哪兒的山洪,死了多少人,官府有沒有派人處置等等,雜貨郎乾脆放下擔子坐下與眾位細談,將山洪暴發時的細節說得有聲有色,好似親眼所見一般。
攤主也湊熱鬧的聽著,時不時收拾一下離去食客的碗筷,然後發現,不知何時,洛大師已經離開,留了數枚銅板在桌上,拿起點一點,分文不少。
不多久,日頭漸升,食客們也都散去,一隊衙差出現在了街道上,步履匆匆,朝著城外進發。
滕州府附近的山路發了山洪的消息傳遍了大街小巷,官府專門派人張貼了告示,警示百姓近日不要進山砍柴打獵,莫走山路,避免出現意外。
謝家公子謝煙在此次山洪中遇難的消息也在滕州府傳開,雖然謝家一直未曾出面承認,也不曾發喪,但是當日下午,謝氏夫婦身著素服乘著一輛牛車離開滕州府,朝著發山洪的方向而去,再一次從側面印證了謝煙已經遇難。
穆風接到這個謝煙有可能遇難的消息后,第一個反應就是,此事絕不能讓他的長姐知道。
然而,穆曉晗知道此事比穆風還要早,本已絕食無聲抗議與沈家婚約多日的穆小姐在聽聞此事後,一時心傷過度,暈厥過去,醒來后不顧母親勸阻,執意要外出親自驗證心上人是否還活著,被穆員外強行幽禁在了房中,每時每刻都有人看守著,不許邁出房門一步。
穆曉晗日日以淚洗面,人漸消瘦,不過三日便一病不起,纏綿病榻再也起不來了。
穆員外請了滕州府的名醫時刻在府中備著,每日配了葯膳派人強行灌進自家女兒口中,硬是吊著穆曉晗的一條命,更是說出了就算死也要死在沈家的狠話,全無往日慈父模樣,就連穆風都看不下去了。
「洛大師,求你救救我姐吧!」
思來想去,還是覺得此事唯有洛浮生出面才能解決的穆風尋到了衙門,希望能夠得到幫助。
洛浮生正百無聊賴地躺在一條長椅上曬太陽,自三日前那場暴雨後,滕州府的天氣一直很晴朗,氣溫也開始回升,看來倒春寒快要過去了。
「怎麼救?」洛浮生抬手搭在額前,懶懶地打了個哈欠,「穆小姐是心病,除非讓謝煙回來。」
「謝公子真的……」後面的話穆風沒有說出口,他猶豫一下,忍不住問道,「洛大師,這真的不是你的計策嗎?」
洛浮生噗嗤一聲笑出來,她起身盤腿而坐,頗有意思地盯著穆風:「我說穆小公子,你是不是太信任我了?你就不怕我是個神棍騙子,之前那些都是我胡謅亂編騙錢的?」
穆風沉默片刻,認真道:「懷疑過,但你若是,如今謝公子事情一發,必定要逃走了。不會還留在這裡……」
「嘖……」洛浮生撓首,「其實我正打算這幾日就離開的。」
「……」穆風欲言又止,蹲在洛浮生身邊不說話了。
「你不報官?」洛浮生好奇問。
「報什麼官?」穆風一臉疑惑。
「告我是個騙子啊!」洛浮生指指自己,「我可是要逃了,就像你說的,我再不逃,等謝員外處理完謝煙遇難一事,就該來找我麻煩了。」
「你不是。」穆風悶悶道,「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覺得,你不是壞人,這事你肯定還有后招。」
「……」洛浮生撇嘴,她最討厭這種太過相信直覺的人了。
雖然她也是這種人。
「回去跟你姐說,好好準備初八嫁人的事。」洛浮生突然道。
穆風抬首,不解的看著洛大師。
「養好身子,才能和心上人廝守一輩子。」
扔下這麼一句話,洛浮生拍拍屁股走人。
穆風咀嚼了一下洛浮生話中用意,大喜過望,他就知道洛大師不會放手不管!
喜出望外的穆風離開了衙門,將二人的話都聽在耳中的飛魄從房頂躍下,蹭到了進屋后就趴在床上滿臉不悅的洛浮生身側。
「按你說的都準備妥當了。」飛魄得意洋洋地邀功,一臉的快來誇獎我。
洛浮生一個枕頭丟過去,悶聲悶氣地回了個哦。
飛魄接住枕頭,也爬到了床上,側身托腮,瞅著明顯不太高興的洛浮生問道:「事情都按著你的計劃發展,怎麼你還不開心了?」
洛浮生頭埋在被子里,不說話。
飛魄強行將被子掀開,然後把腦袋往裡一伸,又將被子蓋上,同洛浮生一起蒙頭。
「……」
洛浮生覺得飛魄有病。
「你該不會還在想沈宅密室的事情吧?」
「……」
心事被猜透,洛浮生更加不開心了,她冷哼一聲,扯開了被子,盤腿坐在床上。
飛魄也將腦袋從被子里拔出來,勸道:「世上不公之事太多,並非件件都是你想管便能管的。」
「我才懶得管。」洛浮生沒好氣回道,「該管的都不管,我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平民老百姓,管什麼管!」
飛魄輕笑了一聲,看來這丫頭還在惱滕州府官府不作為之事。
「有時候,並非是不管。」飛魄下了床,改為一膝單跪在床沿上,他正對著洛浮生,狹眸彎作月牙狀,「說不定,已經有人在管,只不過牽連太深,不好打草驚蛇,才會看起來風平浪靜。」
洛浮生簇起鼻頭,心思這傢伙講得也不無道理,她略帶狐疑地瞅了一眼笑得好似狐狸般的飛魄,忍不住想,這傢伙真的只是個採花賊嗎?